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中心的孤独。
    啊?你在对我说什么?
    我大声问她,我怕她听不见。
    世界中心的孤独。
    我和她的声音被谁截断了?我只看见她的嘴唇在动。
    没办法。我只好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揣摩。
    世界……中心的……孤独?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拨动着,搅出了一串串漩涡。
    她在靠近我。
    她张开手臂,是要拥抱我吗?
    滑腻的身体,像蚌肉,鲜甜、冰凉。
    我经受不住她的诱惑。
    你是谁?
    我无声地问她。
    她无声地笑了。苍白的嘴唇有点发胀,但是依然美丽。
    世界……中心的……孤独。
    这一次,我终于确认了。
    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她整个人在逐渐膨胀。
    “啪”。
    她在我眼前爆炸了。
    鲜艳的身体就是一具皮囊,四分五裂。
    没有血肉。
    我看见无数只雪白的蜘蛛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它们和她一样美丽。
    我伸手,抓过几只。谁知道它们出手冰凉,刚碰到一点热量,就化成了一滩清水。
    蜘蛛们一圈一圈地漂浮起来,像一场骤来的暴雪。
    我看得呆了。
    这就是……世界中心的孤独吗?
    我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停地哭不停地哭,眼泪留得越多,我的心就越畅快。
    哭到后来,我的眼泪都流干了。
    五颜六色的液体从我的眼框中流出。黑色、红色、灰色还有许多我喊不出名字的颜色。
    蜘蛛们似乎很高兴。它们开始“吱嘎吱嘎”地叫起来,“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声音越来越响,都快把耳膜震破了。
    我捂住耳朵,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蜘蛛们沉默了。
    它们是白色的花朵。
    我落满身。
    直到站在身披法衣的大主教面前的时候,比阿特丽丝依然沉浸在这个梦境里。
    她的脚步沉重而又迟疑。胸口积压着沉甸甸的虚无感与恐惧。
    心里分明有一个声音在尖叫着:不,不,我不愿意长大。我是比阿特丽丝,不是王国的附属品啊!
    她在管家的搀扶下仓惶地向前走着,一边频频回头望向父亲、妹妹还有艾谢尔。
    心里的那个声音持续尖叫着:加尔尼特是我的恋人,仅仅是我的恋人。我情愿永远平凡。万一……万一普里莫洛斯王后的命运降临到我头上怎么办?我才不要!
    四匹栗色母马拉着的马车在等待她。
    通往王宫和皇家礼拜堂的道路已经全都由宪兵镇守住了,可依然挡不住那些渴望一睹新王、新后风采的民众。
    比阿特丽丝缩在马车里,她早就听到外面鼎沸的人声了。
    到底要不要揭开帘子往外看看呢。
    她犹豫着探出半张脸。果然,老老少少拥挤在道路两侧,个个伸长了脖子,冲着这边望过来。
    “看到了看到了!”
    “你快点让开,让我也看看!”
    “妈妈,陛下看上去不比姐姐大多少啊。”
    “小孩子懂什么。当年普里莫洛斯王后不也才十几岁嘛。”
    比阿特丽丝在这么多人的注目下已经有点恍恍惚惚的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露出笑容,只能向众人挥了挥手。
    直到后很多年以后,法恩塔尼西亚王国的国民们依旧记得比阿特丽丝·法恩塔尼西亚是如何掀开帘子,又是如何探出半张脸旁,向他们微笑、挥手。
    这样的光景不仅成为了这个国家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也是寻常百姓永久珍藏在心底的一段美丽影像。如同一抹底色般,拓印在了时光深处。
    马车在皇家礼拜堂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皇家礼拜堂又叫迪奥多里克大教堂。平时仅容皇族及高等神职人员出入。就算是地位一等一的大贵族想要在这里举行婚礼也是几乎不可能的。只有国王,才拥有在这里举行婚礼的资格。
    这是座罗马式建筑,特征是圆拱。肋拱则引用了哥特式建筑的元素,并且用了大量雕刻进行装饰。内墙与外墙上都是古罗马神明的浮雕,宏大精美,栩栩如生。
    礼拜堂坐落在离王宫不远的恩典园林中。在连绵的冷杉林的簇拥下,更显庄严肃穆、奇崛壮美。
    比阿特丽丝在身披绿绶带的骑士的陪伴下,朝礼拜堂走去。
    前来观礼的贵族们上至大公,下至骑士,人数之多自不必说。问候祝福之声震颤了烛台的火苗。
    “陛下,愿您的仁慈泽被苍生。荣光永驻。”
    镌刻在内墙上的众位神明无声地注视着一切。
    年轻的国王站在穹顶下的圣坛上。身披红白法医的大主教神态庄重,站在另一边。他身后站着七名神职人员,其中一人手捧金托盘,后冠静静地躺在上面。
    比阿特丽丝只觉得加尔尼特与自己相距极远,连他的面貌也看不真切。她越发彷徨起来,几乎想甩开脚步逃离这里的一切。在诺索尔家和布里莱尔、艾谢尔还有父亲共度的时光越来越模糊不清,正像退潮时的海水。她想在众人里寻找家人和朋友的身影,可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神情,她实在难以分辨。
    世界中心的孤独。
    这也是梦吧?是谁把我赶到了梦里?
    胸膛里的声音再次尖叫起来。
    我不要荣誉不要高位!国家是属于每个人的,凭什么要由我来背负!我懦弱。我无用。我只是个普通人。我要的是恋爱不是枷锁!爸爸。妈妈。艾谢尔。布里莱尔。佐伊。快点过来啊,到我的身边来!不要只是站在一边注视着我!
    加尔尼特,对我微笑吧!快点喊我的名字!看看我,看看比阿特丽丝·诺索尔好吗?
    那条长而又长的路终于走动了尽头。
    她僵硬地登上圣坛。
    加尔尼特始终看着她。他一句话都未说,只是牵起她的手,一同转向了主教。
    “我们的君主。我们的国之父。加尔尼特·欧列安·尤林·瑞里兹·法恩塔尼西亚。”
    主教苍老沉重的声音弥漫开来,“您将光明的晨星悬于额前。您把芬芳的油膏抹在臣民的头顶。您是人间的耶稣,为王国刻上了永恒的印。”
    “今日,我们汇聚在这里,前来见证另一颗晨星的诞生。”
    “您的伴侣,她是亚当的骨血。”
    “她的美貌、品性、出身,都与您的光辉相衬。”
    “她蒙上帝之恩,可以穿光明洁白的细麻衣。这细麻衣,即是圣徒所行的义。”
    “我们的王,加尔尼特·欧列安·尤林·瑞里兹·法恩塔尼西亚。在您的诸位臣子面前,口中的话语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欺瞒与违心。您愿意娶比阿特丽丝·弗蕾亚·尼莫西妮·诺索尔为妻,为她带上国之母的桂冠吗?”
    “我愿意。”
    主教深邃的目光落在了比阿特丽丝的脸上。
    “比阿特丽丝·弗蕾亚·尼莫西妮·诺索尔,您愿意成为加尔尼特·法恩塔尼西亚的妻子,并承诺日后的岁月里用慈爱灌溉这片土地,使她如您一般,永葆青春美丽吗?”
    她什么都没听进去。
    她反反复复地回忆着那个梦。
    她仿佛再一次闻到了“她”身上新鲜蚌肉般的味道。
    甘甜、潮润、柔软又娇嫩。
    世界中心的孤独究竟是什么呢?
    “我……”她茫然地看着主教。
    他会知道吗?世界中心的孤独是什么意思。
    她好想问问他。
    她说:“我愿意。”
    “愿你们共饮爱情的美酒。愿幸福陪伴一生。”
    “现在,请交换你们对彼此的承诺。”
    加尔尼特握住她的手,把一枚绿宝石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坚硬、冰冷的触感与他手掌的温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使她暂时清醒了些。
    她一边平稳着情绪,一边握住加尔尼特的手。
    他的手修长匀称,白皙细腻,像是女孩子的手,柔若无骨,她几乎舍不得松开。
    我在遇见你之前,双手就已经沾上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这句话,他好像对自己说过。
    她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与这枚相比,那枚订婚戒指就显得朴素多了。
    “我们法恩塔尼西亚王国的王后就此诞生了!”大主教宣布道。
    他庄重地捧起后冠,戴在了比阿特丽丝乌黑的发丛间。
    不知道是帽箍拧得太紧还是后冠太重,她只觉得头又疼又沉。
    底下观礼的众人也纷纷鼓掌庆祝,声音震耳欲聋。
    “国王陛下永安!王后陛下永安!”
    比阿特丽丝茫然地挥手致意,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着家人和朋友的身影。只可惜自己站得太高太远,分辨不清谁是谁。
    加尔尼特牵过她的手,两人并肩从圣坛上走了下来。
    此时,比阿特丽丝方觉得脚下踏实了些。
    她看到坐在两边中堂的贵族有德尔夫妇、洛瑞尔兄妹、佐伊、普莱珀雷西一家,还有自己的父亲和妹妹。她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全都认了一遍,仿佛只有这样做,自己才能稍得安心。
    身边的那个人骄傲、坚定、无比美丽。他是自己爱的人。但是,仅仅付出爱情是不够的。她很清楚。
    教堂的大门一点一点地近了。疯狂涌入的光线灼得她睁不开眼睛。
    太耀眼了。真的太耀眼了。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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