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亦不知该从何说起,”熹淳微微叹了口气,将那张琴仔细收了起来,这才安安分分坐到两人面前,“这......是些本不可外扬的家丑,怕是要让两位见笑了。”
    “无妨,你且说。”薛斐只扫了她一眼,便偏过头去,没有过多情绪地望着窗外。
    熹淳微微皱了下眉,斟酌了片刻,犹疑着道:“我本属......赵氏一族旁支。家父赵丰,原是永乐年间的一名翰林学士。阿墉他,是我的胞弟。”
    “当今圣上登临大统后,家父被赵家调关系转去了吏部任侍郎,却因多次与家主赵午意见相悖,被借着‘南阁’一案贬去雷州。父亲原在官场上树敌良多,那些人见他倒了自然是想尽办法落井下石。我们一家到雷州以后,那雷州刺史收了那些狗官的好处,极尽卑鄙之事打压家父……后来,家父实在是被逼得过不下去日子,年关里一根麻绳就丢下我们去了。后来州里恶霸......逼死了家母……最终家里就剩了我和阿墉。我一个女儿家,阿墉又是个半大的孩子,日子是越发不好过了。我们二人常常挨饿,最后无法......我只好带着阿墉离开雷州,卖身给了一家青楼......”
    屋里的人都听得沉默,半晌,被勒令安静待在角落里的陈敬忍无可忍,怒道:“那雷州刺史收受贿赂,以权谋私,还害人性命,怎配为官!”
    “可......”眼见着一贯喜欢装老成的小士兵都失态了,薛大人却垂眸,语气中并没有太多分明可辨的喜怒,“你说的这些,和赵墉勾结匈奴人一案有何关联?”
    赵熹淳未曾想他会这般冷静,有些苦涩地垂下头去,似乎是咬了牙,这才慢慢将本不欲如数交代的事情摊开来:“勾结匈奴人,收受匈奴人财物并告诉他们运粮线路的人不是阿墉。”
    “告诉匈奴人运粮线路的不是赵墉?”祝临有些明白过来了,但却没有立即松口,反倒是似笑非笑地逼视着对方,“不是他,还能是谁?他托人带给你银票的消息,难道还是假的不成?熹淳姑娘,你可莫要拿我们当小孩子糊弄。”
    赵熹淳咬唇,眼泪又一次毫无征兆地下来了:“是......是家中有人,拿钱财让他顶罪。他答应......都是为了替我赎身……那些钱是,是本家的人给他的。”
    薛斐明了,自觉不必再问下去,便淡淡看祝临一眼。祝临不甚明显地点了个头,暗暗给陈敬做了个手势,便与赵熹淳道别了。
    采香楼一行,可谓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祝大公子听了这熹淳姑娘曲折凄苦的身世,更加厌烦贪官污吏的同时,也颇有些堵心。愣头青的陈敬显然也不痛快,蔫着神色跟在他后头,走每一步路都几乎是贴着地蹭过去的。
    早就在朝廷里练得一身喜怒不形于色功夫的薛侍郎倒是没什么异样,甚至还有闲心去冷静分析今日之事:“她必定还有所保留。”
    “对生人有所保留是正常的,”祝大公子虽然不喜与女子打交道,却也并不对女子存有偏见,此时竟还为赵熹淳说起话来,“她愿意交待这么多,已经很是难得了。”
    薛斐见他避重就轻,心下有些不快,眉头浅浅地皱起:“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刚才最初的表现太镇定了些,的确值得怀疑。再者说,她毕竟是赵家人,赵家为何不替她赎身?这些都......”
    “你说的我都知晓,”祝临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却也不愿与知交因了这件事闹的不愉,只好打断他的话,不着痕迹地拽过他袖子轻轻扯了扯,“可就算她是赵家人刻意放在采香楼的暗桩,也不值得我们在她身上费大气力,派个人盯着便是。阿斐,莫要动气可好?”
    见这二人此时还在怀疑赵熹淳,陈敬很是不解,开始觉得自己为之争辩是件义不容辞的事情:“熹淳姑娘怎可能是赵家人的暗桩!将军,薛公子,你们......你们今日也听到了,她不过是个受了狗官迫害的姑娘。”
    听到这一腔热血上头的话,祝临微微一愣,回头淡淡看着这愣头青小子,竟是从这比自己还大的男人身上看出了自己五年前的影子,一时间又是唏嘘又是好笑,沉吟了一会,仍是没有过多解释:“我们又不会把她如何,不过是派个人盯着罢了。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将军,”陈敬许是想不出反驳他的话,思索了片刻,最终不再坚持与两人争辩,只是试探着道,“熹淳姑娘......不如,让我去盯着吧。”
    未曾想他想了这般久只想出这么个主意,祝临有些意外地一挑眉,随即习惯性地笑侃:“怎的?这是对人家姑娘‘情不知所起’?”
    未通男女之事的小士兵陈敬不由红了耳根,却仅是摇摇头,语气中含着显而易见的执拗:“不是,将军......我......我只是想起了我家阿姐。我阿姐以前也像熹淳姑娘一样的,虽然模样生的没熹淳姑娘那般标致,可她对我极好,就像熹淳姑娘对赵大人一样。当初......我被抓丁去参军,阿姐抱着我哭了许久。可我一从军就是这么多年,已经许久没见过我阿姐了......”
    祝临看着他眉眼间似有落寞之色,不由得心下叹息,却也未曾就赵熹淳一事松口,只是淡淡道:“既然如此,本将军放你回乡一趟如何?”
    初初没转过这个弯,陈敬甚是喜出望外地抬起头:“回乡?将军可是说真的?”
    须臾,被夜间凉风兜头罩下,他这才从那突如其来的喜悦中回神,回过了味儿:“将军的意思是,不肯让我去盯着熹淳姑娘是吗?”
    “是,”祝临被戳破了委婉表达的心思,也没有丝毫尴尬,反倒干脆将那委婉换成了直白,“你如今已然对她产生了些怜惜,便不适合做盯着她的人了。否则若是你日后真发现她是暗桩,保不齐又听了她几句话便心软了,替她将一切都瞒下。那时,被动的便是我了,明白吗?”
    “将军,我不明白,”陈敬红着脸皱起眉,将那份一直以来隐藏在老成稳重伪装之下的执拗尽数摊开来,“你们官场上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明白。熹淳姑娘分明就不可能是赵家人的暗桩!还有,今日不过是查那些银两的事,将军和薛公子分明可直接遣我来问明缘由,却又偏要给熹淳姑娘演这一场大戏。将军......”最初让他扮做驿使给熹淳姑娘将那匣子银票送去,再刻意用这是赵墉寄回来的这话去套她究竟与谁相熟,待两人到了采香楼,又借“什么人”与“谁”这两句暗语指代赵墉和吴将军来传信。这么一大出戏码,放足了饵,却只钓出了赵熹淳凄苦的身世。
    “你还记得你在跟谁说话吗?”祝临见他越发激动,不由得皱着眉将他话语打断。
    陈敬猛然惊觉自己的失态,有些惶然地低下了头,眼底却尽是不忿。
    “如若,”本来不想与他过多解释的祝临斟酌了一刻,不情不愿地开了口,“如若赵熹淳真是暗桩呢?你一开始直接去问,什么话都套不出来,反倒上门给人家报信,有人查到她头上来了,让她早做准备。傻的吗?行事之前,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和万全的准备......在官场上混,怕是给人吃的渣都不剩。你以为她爹是怎么出的京?若是行事一步不错,别人想抓他的把柄怕是也抓不到吧。你......行事甚不理智,也过于小瞧了姑娘家。”
    陈敬被闷头砸了一通教训,想说的话尽数堵在了胸口,虽然心下隐隐有些不服气,却明白对方说的确乎在理,只好一言不发地盯着脚下的青石板砖,低着头走路,一副不痛快的模样。
    祝临有些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说的太重,见他神色消沉,没忍住又缓了语气:“你说说,你从军多少年了,与南蛮交战血流成河的场面应是也见了不少,吃了这么久的军粮......总是这般意气可不行......将来若还想做成将军,自然是要多顾虑些事。”
    “我......”陈敬仍旧看着青石砖,神色闪烁不定,此时回话,音调也低得跟自言自语似的,“我不知道。最初被迫进了军队,我其实......很抗拒。不过之后......想着若能保着家乡安定也就罢了。可......之后被调去南疆......也保不着家乡安定了。”
    半晌,他抬头看了眼祝临,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心里想到的都给说了出来:“其实......最初见着将军的时候,我心里还不服气呢。凭什么,一个屁大点的毛头小子,就因着家世比一般人强点,进了军队就直接领兵打仗,不用跟我们一样从普通士兵往上混,那时候倒是想过自己是不是也能做将军。可是后来......真见了将军上阵杀敌的威风,这心思就淡了。”
    被人无意识拍了个马屁的祝大将军微微挑眉,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笑了声,并不接话。薛斐淡淡看他一眼,眼底渐渐浮出光影来。
    陈敬见自己说完对方没了反应,一时间莫名有些羞赧,只得颇为生涩地找起话来:“那将军......将军从军时,想的是什么?”
    祝临依旧没说话,只是若有所忆地看了薛斐一眼,轻轻笑了。
    薛斐倒是愣了一愣,忽地想起定安十二年的春雨朦胧,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立于窗前,声音轻如雁羽又重若磐石:
    “待我金戈铁马,扫尽狼烟,还天下人一个盛世。要这四海安定,朝野清明。”
    五年下来,已然是大将军的祝公子未及扫尽狼烟,却也名震三军。但大将军显然不准备将这听来甚是夜郎自大的话语在属下面前重复一遍,只是讳莫如深地拍了拍陈敬的肩膀,有如大人敷衍自己家孩子一般道:“待你做上将军时,自然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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