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早,江韫之让佐铭谦带郗良在家里转转,让她熟悉环境。两个孩子转了一大圈回来,鬓边汗珠涔涔,棉袄也脱下,抱着茶杯大口喝水。
    “怎么热成这样了?”江韫之一脸意外地问。
    “江娘,我们去爬树了。”郗良天真地笑着说,又埋头喝水。
    江韫之打量佐铭谦,这是自他懂事以来,第一次玩到衣服沾了泥土,一双养尊处优的小手也脏兮兮的。
    “铭谦,你也爬树了?”江韫之问。
    佐铭谦有些气喘吁吁,点了点头。
    “铭谦哥哥差点爬不上去龙眼树。”郗良笑呵呵说。
    佐铭谦微微颔首,默不作声。他从来没爬过树,第一次爬有点生疏,爬不上去很正常,但他不能让郗良知道,哥哥没爬过树。
    江韫之当即心知肚明,郗良这个机灵鬼早晚会把没见过世面的佐铭谦影响得轻浮,她脸色一沉,郑重其事说:“良儿,以后不许爬树了,要是摔下来,断手断脚就麻烦了,知道吗?”
    “不会的,我会很小心的。”郗良认真说。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江韫之的语气平静,却不近人情,不容商量。
    郗良的笑容泯去,怔怔地看着江韫之。
    氛围冷寂时,正好阿秀端了两碗汤圆来,江韫之心底一软,摸摸郗良的脑袋说:“吃汤圆。”
    郗良忽然小心翼翼起来,坐在佐铭谦身边,一声不吭地舀起甜汤,一小口一小口抿着。不一会儿,佐铭谦看见她的肩膀在抖动,接着是泪珠滴落在汤匙上。
    他手足无措地看向江韫之,“母亲……”
    江韫之放下书看过来,郗良一边吃一边流泪,小脸憋得通红,看起来委屈极了。
    “良儿,哭什么?”江韫之抽出手帕为她拭泪。
    郗良哭着说:“我想回家……江娘,我想找妈妈和姐姐……”
    江韫之眸光复杂,想起已经被枪杀的母女二人,同样身为母亲,她不禁看一眼佐铭谦,过去她想过一个可能,因为康里隐晦的所作所为,她作为妻子会被牵扯,被报复,被枪杀。
    这种隐隐被死亡威胁着的感觉,直到她离开康里,平平安安回到家乡才烟消云散。
    那个母亲和那个孩子,是被丈夫的仇家杀害的,还是被敌军杀害的,江韫之不大清楚,直觉告诉她是仇家,倘若是敌军,在荒郊野岭,郗良根本逃不掉。
    “乖,不哭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江韫之将郗良搂进怀里,暗自长叹。
    郗良埋在江韫之怀里哭,委屈、思念之情滚滚涌来,她哀求,“江娘,我想回家去看看……”
    江韫之没有回应,佐铭谦道:“母亲,可以带她回去看看吗?”
    江韫之难以启齿地朝儿子摇摇头。
    待郗良平息下来,江韫之走出书房,佐铭谦紧跟在后,他要帮郗良争取回家看看的机会。
    “母亲,为什么你不肯带她回家?就带她去看一下……”
    江韫之轻抚他的肩膀,神色凝重道:“她的家乡……已经沦陷了,明白吗?”
    佐铭谦摇摇头,“是什么意思?”
    “日本人在侵略我们,她的家乡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是回不去的。”
    许是怜悯郗良,当郗良再次拉着佐铭谦去爬树的时候,江韫之睁只眼闭只眼,仅仅对佐铭谦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千万小心。
    佐铭谦也不是一玩就疯的孩子,他很克制,同样的事情玩过几回,新鲜劲过了,他便又沉稳许多。
    天气渐渐回暖,郗良还只能穿着佐铭谦的旧衣服,江韫之没给她做衣服,江玉之出门回来也没给她买衣服,都忘了这回事,不知不觉像养江彧志和佐铭谦一样,把她当男孩养。
    江韫之给佐铭谦缝制的衣服,都是用的深色布料,当佐铭谦穿到不能穿了,这些衣服都还好好的,布料密实又干净。
    然而,衣服到了郗良身上,便开始崩坏。郗良好动,江韫之认为,假如佐铭谦有来问自己猫长什么样,那她一定得说是郗良那样。郗良喜欢爬高爬低,即使天气严寒,她也能赤脚攀爬江家里的老树,潮湿的树干总会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偶尔一个不小心,她就能在树上擦破衣服。
    五月十二日是佐铭谦的生日,但在江家,依然是普通的一天,佐铭谦也习惯了,起床时江韫之悄悄和他说生日快乐,早饭时吃个鸡蛋,生日也就这样过。
    也是这一天,江韫之想起来问郗良的生日,她茫然一瞬后娇憨一笑,“江娘,我不知道。”
    ……
    夏天到了,荷叶立在湖水中,午后的阳光明媚,热乎乎的气息萦绕在书房里的两个孩子身上。
    佐铭谦困意上头,一手握着笔,一手支着脑袋在半睡半醒间睁眼闭眼,惺忪的视线里,郗良低头,身上套的宽松上衣的领子被揪住,被无情地扯着,仿佛那柔软的布料也能扇出风。
    郗良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身边的佐铭谦,他都不帮她扇风的。断断续续看了几回,郗良热得暴躁,捏住衣角,自顾自脱掉上衣扔在桌上,小手又去拉扯抱腹的绳子,没两下就把自己扒光。
    红色抱腹像一团火一闪而过,佐铭谦的眼睛被灼痛般眯了眯再睁开,书上扔着小小的红抱腹,桌子中间扔着熟悉的褐色薄衫,佐铭谦茫然地将视线挪到郗良身上,她赤膊朝他挥挥手,“铭谦哥哥,你醒啦?”
    佐铭谦看着她,又眨了眨眼,分不清是自己睡糊涂做梦了还是真的醒了,郗良怎么脱衣服了?
    “铭谦哥哥,你热不热?要不要脱衣服?”
    佐铭谦迷茫地摇头,他一点儿也没感觉到热,只是觉得这样明亮的午后,应该睡一觉。他于是放下笔,拎开小抱腹,合好书,继续支着额头闭上眼,顺带一手拍向郗良的后脑勺,将她按趴在桌上,薄唇微启,“你也睡一会。”
    郗良侧脸贴桌,斜斜地望着一脸宁静的佐铭谦,日光把他的脸照得很白,干净纯粹,薄唇淡红,高挺的鼻梁两边,是黑如夜晚的长睫与浓眉。
    看着看着,郗良咧开嘴傻笑,眼里熠熠生辉,心里踏实又温暖,她闭上眼,回到了光萤,泽牧远坐在水沟旁朝她回头,夏日的阳光笼罩着他们,笼罩着水沟里游泳的鸭子,清澈的溪水如摇曳的金浆银液。
    江韫之午睡清醒后,挽起长发,坐在镜子前,她出神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走到门后,刚要开门又像想起什么,转身回到做工精致的雕花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两件刚做好不久的裙子,一件藕色,一件海棠红。
    这几年,除了自己和佐铭谦,江韫之再没给人做过衣服,这两件裙子,她也只是随心缝制,尺寸,大概是不知不觉中触碰郗良得来的。
    多年前,在生下佐铭谦以后,江韫之身子虚弱,内心却前所未有地充满了力量,她仍想再怀孕,心甘情愿为自己心爱的男人十月怀胎,也私心想要一个女儿,一个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女儿。
    康里毫无保留地同她说过,他有一个妹妹,是傻的,但他爱她。
    江韫之知道这份兄妹感情无人能及,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女儿,是不是希望可以填补康里心里的空缺。
    可是,这些情愫如今想来讽刺至极,她那么爱他,得到的却只有羞辱。
    走进书房,江韫之猝不及防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两个趴在桌子上的黑色脑袋,视线里,还有雪白的存在。
    她很快回神,无声凑近,抓起抱腹站在郗良身后,下意识地没想惊醒她,动作极其小心地将抱腹给她穿上。
    佐铭谦睁开眼时,看见母亲一言难尽的神情,他坐直身子,一边脸颊因枕着手臂而透红,低哑的声音唤道:“母亲。”
    江韫之给郗良绑好绳带,心情复杂地问:“精神了?”
    佐铭谦左右张望,平静地点点头。
    “她怎么把衣服脱了?”江韫之只希望,不是儿子唆使她脱的,儿子也没多看一眼。
    佐铭谦盯着桌上自己的旧衣,“我不知道,可能是太热了。”
    “你怎么没阻止她?”
    佐铭谦一歪脑袋,满脸疑问。
    江韫之轻叹一声,“她是女孩子,不能随便脱衣服的。”
    佐铭谦眼珠子一转,“那我能?”
    “你也不能,是个人,就不能随便脱衣服。”
    江韫之拿起薄衫抖了抖,迭起来放回桌上,打算等郗良醒了再给她穿上。
    “噢。”佐铭谦乖巧地应了一声,又问,“母亲,我和她有什么区别?”
    男孩女孩,都是人,应该都一样,但为什么要分男女?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又是什么意思?婚姻,又为何是男女成双?他有好多疑问。
    江韫之愣着,佐铭谦耐心地等着,半晌,江韫之才发现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她清清嗓子,沉吟道:“区别……你会永远比她强壮。”
    佐铭谦一脸不明所以,江韫之垂眸,清楚他至今没见过一个成年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不能理解男女最基本的区别也是意料之内。
    她在郗良对面坐下,柔声说道:“你们的身体不一样,有些东西她有,你没有,有些她没有,你有。这些东西,都很脆弱,都需要通过衣物来遮掩,保护。等你们长大,结婚,你们就能看见伴侣的身体,也能从伴侣身上知道,这些东西的区别和……它能带给你的感觉。”
    佐铭谦仿佛懂了什么,认真地问:“所以我不能看见良儿的身体,她也不能看见我的?”
    “没错。”江韫之很高兴他能意识到这一点。
    “那我以后会阻止她脱衣服的。”
    江韫之欣慰地摸了一把佐铭谦的脑袋,暗暗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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