祝临回到院里时,自个儿屋里的下人已经极有眼色地给小士兵上起药来了。
    那孩子见他前来,微微侧身欲动,却又念及不能给旁人添麻烦坐回去,由着那小厮包扎好了,这才不甚自在地唤了声:“祝将军。”
    祝临颔首,转身坐到了桌旁,以指节敲打着桌面,对几个下人道:“你们出去。”
    几人忙不迭应了,一个接一个出了门,又将门关好。
    “说说,南疆如何了?”此时祝临已然冷静下来许多,询问起来也只是静静地盯着对方的眼睛,面上不露太多情绪。
    “南疆……古满逃回去了,”那小子提起这事,又开始收不住悲伤,眼眶发红了,“他们紧着我们还没觉察的时候偷袭,军中将士们……死伤惨重。”
    祝临暗暗叹了口气,本欲伸手捏捏眉心,却又想着不能再给眼前这小子打击,生生忍住了:“什么时候的事?”
    “六月初。”那孩子垂着脑袋,似乎说出方才那句话便用尽了他所有力气,此刻便只剩下无力后的颓丧。
    “何不就近求援,这等事还非要大老远跑来上京城寻我?”祝临觉得这事儿糟心得很,眼见着他到京城已经过了这么久,谁知道再等朝廷调令援军赶到时,南疆将士们的尸骨,是不是都烂在了血污里。
    “求不到,”小士兵像是被这话刺激到了,一时间眼泪又开始收不住,只好举着袖子拼了命地擦,“本来叔父派的人已经到了东南军营,可严将军说,没有圣上的调令,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调动东南军。”
    说到此处,这孩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要癫狂一般离了凳子,十分利落地“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下摆衣料,眼泪便顺着下巴往衣襟上淌:“他们见死不救……他们见死不救啊!将军,南疆不是我楚国的疆土吗?南疆将士不是我楚国的男儿吗!他们为什么……他们为什么!”
    祝临无言片刻,伸手想把对方拉起来,却发现对方执意要跪,死活不肯起身,反倒拽住了他的袖子。
    小士兵像拽住救命稻草似的,满眼都是期待:“将军,将军随我回南疆吧。旧时南疆军弱不堪战,将军去后才擒古满,换了一时安宁。这次……这次将军一定也能救南疆将士们,也能救我叔父。”
    这寥寥几句,含了太多近乎盲目的信任,令祝临险些就说了“好”。但他毕竟不能,不仅不能,还得把事实撕开来给他看:“我说了,这事我做不了主。况且就算我真能去南疆,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办好的神仙。你过来的路上耽搁得那么久,真等朝廷派出的援军到了,能救几个,也实在是……不好说。”
    “不会的,”小士兵死死拽着他,近乎偏执地低吼,像是笼中的绝望困兽,“叔父说了,他会撑着等我,等我到上京城寻将军,寻到援军……”
    见此情状,祝临也不好告诉他,他叔父这话许是哄他逃回来给家族留个根儿的,只得拍拍他的肩,叹道:“且别按最坏的想。我马上便拟个折子将这事报给陛下,你先去休息着,等消息便是了。”
    “等消息?”小兵呜咽了会才听清祝临的话,不由急了,“等什么消息?南疆的弟兄们还在和南蛮【注1】交战,瞬息间便有刀兵见血,还不能立刻出兵?难道咱们将士们的命就合该比谁贱上一等?”
    “闭嘴!这些话你都敢说,真不要脑袋了?”祝临心里也烦,却还得压着不能发泄,倒更是窝火,“我亦是与弟兄们同生共死了整整五年,你以为我不急?可……可朝中事端复杂,我没办法!”
    “将军!”少年许是总比成年人少了些持重,多了些意气,此刻什么礼仪尊卑,也全然不顾,明知晓面前的人军职比自己高了太多,也应是分毫不肯让。
    “我没办法,”可是祝临却只是闭了闭眼,将那些所谓“苦衷”种种全都埋在心里,只是一味地重复,“我也没办法。”
    那孩子终于泄了气似的,低低唤了声:“将军……”
    “我马上拟折子,”祝临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说服小士兵还是说服自己,“你一路奔波辛苦,先去歇着。我定会争取令朝廷尽快决断……记着,千万别再说些不要命的话了。”
    “是。”小兵抽泣了下,才慢吞吞退了出去。
    屋里总算得了清净,可祝临心里却不清净。
    他直站在原处发了一刻的呆,才稍冷静了些寻来纸笔——动作看来并不焦急。
    墨块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化开,晕成黑。
    他提笔沾了些墨水,一边下笔,一边思量起来。
    南疆部族偏选在这个时候发难,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多想。而严将军不肯出兵援手南疆,更是蹊跷。
    军队确是无调令不得擅动,但定然没有其他军队上门求援也非要调令下达不可的规矩,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东南军误了这么长的时候,南疆的将士们……真的还有活着的吗?
    原来不想这方面他许是不至于烦的下不去笔,可此时一想,他便头疼得什么都写不下去了。
    狼毫软尖在纸上微微一顿,便随着祝临的僵立而慢慢染开一片墨迹。
    幸而他还能记得自己是个将军,如若南疆军中将士真有还活着的,那些弟兄们的性命就都系在了自己身上。
    没多久,他便回神咬着牙硬生生将折子写了下去。
    “公子,薛公子过来了。”他方才将写好的折子摊在书案上预备换件衣裳进宫面圣,便有小厮来报。
    祝临微微皱了眉,却还是动作不停地翻出了官服:“快些请。”
    “已经到了,”薛斐却似乎知道他正着急一般,早就等在了门口,只待他发话便敲了敲门,“现在可以进?”
    “进吧。”祝临头都不抬。
    薛斐推门而入,只方站定便回身关了门,这才看向正在换外袍的祝临,一时怔愣后,忙不迭偏开脸去:“方才在赵府我就想问,碍于人多……南疆出事了?”
    “嗯,”祝临狠狠地皱了皱眉,将外衫套上,“你来只问这一件?”
    “自然不是,不过若南疆之事着急,你便先处理好了,”薛斐见他眼底似有烦躁,便识趣地退让开,“我回头再与你细讲。南疆之事我要是能帮得上忙,你也尽可找我。”
    “嗯,”祝临三两下将衣带系好,便抄起折子要出门,临踏到门口又退了回来在薛斐耳边压低声音道,“方才你让我追去的那个,确实是个胡人,还是个女子,她进了赵坤的书房,不知道跟赵坤谈了些什么。你若真要查,赵坤总是洗不干净的。”言罢,他再不回头,径自出了门。
    薛斐愣愣地站在原处看他出了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行事这般利落果断的祝临,他从未像今日这样清晰鲜明地直面过。往常这人总是三句话不离玩笑,一副没正行的模样,倒是将身为将军的风范与锋芒尽数隐去了。
    今日乍见,倒是令他有些陌生。
    可他又有些忧心……
    这个人要的是给楚国一个大好的未来——要的是给现在这个烂到根里的楚国一个四海定,官为民的未来。
    若是这个大楚,将这个人的抱负摔个粉碎该怎么办?
    “薛公子?”祝临院里的小厮见薛斐神色不定,不由唤了一声。
    薛斐这才敛眸,拢了袖出门来,微笑道:“看来来的不巧,你们公子今日有事。那我便不打扰了。”
    那小厮赔着笑将薛斐送出了祝府大门。
    “有雨欲来啊,”薛斐方行到街边一处茶亭,便听得亭中人叹,“天色这么早便黑了。”
    他不由得朝着出声那人看了过去。那人本举着茶碗,半仰着头望天,见他看了过来,忙堆出个笑,不再出声。
    他微微一笑,拱了拱手,见对方也回了礼才转身离开。
    确实是有雨欲来,这个时辰就已然是黑云压城。
    薛斐微微勾唇,向四下望了望,加快了脚步,垂下的眸子里有暗芒一闪而过。
    方才茶亭中那人不是楚人。
    初初单听那么一句话,他只是恍惚觉得对方口音有异,也不能十分确定,但当那人回礼后,他便敢说那人十成十的不是楚人。
    那人拱手的姿势不对。
    “公子?”薛府的小厮似乎早就等他多时了,一见着他到了门口,便忙迎上前来。
    “嗯,”薛斐淡淡应声,随着对方进了门去,“怎的还在门口守着,莫不是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是,”那小厮垂眸,“方才赵大公子差人给公子送了个美姬过来,公子不在,小的……”
    “美姬?”薛斐皱了眉,“我不在,你……收了还是没收。”
    “小的不敢拒……收……收了。”那小厮觑着他脸色,一时间自己心里也没底,话说的犹犹豫豫的。
    薛斐动作微微一顿,旋即斥道:“这也是能随便收的,还不差人给赵公子送回去。”
    “送……送回去?”小厮有些懵,“可……”
    “可什么可,”薛斐冷冷瞥他一眼,“你们都给我记清楚了,我薛氏子弟,向来以清正持身,不能由那些乱七八糟的妾和外室进门。”
    “可是公子如今年龄到了,也没娶妻意向……”小厮支吾道,“公子是不急,薛府上下都……”
    “薛家的香火不是你们该瞎操心的事,”薛斐拂袖进了门,“就算真断了,也赖不到你们头上,你们该拿的月钱一样拿。差人将那姑娘给赵公子送回去,不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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