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色未暗,轻风携着热气,一股股灌进郗良扯开的领口。她不情不愿地跟在江韫之身后,薄衫被拉扯得不像样。
    进了门,江韫之从衣柜里拿出两件裙子,慎重转身,郗良正趴在她的梳妆台前摸摸梳子,摸摸首饰盒。
    “江娘,这个小珠子好漂亮啊。”郗良一手捏起一条珍珠耳环,放在镜子前一下下敲着。
    江韫之走过来,淡然的目光扫过她的小耳朵,薄薄的小耳垂没有穿过洞,依然完好。她伸出手捏捏她的耳朵,“你怎么没有耳环眼?”
    在西川,女孩子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扎了耳环眼。
    “耳环眼?”郗良摸摸自己的耳朵,抬眸看见江韫之耳垂上的小黑点,她怯怯地放下珍珠耳环,小声说,“会很痛的。”
    江韫之勾起唇角,想说她现在扎两个出来也不晚,不会太痛,但她并不觉得扎耳环眼是必须的,也就没说。
    “来,把衣服脱掉,试试这两条裙子合不合适。”
    “裙子……江娘,这是给我买的吗?”郗良接过一抹海棠红,眼里有了光彩。
    “嗯,看看合不合适,不合适再改改。”
    江韫之脱掉郗良的上衣和裤子,见她拿着红裙爱不释手,当即清楚,比起清清爽爽的浅色,小姑娘更爱明艳的深色。
    穿上红裙,尺寸刚刚好,郗良就不愿脱下来了,梳妆台上的大镜子和旁边摆置的小镜子映出大小不同的两个她,娇媚的海棠红衬得她雪白的肌肤犹如寒天下的冰川,纯净不染一尘。
    江韫之夸了她几句,劝了她几句,才让她脱下裙子,试另一件,大小也刚好,朴素的藕色也合她的皮肤。
    郗良依然不愿脱下来,江韫之告诉她,今晚洗完澡再穿,她便答应了。
    小姑娘爱美,江韫之心里盘算着有空再给她多做几件裙子,让她高高兴兴的。
    郗良穿回旧衣服,跪在凳子上,继续摆弄江韫之为数不多的珍贵首饰。
    “你喜欢什么,就拿去玩吧。”江韫之慷慨又宠溺地说。
    “可以吗?”
    “嗯。”
    得到许可,郗良认真地挑选起来。这些她不懂材质的精致玩意,会闪光,亮晶晶地叫她移不开眼,她全都喜欢极了。
    余光里有轻轻晃动的头发,郗良看过去,和自己对视的一瞬间,她马上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她的房间里没有镜子。
    “江娘,我要这个好不好?”郗良拿起小镜子,翻过来,背面还有栩栩如生的图案和闪闪发亮的东西。
    江韫之稍有迟疑,看着这面镜子,往事历历在目,虽然心有不舍,但她还是点头,“可以,你拿去吧。”
    郗良转过头来望她,声音稚气又甜蜜,“谢谢江娘。”
    蹦蹦跳跳跑回自己的房间,郗良将镜子和精致的小架子放在桌上立起来,她照镜子,将鬓发捋至耳后,平静注视镜子里清晰稚嫩的自己出了神。
    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有点眼熟,郗良想,这是自己,当然眼熟了。她对着自己傻笑,摸着镜面像在抚摸自己的脸颊。
    可惜这面漂亮的镜子寿命不长,郗良也没料到自己会打碎它。
    打碎镜子的导火线是在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夜很深了,郗良热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坐起身时桌上的镜子映出透过窗棂的月光,晃进她的眼。
    她下床拿起镜子,借着昏暗的光线凝望自己漆黑无比的眼睛,脑袋被黑暗笼罩,辨别不出有什么思绪。
    开门声传进耳朵时,郗良还在发愣,等了好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她才开门出去。
    佐铭谦的房门开了一半,房内没人,郗良诧异地跑向茅厕的方向,经过后门时,那道门才刚刚关上。
    这是郗良自踏进江家后,第一次走出江家。崎岖小路阴暗,呼呼吹过一阵夏日里难得的凉风。前头的佐铭谦走得快,郗良走得慢,没跟上,又怕走丢了,只能边走边认路。
    佐铭谦到的地方是哪里,郗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冷凝的目光穿过杂草,死死盯住黑暗里晃动的白裙,女孩的笑声隐隐可闻。
    怎么会这样?郗良揪住一把杂草,有力无力地拔着。哥哥要被抢走了吗?她怅然仰头,望着辽阔的黑空,群星闪耀,热闹极了。
    母亲曾经说过,星星是最善良的指路人。郗良喜欢善良,也就喜欢星星,可她从未为寻找指路明星而仰望夜空,直到这一刻,她抬头,天际的繁星仿佛凝聚成两个大字:毁灭。
    内心坚定又彷徨,郗良红着眼眶摸黑原路返回,躺回自己的床,她还是想哭。古文里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学这篇文章时,江韫之问她可否理解,她当然理解,这就像姐姐和哥哥,于她而言二者不可兼得,有姐姐没哥哥,有哥哥没姐姐。可是,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姐姐已经死了,永远不会再有,如今,连哥哥也要被抢走了,要变成不是她的了,很快,她就什么也没有。
    事情不能这样子,郗良想得很明白,也依然愤怒,在怒火中烧又极其清醒的白天,她砸碎清亮无比的镜子,古铜落地,镜片爆裂。
    镜子的底还是完好的,上面的树木依然鲜活,十叁颗星星依然璀璨。郗良捡起一块碎片,残缺而尖锐的边缘在一瞬间令她想起江玉之手里铮亮的小刀,她美丽的手掌掌控着公鸡的脖颈,锋利的刀锋利落抹过,鸡血汩汩。
    翌日,郗良在练字,听到阿秀焦急的声音,“夫人,那苏家的大姑娘昨夜让人给弄死啦!村里都乱了,村长叫你过去帮忙呢!”
    苏家的大姑娘,郗良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昨夜那人自称苏白尘,也是这会儿,她不知道自己杀对人了没有,毕竟是大姑娘,那就有二姑娘叁姑娘的,谁知道和佐铭谦在一起的是哪个姑娘?
    她的眸光不经意一瞥,佐铭谦收拢五指的动作,煞白的脸色,在刹那间令她不由自主地窃笑,她杀对人了。
    江韫之走后,佐铭谦也负气离开,书房里仅剩郗良,她捏着毛笔,心里没有丝毫感觉,麻木不仁般继续写字——
    枫叶、泽、牧、远
    许是觉得突兀,她决定造词,在泽牧远这叁个字的前后各补一个字,变成“天泽、牧风、远方”。
    盯着写得歪歪扭扭的字,郗良满意地咧开嘴笑。已经不知道在哪里的泽牧远,她唯有想起最喜欢的叶子时才想起他,她也早就不心痛了,因为有佐铭谦,苏白尘死了,佐铭谦会永远在她身边。
    往后的日子,舒心而若无其事的郗良一点儿也没察觉到身边的母子的异样,她该吃吃,该睡睡,该玩玩,看在江韫之眼里,像个无情无义的怪胎,丝毫没把自己干的坏事放在心上。
    江韫之为此头疼好多天,想过把她送走,送给左誓和叶柏去养,但左、叶都是男人,他们身边也只有男人,一群男人养一个女孩在身边既奇怪又不方便。
    好些天过了,苏白尘的死,在江韫之心里留下的痛消失殆尽,这是必然的,到底苏白尘对她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她并没有宽广的怜悯之心,甚至狠毒一点,她可以觉得这是苏白尘咎由自取,一个适婚女子,无论如何都不该引诱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时常夜半幽会,还叫他隐瞒自己的母亲。
    慢慢地,江韫之想开了,她不怪郗良,只是决定日后对她管教严厉一些。
    ……
    一日,为了给江韫之种的蔬菜浇水,也为了练力气,佐铭谦从井边提了两桶水,一手一桶吃力地提着走,半路遇上江彧志,两人相顾无言,江彧志抢过去一桶水,神色冷淡道:“要提去哪里?”
    佐铭谦抿了一下薄唇,“前面的菜地。”
    江彧志拎着水桶径直走,佐铭谦缓一口气,默默跟上,心里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声谢谢,就听见身后传来霸道的叫唤,“铭谦哥哥!”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来,一抹瘦小的身影跑得飞快,江韫之缝制的红裙子随风飘荡,郗良就像一团火,迅速席卷而来。
    “铭谦哥哥,敷!”
    郗良高举的小手握着一枚鸡蛋,不知道是她握得紧,握得久,还是鸡蛋是刚生的,蛋壳带着余温,滚在佐铭谦脸上。
    “你干什么?”佐铭谦偏过脸,却仍没躲开郗良的鸡蛋。
    郗良嘻嘻笑出声,“刚生下来的鸡蛋在脸上滚滚,脸就会变得很……很……像鸡蛋一样漂亮,铭谦哥哥要永远都这么漂亮。”
    佐铭谦不可思议地瞪了她一会儿,干脆拿开她的手,“一边去。”
    郗良面不改色,笑嘻嘻地将鸡蛋按在自己脸上滚,“铭谦哥哥好看。”
    佐铭谦的耳朵热起来,无意看向江彧志,江彧志看着他们两人旁若无人地近距离接触,脸色早就很难看了,这一瞬对上佐铭谦无措的目光,他翻了个白眼,“娘娘腔。”拎起水桶继续走。
    佐铭谦难以置信地蹙起眉头,“娘娘腔……”
    “娘娘腔?”郗良听见佐铭谦的嘀咕,认真道,“铭谦哥哥,你才不是娘娘腔。”
    “把蛋拿去放好。”佐铭谦没好气说,拎起水桶闷声走着。
    菜地里,江彧志将水桶放在一边,人不见了踪影,佐铭谦自己舀水浇菜,平静的四周只有清水淋在泥土上的声音,没有郗良聒噪的说话声,他很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没多久,郗良就放好鸡蛋来了,佐铭谦及时制止了她的脚步,勒令她只能待在一边。
    郗良很听话,蹲在一旁,双手托腮,专注地看着佐铭谦,透过他,还能看见泽牧远,印象里,泽牧远的模样已经和眼前的人重合,这会儿要让她说出区别,她说不出来。
    这一幕看在佐铭谦眼里,她像一直在傻笑,诡异的眼神又叫他心里发毛,仿佛透过他,旁边还有什么似的,她看得入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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