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餐一顿，胃气上涌，沈肃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陶琪把音乐声调小，在他身上盖了条绒毯，趁他熟睡，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口。大概是做了不少家务，白色纱布上有些血浸了出来。她估摸着晚上得给他换药，不然这阴霉潮热的天气容易感染化脓。
她坐回书桌前，继续写快要完成的“跑者之趣”的配方。
她用铅笔在纸上随意地涂写着化学方程式，笔尖“沙沙”滑过光洁的纸页，她忽然闻到一点淡淡的杏仁喜糖的味道，那是法国婚宴上最受欢迎的甜蜜存在。
她蹙眉，翕动鼻翼，仔细分辨空气中那点若隐若现的甜香。那不是由香草素、安息香脂和苯甲醛模仿出来的甜味幻觉，眼下这杏仁喜糖的味道，是一种更温暖、带着点淡淡咸味口感的气味。
陶琪跟着那味道起身，一路嗅过去。
沈肃已经睡着了，仰躺在沙发上，因为腿太长，不得不蜷曲着歪在一边。他睡得很香，呼吸酣沉，面颊因为热而飞起两坨潮红，像喝醉了酒。他闭着眼睛的时候，睫毛密密地盖下来，在泛着淡淡青色的眼睑下投下两道阴影，显得特别安静。
他鼻子很挺，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但此刻因整个人都放松了，紧绷的面部线条就和缓下来，没那么严肃孤高，反而透出少年般的稚气和脆弱来。
那甜熟的杏仁糖香味，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一点婴儿乳发特有的焦糖味。她有点愣神，忍不住探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烫得惊人。他果然像医生说的那样，因为伤口发炎而发烧了。人体的气味里天生就带着一点甜，被体温一蒸就散发出来了。原来这糖香，是他身上杏仁味的消毒药水和高热酝酿出来的甜蜜假象。
她拍了拍沈肃的面颊，将他唤醒。沈肃睁开眼睛，目光却有些迷离，好似反应不过来，陶琪怎么站在自己面前。
“吃药！”她把药片塞进他嘴里。
他居然嚼了两下就咽下去了。
陶琪看得瞠目结舌，这人真是个吃苦受累的能手。
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手上的水杯，还是把他的头给抬起来，喂他喝了一口水。
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对她的吧？果然六月的债，还得快。
稍晚些，雨停了。
天上的阴云散开一点，有淡淡的日色透过云与云的缝隙，漏出几束稀薄的光。
陶琪拉开窗帘，推开窗户，迎进来一点带着月季花香味的空气。
沈肃的眼皮被夕阳晒得红通通一片，瞬时便醒了过来。这一觉，他直接从中午睡到了日薄西山。疲惫不堪的灵魂得到了极大程度的修复，但因着失了血，身体还是有些绵软，像那副撑着他灵魂外衣的骨架，悄悄地松懈了。
他懒懒地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的薄毯上有淡淡蜜柑橘味的馨香。这是他在陶琪身上闻到过的味道，令人觉得心里痒痒的，像有只懵懂的毛虫缓缓爬过，留下一道酥麻的触感。
陶琪正哼着歌，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
大概有什么汤水之类的东西煮开了，锅盖被蒸汽不断冲开，“噗噗”轻响。这声音听在沈肃耳朵里，竟美妙如仙乐，大概只有真正幸福的人才能常常听到吧。
他微垂着眼帘，看着陶琪纤细的背影。她细细的腰线到了臀部就陡然变得浑圆，正随着音乐的节律快活地摆动着，好像做饭于她来说是一件极为享受的运动。
他突然有点为老友惋惜，竟然就这样与唾手可得的幸福失之交臂。这一刻，他浑然忘记了，他也曾为离间两人的感情出过一把子力气。
果然，这顿晚饭，沈肃吃得极为酣畅。
一整只蜜汁红酒煨鸭腿被切成薄片，煎得香酥可口。皮蛋青椒凉拌豆腐，配着熬得极绵稠的松茸肉糜白粥，他连喝了三大碗。滚烫的肉粥下肚，他出了一身透汗，整个人舒服极了。
陶琪担心他感冒，硬逼着捧着肚子赖在沙发上不想动弹的他进浴室重新抹了把身子。等他擦洗干净，陶琪还亲自动手替他的手臂换了药，把带血的纱布扔进垃圾袋里，放到了门外。
沈肃见了，便想要拎着垃圾袋去扔，结果被陶琪一个大白眼给阻止了。他只得心心念念，明天早上一定要及时扔出去。
大概是身体发虚，又或者退烧药有镇定安眠的作用，他窝在沙发里，看着陶琪洗碗刷锅，心内一片宁静。他一直以来围着工作转个不停的大脑，终于歇了下来。
他觉得就这样看着陶琪忙碌，什么也不想，生活竟然也挺美好的。
他实在没想到，陶琪这样开放的留法海归，见人就喊亲爱的，派对结束时，会在门口与男客人贴面吻别，睚眦必报的女人，居然也有这么宜室宜家的一面。
他之前确实对她存了偏见。
可惜，他还没感慨完，就听见陶琪一边涂护手霜，一边絮叨：“等你手上的伤好点，就要开始洗碗、拖地、打扫屋子了，最好能每晚帮我把第二天早上要穿的衣服给熨好。”
沈肃愕然，他差点被她贤良淑德的假象给骗了：“你这是连伤员的劳动力也要榨取啊？怎么感觉你不是想让我当保镖，而是在养保姆啊。”
“那我还给你做三顿饭呢。对啦，我可以顺便给你做中午的便当，你们所里有人带饭吗？”她讨好地问。
沈肃立即想到，中午茶水间里同事们自带的饭菜，被微波炉烘热时，那种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而他只能吃711的廉价便当，当下就投降了：“你真连午饭也做？”
吃了陶琪的两顿饭，他的胃彻底被征服了
“做！”陶琪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肯帮我擦鞋，还可以点菜。”
“香辣小龙虾，你会做吗？”沈肃立即问。
“会！”
“大黄鱼棒打小馄饨呢？”
“会！馄饨还是我自己包的，鲜虾蘑菇馅儿的，绝不是速冻的。我还会炸油条，新鲜现磨豆浆。”陶琪看见好几次，沈肃在门口小吃摊上买油条。
他和周允的口味很像，典型的中国胃，被饭馆里的味精和添加剂给伤着了，需要家里人自己做的热菜、热饭、热汤好好养着。
“成交！”沈肃果断道，“简单的家务，我明天就可以做。”
“先给你放三天假，等以后养好了伤，补上。”陶琪得意极了，饭菜其实她每天都做，现下不过是把分量做大一点而已。
两个人就着接下来一周的食谱，兴致勃勃地谈论了小半个钟头。陶琪自告奋勇，到隔壁去搜罗了一些没被损坏的书籍搬到自己家来，让沈肃解闷。她则拧开了电视，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看一档八卦综艺节目。
沈肃躺在沙发上，略翻了两页书。他头一回发现，身边有陶琪弄出来的响动，完全不用喝酒就很放松，还特别催眠。他很快就眼皮打架了。
陶琪正被主持人耍宝逗得呵呵笑，一扭头，发现沈肃居然又睡着了。她忙起身，把房间里的灯关了。电视机屏幕上的光忽明忽暗，沈肃的呼吸沉稳有力，听在她耳朵里，分外安心。屋里有个男人，恐惧、孤独、寂寞甚至黑暗，都好像一下就远离了。
她控制不住，嘴角微微上扬——至少一个月内，她不用夜夜被噩梦惊醒，担心那个凶手会从窗外爬进来了，终于能放心睡个安稳觉了。
再神勇无敌的单身女人，其实也害怕做噩梦的。
折腾了一整天，她也累坏了。
综艺节目很快播完了，接下来是一部古装仙侠偶像电影。陶琪已经抱着靠枕，蜷缩成一团，头搁在沈肃腿边的沙发垫上，发出轻微的鼾声。整个房间里安静极了，电视机里，英俊的男主角正站在樱花树下，对着一个宫装丽人说：“无论早一步、晚一步，遇上了、错过了……我都不会喜欢你。”
房间里一片幽暗，荧光明灭之间，照亮这对嫌隙颇深的年轻男女酣甜的睡颜。如果这时候陶琪醒着，就会发现那男主角长得和沈肃颇有几分相似。
“咚咚咚——”沈肃被暗夜里突兀的响声一下惊醒。他推了一把陶琪，她的脑袋正顶着他暖烘烘的大腿，睡得流口水。
“喂，醒醒，你听。”
陶琪被推得一个激灵，抬头坐起来。
“咚咚咚咚——”有人在敲门，敲的还是沈肃家的大门。
陶琪揉了揉迷蒙的睡眼，仰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胖胖的时针指着凌晨两点。
“谁这么晚？”
残存的睡意被惊得钻了地缝，两个人都警惕地翻身坐起。
“咚咚咚——”敲门声不依不饶继续响着，在午夜的门廊里干巴巴地回荡着，令人心惊。两人忙冲到门边，沈肃一把将陶琪扒拉到身后，抬眼从猫眼洞里往外看。
“谁啊？”陶琪压低了声音问，似乎很怕打扰到门外那个固执的敲门人。
“一个女人。”沈肃意味深长地从喉咙里挤出四个字。
陶琪一听，顿时也不怕了，伸手把沈肃往旁边一挤，眯起一只眼便往猫眼上窥去。
微微变形的猫眼镜里，有个穿着印花衬衫长裙的姑娘正在白惨惨的灯光里不住敲打沈肃的房门。她背对着陶琪，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身形纤弱，仿佛一折腰就会断。
“你女朋友？”陶琪愣了一下。
“我的女朋友是我的左手和右手。”沈肃说完就后悔了，他一定睡糊涂了才会跟单身女人开这种玩笑。
果然，陶琪愣了一下就明白过来，点点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大众情人——五指姑娘。”
“那外面这位是？”她指了指门外好奇道。
“不知道，至少没有熟到只看后脑勺就能认出来的地步。”沈肃仔细观察着那个背影。
敲门无果，那女子突然颓然地坐在地上，似乎刚才的敲门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将脸埋在掌心里，肩头微微耸动，竟然哭了。
陶琪不由得汗毛倒立，脑海里竟响起日本恐怖片的配乐来。
“出去看看吧。”沈肃咔嗒拧开了门。
门才开了一条缝，一股血腥味混杂着“孤女”怨香似漫天飘飞的灰烬，一下就把人裹在其中。
陶琪忍不住“呀”地叫出声。沈肃不明就里一把握住了陶琪冰凉的手。他的手掌温热干燥，因为发烧像个小暖炉一般，瞬时把陶琪烫得心头一跳，奇迹般就镇定下来。
她忙小声说：“这个女人，我能闻出来是连环案的受害人，汪洁。她一贯喷太多芦丹氏的‘孤女’。但她现在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你小心点。”
沈肃点点头，用力握了握陶琪的手，便拉着她推门而出。
门一开，那女子便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果然是汪洁，此刻她一张标志的古典美人脸上满是泪痕，嘴唇肿起来，瘀着血。
“沈律师……”她霍地从地上爬起来，像诈尸回魂的女尸，直勾勾看着陶琪和沈肃。
“我见过你……”她的目光被陶琪吸引了，禁不住脱口而出，“你是那个逃脱的幸运儿，你和沈律师……”
“我们是邻居。”陶琪干笑了一声，她和沈肃都穿着睡衣，半夜三更从同一道门后走出来，情况之暧昧，可不是一句“中国好邻居”就能解释清楚的。
沈肃显然也明白，但他没解释，目光里凝着审视，沉默地在汪洁身上打量。
“你这是？”他突然松开握住陶琪的手，指了一下汪洁的连衣裙。
陶琪又是一声惊呼！汪洁淡青色衬衫裙上的红色碎花原来是一团团血迹，而她的手上，也有干涸的斑斑血渍。再仔细一看，她的面颊上甚至还有几道隐约的指印，显然是被人狠狠扇过巴掌的。
汪洁根本顾不上关心沈肃和陶琪的关系。她顺着陶琪的惊呼低头，目光一触到胸口衣襟上的血色印花，嘴唇就哆嗦起来。
她颤抖着手，一把拽住沈肃的衣袖，整个人像被抽了伞骨的蓬蓬裙，软绵绵往下一滑，跪在地上，过了好半天，青白的嘴唇才嗫嚅着，像垂死挣扎的幼兽，发出一声呜咽：“沈律师，救救我，我……我杀了人……”
最后一句“杀了人”，已经低不可闻。可是这个杀字，像个红亮亮的烟头，把万籁俱寂的夜给烫出一个大洞来。陶琪捂住嘴，把今晚的第三声惊呼硬生生给捂了回去。
沈肃却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杀死了吗？”
“死，应该死了。”汪洁美丽的眼睛泛出一点猩红的恐惧。
“什么时候杀的？”
“刚……刚才。”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谁让你来找我的？”他退后一步，挣脱汪洁如拽住救命稻草的手。
这时候的沈肃，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目光沉沉，像此刻无边的夜色，没人能看清其中的丁点儿情绪。他又变成了那个穿着盔甲无懈可击的大律师，尽管他身上还穿着睡衣。这样的沈肃，陶琪觉得陌生，又有点害怕。
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汪洁明明是强奸案的受害者，怎么突然就杀了人？
“我男朋友。他说你帮郭涛脱罪，遇到我这种事一定能救我。我，我没太多钱，可是我有一套房子。沈律师，求你救救我。”汪洁哽咽着，目光迷茫而绝望，那个跪拜的姿势却虔诚得像个匍匐在佛前的信徒。
看来沈肃视财如命，神通广大，凶手守护神的名声已经深入人心。
“你杀的是谁？”沈肃的声音稳得像磐石，不带一丝慌乱。
“我一个女同事的男朋友，我……也是我同事。”汪洁脸上的表情有些恍惚，好像被噩梦魇住了，说出口的话支离破碎，语无伦次。
“你先起来。”沈肃终于伸手，将汪洁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
可是她整个人的力气好似在见到沈肃的这一刻就已经耗尽了，她站在那里，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明明已经是六月底了，她身上血腥的“孤女”怨香却令陶琪骨头发冷。
“你扶一下她。”沈肃直接对她下了命令。
陶琪这才反应过来，沈肃是个伤员加高烧患者，根本无力支撑明显已经浑身瘫软的汪洁了。
“扶她进屋吗？”陶琪强作镇定地把汪洁僵如行尸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尽职尽责地把她的重量全转移到自己身上。
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胳膊很细，搁在陶琪肩上硌得她骨头疼。这双手，刚刚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搭在她的肩膀上，足足有两个人的生命重量。
“别进屋，得带她去警局。”
“不行，我不能去警局，你得救我。”汪洁焦急地盯着沈肃。
有飞蛾不断扑到惨白的廊灯上，发出毕剥声响。
沈肃的脸在晦暗微闪的灯光下分外镇定，一点也不像在跟杀人犯说话：“先到门卫室，那里有摄像头。我们站在那儿把案情经过简单说一下，没人听得见。但这是个铁证，证明你来找我，有投案自首的先机。我会替你做证。”
“可是……”汪洁的眼睛瞄着陶琪的门，显然不想去什么门卫室。
“你不信我，就别来找我。你去找别的律师吧，大半夜的，我没精力跟你干耗着。”沈肃说完，居然去推陶琪的房门，还对她招了下手，“陶琪你进来，别多管闲事了。”
“哦！”陶琪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不该把那只架在自己肩膀上正不停哆嗦、还带着另一个人的血迹的胳膊推开。
“我，我听你的。沈律师，请你一定帮帮我，不管多少钱我都出。我，我还年轻……”汪洁急了，膝盖一弯又要跪下。
陶琪忙一把拉住她，沈肃这才点头应了。
两人回屋草草换了衣服，便领着汪洁往门卫室去了。
门卫室外面就是摄像头，一盏明亮的路灯把陶琪三人笼罩在黄色的光晕里。
也许，光明总是会驱散黑暗和恐惧，魂不附体的汪洁终于磕磕绊绊把她怎么捅了好友的男朋友三刀的经过讲了一遍。
三个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像孤魂野鬼似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她讲话的过程中，陶琪发现沈肃偷偷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这老谋深算的男人，明明告诉汪洁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她说的话。
听完汪洁的讲述，沈肃立即掏出手机，拨了周允的电话。
“我帮你报警，陪你去自首。”
“不行……我怕！”汪洁一把拽住沈肃的胳膊，正好抓在他的伤口上。
他眉头微微一皱，但是并没有挣脱汪洁的手，陶琪急得上前一步，把汪洁的手抢下来握在自己手中。汪洁手心里都是血，尽管已经干了，但陶琪仍然觉得有种黏腻的恶心感。
“得让警察去确认一下现场，万一单昊没有死呢？误伤和误杀致死在量刑上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沈肃说，“你只摸到他好像没有呼吸了，但这作不得准。就像你认出了郭涛是强奸你的人，但实际上另有其人。”
汪洁整个人都被这句话点亮了，毫不犹豫地报了她家地址。
周允正在加班，郭涛的案子还有三天就开庭了。
他们手上还有一些收尾工作要完善，而连环强奸案又陷入了僵局。市局抽调了三名骨干加入到专案组，七起案子的线索又要从头梳理，任何蛛丝马迹不得不再次反复确认。短短半个月，他就已经累得瘦了一圈，警服穿在身上都空荡荡的了，好不容易在健身房练起来的胸肌也缩了水。
黄薇殷勤地泡了方便面作夜宵，给他放在桌上，一时间房间里便满是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味道。他已经一闻到这个味儿就想吐，不由得有些怀念起陶琪的手艺。
她做好饭等着他吃的时候，他嫌烦，觉得是在回家吃母亲做的饭之外，又额外多了个负担。况且他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年轻男人血气方刚，更在乎的是饭后运动，而不是那顿饭本身。
但接连吃了一个多星期泡面之后，他居然怀念起那些精致的摆盘来。毕竟方便面的特点就是，没吃的时候想吃，第一顿觉得香，第二顿尚能凑合，第三顿就得捏着鼻子灌，接下来，只要一想到那味，就直接反胃了。
周允正有些出神，便接到了沈肃的电话。
这家伙无事不登门，大半夜打电话必有要事。他推开那碗面，走到窗前接电话。
从分局三楼望出去，夜色迷离，家家户户的灯都熄了，大概连罪犯都睡了吧，他们却得拼着老命与这些飘荡在世间的恶意死磕。
破了案，是警察的本分；没破案，不怪罪犯太强大，而是警察太无能。
“你侦办的连环强奸案的受害人汪洁，刚才失手杀了个人。你先派人去现场看看那人死了没有。我这头立刻带汪洁去自首！地址发你微信了。”沈肃用三句话把事情交代清楚。
周允那边却只回了句“等你”，就挂了电话。
他一点也不想和沈肃说话。
下午小刘回来汇报沈肃家被砸的事情，顺嘴说了一句，沈肃是和陶琪一起，穿着睡衣从她家出来的。尽管很容易就推理出了事情的真相，但他还是觉得，上次吃鱼卡在喉咙里的那根刺大概随着血液的流动，扎进了心脏里，不痛，但令他浑身都不自在。
等到沈肃和陶琪带着汪洁走进他的办公室时，周允心里那根刺已经变成了一整副鱼骨头。以前像斗鸡似的，见面就横眉冷对的沈肃和陶琪，居然奇迹般和解了。
沈肃高瘦冷峻，陶琪性感娇憨。这样一硬一软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像手指饼干裹上了巧克力糖浆一样般配。
尤其是沈肃身上还穿着周允落在陶琪家的黑衬衫和米色卡其裤。他穿那身衣服有些紧，穿在沈肃身上却无比妥帖，就好像那衣服本就是陶琪买给沈肃的，他周允才是借来暂时穿穿的。突然之间，他有种被好朋友和女朋友同时背叛了的错觉。
周允一时挤不出好脸色来，便扯着嗓子大声说话，掩饰自己心里那点酸溜溜的情绪。他叫了罗鸣、曲剑进来，命他俩带着前来自首的汪洁去审讯室做笔录。而他，要亲自审一审沈肃和陶琪。
没想到，沈肃一点也不给他面子，反而正色道：“我答应了做汪洁的辩护律师，我得陪她一起做笔录。”
“我也要去。”陶琪说。
“你不能去！”沈肃和周允同时说。
陶琪耸耸肩悻悻道：“好吧，反正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们随便过河拆桥吧。”
沈肃便陪着脸色灰败如死人的汪洁往审讯室去了。办公室里，陶琪和周允一时相对无言，红烧牛肉面的香味已经冷了，连那点廉价的幸福感都没有了。
她忍不住道：“食物加热才会产生美拉德反应，食物里的糖与氨基酸相互作用，产生讨人喜欢的香味，可是一旦冷下来，这种味道就会打折扣，所以你应该趁热吃。”
“他怎么穿我的衣服？”周允不接陶琪的话，直接开始审问。
“哈啊！”陶琪一愣，显然没料到周允如此不按牌理出牌，“那是我买的。”
“你送我就是我的。”
“可你已经不要了。”陶琪一语双关，“我想给谁就给谁。”
“我的衣服，不要了也不给别人。”他突然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一下笼住陶琪，她好像又被纳入他的势力范围了。
“何必那么霸道呢？”陶琪笑了一下，花瓣似的嘴没有涂唇膏有些干，带点邀人品尝的性感。
周允突然想要用力吮吸她的唇瓣，让它们重新变得潮湿、红润，闪烁情爱的光泽。他的呼吸顿时有点粗，上前一步，用胸膛抵住陶琪的鼻尖。
“反正你穿也不合适，还是让给更适合的人吧，别浪费了。”陶琪似笑非笑地抬眼看着周允，柔软的唇吐出的每个字都像铜豌豆。
“可我要是……”
“头儿。”黄薇敲了敲门，突然从外面进来。
办公室里那点轻盈粉红的气氛一下就被戳破了，像个瘪瘪的气球皮囊，无力地飘到地上。周允表情一僵，后退一步把陶琪从自己的影子里解放出来。
黄薇抿了抿唇，表情有点不自然地走到周允跟前，戒备地扫了陶琪一眼，转过来一心一意向着他报告：“出现场的小刘打了电话回来，被汪洁捅了三刀的单昊只是失血性休克，还没死，抢救后送重症监护室了。回头他们勘查完现场，再向你汇报。”
陶琪闻言肩膀一松，对着汪洁，她总有点兔死狐悲的共情感，那男人只要还留了口气，她就不用在被人辱了清白之后，还得赔上性命。
“说说那个汪洁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允坐回位置上。
“头儿，你先吃口面，你晚上就没吃东西，身体怎么受得了？”黄薇看了一眼方便面盖着的盖子，那个塑料叉子还卡在她刚才放的位置上。
周允皱眉看着那桶已经凉了的方便面：“冷了。”
黄薇便走上前，殷勤地将盖子打开，还用叉子搅拌了一下，将压在下面的热气和廉价的香味给翻搅出来。
周允只得硬着头皮接过叉子，送了一勺在嘴里。面泡得太开，看起来像被抛到河里的浮尸，苍白肿胀，嚼在嘴里也软绵绵的泡沫似的不筋道。
他头一次有点嫌弃这位惯常伶俐的下属没眼色。
“汪洁是怎么找上你们的？”周允味同嚼蜡地吃了两口面，便连面带桶扔进了垃圾桶。
黄薇心里微微一抽，有点埋怨地看了一眼陶琪，这女人大半夜的还来坏头儿的胃口，真讨厌。
陶琪却全然没有察觉自己碍眼似的：“让沈肃告诉你吧，涉及案子我不好透露。”
“你也是间接证人，警方需要你的口供。”周允摆出公事公办的做派。
陶琪忍不住想笑，沈肃早在路上就想到周允一定会把他们俩分开，好从陶琪这位毫无法律常识的人口中套取点有价值的线索。这对好友，真是知己知彼，相爱相杀。
于是，她便按照沈肃提前吩咐的交代了：“我和沈肃正在睡觉，突然听到隔壁的门被人敲响了，一开门就发现汪洁在外面，她求沈肃当她的律师，带着她一起来投案。”
“你们俩睡一块儿了？”周允顿时号了一嗓门，“你不是超讨厌他吗？”
“不然呢？他被人刺了五刀，家里被砸得稀烂，伤口发炎引发高烧，我即便不当他是邻居，看你的面子，也得收留他啊！”陶琪不耐烦地睨了他一眼道，“难道你让我袖手旁观？”
“他睡沙发？”周允被她那一眼撩拨得气血翻涌。
“喀喀……”黄薇听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提醒，“头儿，你的关注点有点偏了啊。”
周允扭头狠狠瞪了多管闲事的黄薇一眼。
陶琪似笑非笑：“你说呢？”
周允便悻悻转移了话题，在女下属面前吃前女友和好朋友的醋，是有点影响他刑警队长英明神武的形象。
有了黄薇在场，周允满腹的纠结无法对陶琪出口。
他坐在办公桌前，一边生自己小肚鸡肠的闷气，一边整理强奸案的卷宗。
陶琪乐得清闲，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想要打个盹儿。然而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想着汪洁断断续续的讲述。那些讲述如牛毛针似的冷雨，不断扎进倾听者的皮肤，侵入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在六月的午夜头一次感觉到了透骨的寒意。
汪洁在一家国际知名的日化用品公司担任中国区的市场部品牌经理。
她年轻漂亮，名校毕业，精通四门外语，工作能力出色，肯加班能吃苦、善打扮，同事亲厚有加，老板有心提拔。男朋友是另一家外企的高管，两年前就和她有了婚约。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然而去年春天，她加班后独自打车回家，刚要进小区门的时候，却被一双从身后伸出来的手给迷晕了。等她醒来，已经被蒙了眼睛，捆住手脚，躺在一片陌生的黑暗里。房间里除了她惊恐的呼吸，还有另一个沉缓的、不疾不徐的男人的呼吸。她越害怕，男人的呼吸便越急促，她疯狂地尖叫求饶，回应她的只有那男人越发兴奋的喘息。
施暴者很残忍，在她卑微绝望的哀求惨叫中，一枚一枚拔掉了她的指甲。十指连心，硬甲从软肉上被刀片剥离的那种痛，简直是对灵魂的一种凌迟。恐惧、屈辱、绝望、疼痛，之后便是残忍的撕裂般的侮辱，对她女性身份的彻底侵犯和凌虐。
暴行结束后，她再次被迷晕，再醒来已经衣不遮体地躺在垃圾堆旁。
她整个人也像摊开的垃圾，没有丝毫生而为人的尊严。
她被好心的路人送到了医院，是医生报了警。
除了父母和男朋友，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她的遭遇，她请了病假，每日龟缩在家里，等待身体的复原。
父母是怜惜她的，可是看她的目光里从此多了一份小心翼翼。
而男朋友，当时紧紧拥抱着她、发誓不会嫌弃她、会一心一意继续爱她的男朋友，却慢慢加班越来越多，应酬越来越多，对她的拥抱和亲吻却越来越少，渐渐地两个人的关系便淡下去，淡成白开水一般。
一年后，他说他出轨了，请她原谅他。
她微笑着原谅了，背后却痛哭了一整夜。她想他们扯平了，终于可以回到以前了。可是没多久，男友又说他为他的背叛感到羞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正式提出分手。她知道，是他觉得她不干净了，配不上他了。
她依然微笑着答应了他的分手要求，她想不管生活如何摧折，她一定不能被它打败。
休了半年病假，剥掉的指甲重新长出来了，她揣着破了一个大洞的心脏，重新回到公司。她的职位已经有人代替了，她的下属成了她的上司，而她只能用更多的夜班和更努力的工作来麻痹自己。
她憔悴了，曾经光芒四射的她身上总笼罩着一层幽怨的黑雾。
在一次公司聚会，她在ktv唱歌，唱到泪流满面而不自知。那晚，正好有个同事的朋友陈锋来找他，一眼就被她的泪眼打动，向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她重新坠入爱河，想要用新的恋情来修复自己受伤的灵魂。
然而，爱情最甜蜜的时候，警方通知她凶手抓住了，让她去认人。
她犹豫了，父母也私下里劝她让她不要去。如果她去了，很有可能会被人揭破这段过往。这段她好不容易熬过去的屈辱的过往，会再次呈现在人前。
可是那时候她还很天真，她以为陈锋不会计较，他那么怜惜她，得知她因为被人强暴，被谈婚论嫁的未婚夫抛弃，还为她鸣不平。想到那一夜在黑暗中遭受的凌迟与屈辱，她决定勇敢地站出来。
她不应该害怕，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应该让真正犯错的人接受惩罚。那个在黑暗中凌辱她的人不付出代价，她的十根手指便每晚都会痛，在无数的噩梦里一次次被剥掉，灵魂里淋漓的鲜血从未干涸。
可是她错了。当她指认了凶手，认为自己安全了，可以彻底摆脱那段黑暗疼痛的噩梦时，更荒诞的事情却在后面等着她。
比起一枚一枚剥掉她的指甲，那是一种更可怕的凌迟，来自同事、亲人、朋友，甚至爱人。
父母因为她的遭遇，受不了邻居的指指点点，被迫卖了房子搬了家。他们告诉她，没事最好不要回家，请她在外面暂时避避风头，如果实在要回家，尽量别让新邻居看见她的脸。她那张美丽憔悴的脸满网络都是，走到哪儿都会被人认出来，比通缉令还管用。同事、朋友、上司，甚至客户，全对她小心翼翼、呵护备至，那种刻意的同情与照顾，令她每一天都芒刺在背。
她的男朋友陈锋也被这个消息给炸晕了，提出和她暂时保持一下距离。
他可以接受她有过未婚夫，甚至能接受她被人强暴过，因为那不是她的错。可是，他不能接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的女朋友是强奸案的受害人。他因为被同事嘲讽，说他找了个被人睡烂的女人，在公司与对方打了一架。就是在那一天，陈锋肿着脸告诉她，他需要冷静一下。
她平静地提出分手。
陈锋没有同意，只说他想要静一下，因为那毕竟不是她的错。
可是，她很自觉地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尽管他还是会隔三岔五给她发短信。她以为生活到这里，已经不可能更糟糕了。
可是原来，绝境还在后面。
沈肃的律师建议书重新审视了整个案子，郭涛不再是连环强奸案的嫌疑人，她和所有女孩子的指认都变成一场笑话。她付出的所有牺牲，都不再有意义，凶手依然逍遥法外。
她的生活已面目全非，而凶手不知道藏在哪里得意地笑。
她咬牙坚持工作，想要用自己的脊梁重新撑过这段艰难的时光。然而，就在这天晚上，失控的命运向着更黑暗的深渊滑去。
晚上十点过，她正准备睡觉，门突然被人敲响。她从猫眼洞里看见，对方是她同事兼好友董菁菁的情人——单昊。
单昊是另一个部门的品牌总监，她刚入职的时候，曾经热烈追求过她，她没答应，而单昊很快便结婚了，两人再无交集。早上的时候，她在茶水间撞见董菁菁与单昊争吵，才知道这俩人的办公室地下恋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当时董菁菁羞愤离去，而单昊厚着脸皮求她保密，她胡乱点了头就夺路而逃。
晚上，单昊突然找上门来。她以为他是来求她保密的，便开了门。
没想到单昊进了门就问董菁菁是不是来找过她了。她说没有，单昊便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开始向她诉苦，诉说他的妻子对他的不理解和冷暴力，又说董菁菁勾引他，想要利用他的职位权力调换部门，令他苦不堪言。她含糊地应着，想要敷衍一下就送客。
谁知对方喋喋不休，先是同情她被人强暴了，听说她和男朋友因此分手，很是替她不值。说着说着，单昊便突然抱住了她，求她做自己的情人，说他不嫌弃她，还像以前一样喜欢她。她吓坏了，连忙推开他，可是单昊像着魔一般，嘴里胡乱说着如何爱慕她，一天也没有忘记过她，手上却不住往她的隐私部分揉搓。
那一刻，她脑子里炸了锅，只觉得当年那夜黑暗中撕裂她的那种屈辱再次降临了。单昊像得了失心疯的野兽一样喘着粗气，说反正连不认识的男人也睡过她了，她就别再装矜持了，只要跟了他，他会在公司保护她，帮她得回以前的职位。
慌乱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扎的，不顾一切地豁出命去保护自己。她不能再像那个可怕的夜晚，还来不及反抗，就受尽屈辱。谁要从她这里夺走她的尊严，她就要让对方付出血的代价。
他们搏斗得很厉害，等她清醒过来，单昊已经倒在血泊中，他的肚子上插着她搁在茶几上的水果刀。
她完全不记得那把刀是怎么到了自己手上，又怎么会捅在单昊身上。
单昊肚子上多出三个血糊糊的伤口，她抖着手一探鼻息，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
她怕极了，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她知道自己死定了，得把命赔给这个想要欺辱她的男人了。
慌乱之中，她打了电话给陈锋求助。
陈锋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替她隐瞒案情，也没有赶过来陪着她，甚至没有帮她报警。他挂了电话，一刻钟后，他不知道从哪个拐弯朋友那里搞到了沈肃家的地址和电话，冷静地让她去找沈肃求助。
她打了电话，沈肃关机。无奈之下，她只好自己开车求到沈肃家去了。
一路上，她如行尸走肉一般，连闯了多少红灯都不知道。她更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能不能救她，但她好像也只有这唯一的一条路可走了。
如今，她把自己未来的命运交托到一个陌生男人手里。
而此刻，这个陌生的男人发着高烧，带着伤，在审讯室里陪着她，不离不弃。
陶琪抱住双臂，深深吸口气，她想幸亏汪洁遇上的是沈肃，因为沈肃从不相信当事人的主观判断，所以沈肃让周允派了人及时去现场，救了单昊一命。
她觉得那个龌龊的男人死不足惜，可他的贱命，又不值得汪洁把自己的下半辈子赔进去。
陶琪把音乐声调小，在他身上盖了条绒毯，趁他熟睡，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口。大概是做了不少家务，白色纱布上有些血浸了出来。她估摸着晚上得给他换药，不然这阴霉潮热的天气容易感染化脓。
她坐回书桌前，继续写快要完成的“跑者之趣”的配方。
她用铅笔在纸上随意地涂写着化学方程式，笔尖“沙沙”滑过光洁的纸页，她忽然闻到一点淡淡的杏仁喜糖的味道，那是法国婚宴上最受欢迎的甜蜜存在。
她蹙眉，翕动鼻翼，仔细分辨空气中那点若隐若现的甜香。那不是由香草素、安息香脂和苯甲醛模仿出来的甜味幻觉，眼下这杏仁喜糖的味道，是一种更温暖、带着点淡淡咸味口感的气味。
陶琪跟着那味道起身，一路嗅过去。
沈肃已经睡着了，仰躺在沙发上，因为腿太长，不得不蜷曲着歪在一边。他睡得很香，呼吸酣沉，面颊因为热而飞起两坨潮红，像喝醉了酒。他闭着眼睛的时候，睫毛密密地盖下来，在泛着淡淡青色的眼睑下投下两道阴影，显得特别安静。
他鼻子很挺，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但此刻因整个人都放松了，紧绷的面部线条就和缓下来，没那么严肃孤高，反而透出少年般的稚气和脆弱来。
那甜熟的杏仁糖香味，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一点婴儿乳发特有的焦糖味。她有点愣神，忍不住探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烫得惊人。他果然像医生说的那样，因为伤口发炎而发烧了。人体的气味里天生就带着一点甜，被体温一蒸就散发出来了。原来这糖香，是他身上杏仁味的消毒药水和高热酝酿出来的甜蜜假象。
她拍了拍沈肃的面颊，将他唤醒。沈肃睁开眼睛，目光却有些迷离，好似反应不过来，陶琪怎么站在自己面前。
“吃药！”她把药片塞进他嘴里。
他居然嚼了两下就咽下去了。
陶琪看得瞠目结舌，这人真是个吃苦受累的能手。
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手上的水杯，还是把他的头给抬起来，喂他喝了一口水。
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对她的吧？果然六月的债，还得快。
稍晚些，雨停了。
天上的阴云散开一点，有淡淡的日色透过云与云的缝隙，漏出几束稀薄的光。
陶琪拉开窗帘，推开窗户，迎进来一点带着月季花香味的空气。
沈肃的眼皮被夕阳晒得红通通一片，瞬时便醒了过来。这一觉，他直接从中午睡到了日薄西山。疲惫不堪的灵魂得到了极大程度的修复，但因着失了血，身体还是有些绵软，像那副撑着他灵魂外衣的骨架，悄悄地松懈了。
他懒懒地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的薄毯上有淡淡蜜柑橘味的馨香。这是他在陶琪身上闻到过的味道，令人觉得心里痒痒的，像有只懵懂的毛虫缓缓爬过，留下一道酥麻的触感。
陶琪正哼着歌，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
大概有什么汤水之类的东西煮开了，锅盖被蒸汽不断冲开，“噗噗”轻响。这声音听在沈肃耳朵里，竟美妙如仙乐，大概只有真正幸福的人才能常常听到吧。
他微垂着眼帘，看着陶琪纤细的背影。她细细的腰线到了臀部就陡然变得浑圆，正随着音乐的节律快活地摆动着，好像做饭于她来说是一件极为享受的运动。
他突然有点为老友惋惜，竟然就这样与唾手可得的幸福失之交臂。这一刻，他浑然忘记了，他也曾为离间两人的感情出过一把子力气。
果然，这顿晚饭，沈肃吃得极为酣畅。
一整只蜜汁红酒煨鸭腿被切成薄片，煎得香酥可口。皮蛋青椒凉拌豆腐，配着熬得极绵稠的松茸肉糜白粥，他连喝了三大碗。滚烫的肉粥下肚，他出了一身透汗，整个人舒服极了。
陶琪担心他感冒，硬逼着捧着肚子赖在沙发上不想动弹的他进浴室重新抹了把身子。等他擦洗干净，陶琪还亲自动手替他的手臂换了药，把带血的纱布扔进垃圾袋里，放到了门外。
沈肃见了，便想要拎着垃圾袋去扔，结果被陶琪一个大白眼给阻止了。他只得心心念念，明天早上一定要及时扔出去。
大概是身体发虚，又或者退烧药有镇定安眠的作用，他窝在沙发里，看着陶琪洗碗刷锅，心内一片宁静。他一直以来围着工作转个不停的大脑，终于歇了下来。
他觉得就这样看着陶琪忙碌，什么也不想，生活竟然也挺美好的。
他实在没想到，陶琪这样开放的留法海归，见人就喊亲爱的，派对结束时，会在门口与男客人贴面吻别，睚眦必报的女人，居然也有这么宜室宜家的一面。
他之前确实对她存了偏见。
可惜，他还没感慨完，就听见陶琪一边涂护手霜，一边絮叨：“等你手上的伤好点，就要开始洗碗、拖地、打扫屋子了，最好能每晚帮我把第二天早上要穿的衣服给熨好。”
沈肃愕然，他差点被她贤良淑德的假象给骗了：“你这是连伤员的劳动力也要榨取啊？怎么感觉你不是想让我当保镖，而是在养保姆啊。”
“那我还给你做三顿饭呢。对啦，我可以顺便给你做中午的便当，你们所里有人带饭吗？”她讨好地问。
沈肃立即想到，中午茶水间里同事们自带的饭菜，被微波炉烘热时，那种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而他只能吃711的廉价便当，当下就投降了：“你真连午饭也做？”
吃了陶琪的两顿饭，他的胃彻底被征服了
“做！”陶琪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肯帮我擦鞋，还可以点菜。”
“香辣小龙虾，你会做吗？”沈肃立即问。
“会！”
“大黄鱼棒打小馄饨呢？”
“会！馄饨还是我自己包的，鲜虾蘑菇馅儿的，绝不是速冻的。我还会炸油条，新鲜现磨豆浆。”陶琪看见好几次，沈肃在门口小吃摊上买油条。
他和周允的口味很像，典型的中国胃，被饭馆里的味精和添加剂给伤着了，需要家里人自己做的热菜、热饭、热汤好好养着。
“成交！”沈肃果断道，“简单的家务，我明天就可以做。”
“先给你放三天假，等以后养好了伤，补上。”陶琪得意极了，饭菜其实她每天都做，现下不过是把分量做大一点而已。
两个人就着接下来一周的食谱，兴致勃勃地谈论了小半个钟头。陶琪自告奋勇，到隔壁去搜罗了一些没被损坏的书籍搬到自己家来，让沈肃解闷。她则拧开了电视，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看一档八卦综艺节目。
沈肃躺在沙发上，略翻了两页书。他头一回发现，身边有陶琪弄出来的响动，完全不用喝酒就很放松，还特别催眠。他很快就眼皮打架了。
陶琪正被主持人耍宝逗得呵呵笑，一扭头，发现沈肃居然又睡着了。她忙起身，把房间里的灯关了。电视机屏幕上的光忽明忽暗，沈肃的呼吸沉稳有力，听在她耳朵里，分外安心。屋里有个男人，恐惧、孤独、寂寞甚至黑暗，都好像一下就远离了。
她控制不住，嘴角微微上扬——至少一个月内，她不用夜夜被噩梦惊醒，担心那个凶手会从窗外爬进来了，终于能放心睡个安稳觉了。
再神勇无敌的单身女人，其实也害怕做噩梦的。
折腾了一整天，她也累坏了。
综艺节目很快播完了，接下来是一部古装仙侠偶像电影。陶琪已经抱着靠枕，蜷缩成一团，头搁在沈肃腿边的沙发垫上，发出轻微的鼾声。整个房间里安静极了，电视机里，英俊的男主角正站在樱花树下，对着一个宫装丽人说：“无论早一步、晚一步，遇上了、错过了……我都不会喜欢你。”
房间里一片幽暗，荧光明灭之间，照亮这对嫌隙颇深的年轻男女酣甜的睡颜。如果这时候陶琪醒着，就会发现那男主角长得和沈肃颇有几分相似。
“咚咚咚——”沈肃被暗夜里突兀的响声一下惊醒。他推了一把陶琪，她的脑袋正顶着他暖烘烘的大腿，睡得流口水。
“喂，醒醒，你听。”
陶琪被推得一个激灵，抬头坐起来。
“咚咚咚咚——”有人在敲门，敲的还是沈肃家的大门。
陶琪揉了揉迷蒙的睡眼，仰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胖胖的时针指着凌晨两点。
“谁这么晚？”
残存的睡意被惊得钻了地缝，两个人都警惕地翻身坐起。
“咚咚咚——”敲门声不依不饶继续响着，在午夜的门廊里干巴巴地回荡着，令人心惊。两人忙冲到门边，沈肃一把将陶琪扒拉到身后，抬眼从猫眼洞里往外看。
“谁啊？”陶琪压低了声音问，似乎很怕打扰到门外那个固执的敲门人。
“一个女人。”沈肃意味深长地从喉咙里挤出四个字。
陶琪一听，顿时也不怕了，伸手把沈肃往旁边一挤，眯起一只眼便往猫眼上窥去。
微微变形的猫眼镜里，有个穿着印花衬衫长裙的姑娘正在白惨惨的灯光里不住敲打沈肃的房门。她背对着陶琪，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身形纤弱，仿佛一折腰就会断。
“你女朋友？”陶琪愣了一下。
“我的女朋友是我的左手和右手。”沈肃说完就后悔了，他一定睡糊涂了才会跟单身女人开这种玩笑。
果然，陶琪愣了一下就明白过来，点点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大众情人——五指姑娘。”
“那外面这位是？”她指了指门外好奇道。
“不知道，至少没有熟到只看后脑勺就能认出来的地步。”沈肃仔细观察着那个背影。
敲门无果，那女子突然颓然地坐在地上，似乎刚才的敲门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将脸埋在掌心里，肩头微微耸动，竟然哭了。
陶琪不由得汗毛倒立，脑海里竟响起日本恐怖片的配乐来。
“出去看看吧。”沈肃咔嗒拧开了门。
门才开了一条缝，一股血腥味混杂着“孤女”怨香似漫天飘飞的灰烬，一下就把人裹在其中。
陶琪忍不住“呀”地叫出声。沈肃不明就里一把握住了陶琪冰凉的手。他的手掌温热干燥，因为发烧像个小暖炉一般，瞬时把陶琪烫得心头一跳，奇迹般就镇定下来。
她忙小声说：“这个女人，我能闻出来是连环案的受害人，汪洁。她一贯喷太多芦丹氏的‘孤女’。但她现在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你小心点。”
沈肃点点头，用力握了握陶琪的手，便拉着她推门而出。
门一开，那女子便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果然是汪洁，此刻她一张标志的古典美人脸上满是泪痕，嘴唇肿起来，瘀着血。
“沈律师……”她霍地从地上爬起来，像诈尸回魂的女尸，直勾勾看着陶琪和沈肃。
“我见过你……”她的目光被陶琪吸引了，禁不住脱口而出，“你是那个逃脱的幸运儿，你和沈律师……”
“我们是邻居。”陶琪干笑了一声，她和沈肃都穿着睡衣，半夜三更从同一道门后走出来，情况之暧昧，可不是一句“中国好邻居”就能解释清楚的。
沈肃显然也明白，但他没解释，目光里凝着审视，沉默地在汪洁身上打量。
“你这是？”他突然松开握住陶琪的手，指了一下汪洁的连衣裙。
陶琪又是一声惊呼！汪洁淡青色衬衫裙上的红色碎花原来是一团团血迹，而她的手上，也有干涸的斑斑血渍。再仔细一看，她的面颊上甚至还有几道隐约的指印，显然是被人狠狠扇过巴掌的。
汪洁根本顾不上关心沈肃和陶琪的关系。她顺着陶琪的惊呼低头，目光一触到胸口衣襟上的血色印花，嘴唇就哆嗦起来。
她颤抖着手，一把拽住沈肃的衣袖，整个人像被抽了伞骨的蓬蓬裙，软绵绵往下一滑，跪在地上，过了好半天，青白的嘴唇才嗫嚅着，像垂死挣扎的幼兽，发出一声呜咽：“沈律师，救救我，我……我杀了人……”
最后一句“杀了人”，已经低不可闻。可是这个杀字，像个红亮亮的烟头，把万籁俱寂的夜给烫出一个大洞来。陶琪捂住嘴，把今晚的第三声惊呼硬生生给捂了回去。
沈肃却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杀死了吗？”
“死，应该死了。”汪洁美丽的眼睛泛出一点猩红的恐惧。
“什么时候杀的？”
“刚……刚才。”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谁让你来找我的？”他退后一步，挣脱汪洁如拽住救命稻草的手。
这时候的沈肃，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目光沉沉，像此刻无边的夜色，没人能看清其中的丁点儿情绪。他又变成了那个穿着盔甲无懈可击的大律师，尽管他身上还穿着睡衣。这样的沈肃，陶琪觉得陌生，又有点害怕。
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汪洁明明是强奸案的受害者，怎么突然就杀了人？
“我男朋友。他说你帮郭涛脱罪，遇到我这种事一定能救我。我，我没太多钱，可是我有一套房子。沈律师，求你救救我。”汪洁哽咽着，目光迷茫而绝望，那个跪拜的姿势却虔诚得像个匍匐在佛前的信徒。
看来沈肃视财如命，神通广大，凶手守护神的名声已经深入人心。
“你杀的是谁？”沈肃的声音稳得像磐石，不带一丝慌乱。
“我一个女同事的男朋友，我……也是我同事。”汪洁脸上的表情有些恍惚，好像被噩梦魇住了，说出口的话支离破碎，语无伦次。
“你先起来。”沈肃终于伸手，将汪洁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
可是她整个人的力气好似在见到沈肃的这一刻就已经耗尽了，她站在那里，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明明已经是六月底了，她身上血腥的“孤女”怨香却令陶琪骨头发冷。
“你扶一下她。”沈肃直接对她下了命令。
陶琪这才反应过来，沈肃是个伤员加高烧患者，根本无力支撑明显已经浑身瘫软的汪洁了。
“扶她进屋吗？”陶琪强作镇定地把汪洁僵如行尸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尽职尽责地把她的重量全转移到自己身上。
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胳膊很细，搁在陶琪肩上硌得她骨头疼。这双手，刚刚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搭在她的肩膀上，足足有两个人的生命重量。
“别进屋，得带她去警局。”
“不行，我不能去警局，你得救我。”汪洁焦急地盯着沈肃。
有飞蛾不断扑到惨白的廊灯上，发出毕剥声响。
沈肃的脸在晦暗微闪的灯光下分外镇定，一点也不像在跟杀人犯说话：“先到门卫室，那里有摄像头。我们站在那儿把案情经过简单说一下，没人听得见。但这是个铁证，证明你来找我，有投案自首的先机。我会替你做证。”
“可是……”汪洁的眼睛瞄着陶琪的门，显然不想去什么门卫室。
“你不信我，就别来找我。你去找别的律师吧，大半夜的，我没精力跟你干耗着。”沈肃说完，居然去推陶琪的房门，还对她招了下手，“陶琪你进来，别多管闲事了。”
“哦！”陶琪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不该把那只架在自己肩膀上正不停哆嗦、还带着另一个人的血迹的胳膊推开。
“我，我听你的。沈律师，请你一定帮帮我，不管多少钱我都出。我，我还年轻……”汪洁急了，膝盖一弯又要跪下。
陶琪忙一把拉住她，沈肃这才点头应了。
两人回屋草草换了衣服，便领着汪洁往门卫室去了。
门卫室外面就是摄像头，一盏明亮的路灯把陶琪三人笼罩在黄色的光晕里。
也许，光明总是会驱散黑暗和恐惧，魂不附体的汪洁终于磕磕绊绊把她怎么捅了好友的男朋友三刀的经过讲了一遍。
三个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像孤魂野鬼似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她讲话的过程中，陶琪发现沈肃偷偷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这老谋深算的男人，明明告诉汪洁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她说的话。
听完汪洁的讲述，沈肃立即掏出手机，拨了周允的电话。
“我帮你报警，陪你去自首。”
“不行……我怕！”汪洁一把拽住沈肃的胳膊，正好抓在他的伤口上。
他眉头微微一皱，但是并没有挣脱汪洁的手，陶琪急得上前一步，把汪洁的手抢下来握在自己手中。汪洁手心里都是血，尽管已经干了，但陶琪仍然觉得有种黏腻的恶心感。
“得让警察去确认一下现场，万一单昊没有死呢？误伤和误杀致死在量刑上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沈肃说，“你只摸到他好像没有呼吸了，但这作不得准。就像你认出了郭涛是强奸你的人，但实际上另有其人。”
汪洁整个人都被这句话点亮了，毫不犹豫地报了她家地址。
周允正在加班，郭涛的案子还有三天就开庭了。
他们手上还有一些收尾工作要完善，而连环强奸案又陷入了僵局。市局抽调了三名骨干加入到专案组，七起案子的线索又要从头梳理，任何蛛丝马迹不得不再次反复确认。短短半个月，他就已经累得瘦了一圈，警服穿在身上都空荡荡的了，好不容易在健身房练起来的胸肌也缩了水。
黄薇殷勤地泡了方便面作夜宵，给他放在桌上，一时间房间里便满是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味道。他已经一闻到这个味儿就想吐，不由得有些怀念起陶琪的手艺。
她做好饭等着他吃的时候，他嫌烦，觉得是在回家吃母亲做的饭之外，又额外多了个负担。况且他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年轻男人血气方刚，更在乎的是饭后运动，而不是那顿饭本身。
但接连吃了一个多星期泡面之后，他居然怀念起那些精致的摆盘来。毕竟方便面的特点就是，没吃的时候想吃，第一顿觉得香，第二顿尚能凑合，第三顿就得捏着鼻子灌，接下来，只要一想到那味，就直接反胃了。
周允正有些出神，便接到了沈肃的电话。
这家伙无事不登门，大半夜打电话必有要事。他推开那碗面，走到窗前接电话。
从分局三楼望出去，夜色迷离，家家户户的灯都熄了，大概连罪犯都睡了吧，他们却得拼着老命与这些飘荡在世间的恶意死磕。
破了案，是警察的本分；没破案，不怪罪犯太强大，而是警察太无能。
“你侦办的连环强奸案的受害人汪洁，刚才失手杀了个人。你先派人去现场看看那人死了没有。我这头立刻带汪洁去自首！地址发你微信了。”沈肃用三句话把事情交代清楚。
周允那边却只回了句“等你”，就挂了电话。
他一点也不想和沈肃说话。
下午小刘回来汇报沈肃家被砸的事情，顺嘴说了一句，沈肃是和陶琪一起，穿着睡衣从她家出来的。尽管很容易就推理出了事情的真相，但他还是觉得，上次吃鱼卡在喉咙里的那根刺大概随着血液的流动，扎进了心脏里，不痛，但令他浑身都不自在。
等到沈肃和陶琪带着汪洁走进他的办公室时，周允心里那根刺已经变成了一整副鱼骨头。以前像斗鸡似的，见面就横眉冷对的沈肃和陶琪，居然奇迹般和解了。
沈肃高瘦冷峻，陶琪性感娇憨。这样一硬一软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像手指饼干裹上了巧克力糖浆一样般配。
尤其是沈肃身上还穿着周允落在陶琪家的黑衬衫和米色卡其裤。他穿那身衣服有些紧，穿在沈肃身上却无比妥帖，就好像那衣服本就是陶琪买给沈肃的，他周允才是借来暂时穿穿的。突然之间，他有种被好朋友和女朋友同时背叛了的错觉。
周允一时挤不出好脸色来，便扯着嗓子大声说话，掩饰自己心里那点酸溜溜的情绪。他叫了罗鸣、曲剑进来，命他俩带着前来自首的汪洁去审讯室做笔录。而他，要亲自审一审沈肃和陶琪。
没想到，沈肃一点也不给他面子，反而正色道：“我答应了做汪洁的辩护律师，我得陪她一起做笔录。”
“我也要去。”陶琪说。
“你不能去！”沈肃和周允同时说。
陶琪耸耸肩悻悻道：“好吧，反正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们随便过河拆桥吧。”
沈肃便陪着脸色灰败如死人的汪洁往审讯室去了。办公室里，陶琪和周允一时相对无言，红烧牛肉面的香味已经冷了，连那点廉价的幸福感都没有了。
她忍不住道：“食物加热才会产生美拉德反应，食物里的糖与氨基酸相互作用，产生讨人喜欢的香味，可是一旦冷下来，这种味道就会打折扣，所以你应该趁热吃。”
“他怎么穿我的衣服？”周允不接陶琪的话，直接开始审问。
“哈啊！”陶琪一愣，显然没料到周允如此不按牌理出牌，“那是我买的。”
“你送我就是我的。”
“可你已经不要了。”陶琪一语双关，“我想给谁就给谁。”
“我的衣服，不要了也不给别人。”他突然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一下笼住陶琪，她好像又被纳入他的势力范围了。
“何必那么霸道呢？”陶琪笑了一下，花瓣似的嘴没有涂唇膏有些干，带点邀人品尝的性感。
周允突然想要用力吮吸她的唇瓣，让它们重新变得潮湿、红润，闪烁情爱的光泽。他的呼吸顿时有点粗，上前一步，用胸膛抵住陶琪的鼻尖。
“反正你穿也不合适，还是让给更适合的人吧，别浪费了。”陶琪似笑非笑地抬眼看着周允，柔软的唇吐出的每个字都像铜豌豆。
“可我要是……”
“头儿。”黄薇敲了敲门，突然从外面进来。
办公室里那点轻盈粉红的气氛一下就被戳破了，像个瘪瘪的气球皮囊，无力地飘到地上。周允表情一僵，后退一步把陶琪从自己的影子里解放出来。
黄薇抿了抿唇，表情有点不自然地走到周允跟前，戒备地扫了陶琪一眼，转过来一心一意向着他报告：“出现场的小刘打了电话回来，被汪洁捅了三刀的单昊只是失血性休克，还没死，抢救后送重症监护室了。回头他们勘查完现场，再向你汇报。”
陶琪闻言肩膀一松，对着汪洁，她总有点兔死狐悲的共情感，那男人只要还留了口气，她就不用在被人辱了清白之后，还得赔上性命。
“说说那个汪洁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允坐回位置上。
“头儿，你先吃口面，你晚上就没吃东西，身体怎么受得了？”黄薇看了一眼方便面盖着的盖子，那个塑料叉子还卡在她刚才放的位置上。
周允皱眉看着那桶已经凉了的方便面：“冷了。”
黄薇便走上前，殷勤地将盖子打开，还用叉子搅拌了一下，将压在下面的热气和廉价的香味给翻搅出来。
周允只得硬着头皮接过叉子，送了一勺在嘴里。面泡得太开，看起来像被抛到河里的浮尸，苍白肿胀，嚼在嘴里也软绵绵的泡沫似的不筋道。
他头一次有点嫌弃这位惯常伶俐的下属没眼色。
“汪洁是怎么找上你们的？”周允味同嚼蜡地吃了两口面，便连面带桶扔进了垃圾桶。
黄薇心里微微一抽，有点埋怨地看了一眼陶琪，这女人大半夜的还来坏头儿的胃口，真讨厌。
陶琪却全然没有察觉自己碍眼似的：“让沈肃告诉你吧，涉及案子我不好透露。”
“你也是间接证人，警方需要你的口供。”周允摆出公事公办的做派。
陶琪忍不住想笑，沈肃早在路上就想到周允一定会把他们俩分开，好从陶琪这位毫无法律常识的人口中套取点有价值的线索。这对好友，真是知己知彼，相爱相杀。
于是，她便按照沈肃提前吩咐的交代了：“我和沈肃正在睡觉，突然听到隔壁的门被人敲响了，一开门就发现汪洁在外面，她求沈肃当她的律师，带着她一起来投案。”
“你们俩睡一块儿了？”周允顿时号了一嗓门，“你不是超讨厌他吗？”
“不然呢？他被人刺了五刀，家里被砸得稀烂，伤口发炎引发高烧，我即便不当他是邻居，看你的面子，也得收留他啊！”陶琪不耐烦地睨了他一眼道，“难道你让我袖手旁观？”
“他睡沙发？”周允被她那一眼撩拨得气血翻涌。
“喀喀……”黄薇听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提醒，“头儿，你的关注点有点偏了啊。”
周允扭头狠狠瞪了多管闲事的黄薇一眼。
陶琪似笑非笑：“你说呢？”
周允便悻悻转移了话题，在女下属面前吃前女友和好朋友的醋，是有点影响他刑警队长英明神武的形象。
有了黄薇在场，周允满腹的纠结无法对陶琪出口。
他坐在办公桌前，一边生自己小肚鸡肠的闷气，一边整理强奸案的卷宗。
陶琪乐得清闲，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想要打个盹儿。然而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想着汪洁断断续续的讲述。那些讲述如牛毛针似的冷雨，不断扎进倾听者的皮肤，侵入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在六月的午夜头一次感觉到了透骨的寒意。
汪洁在一家国际知名的日化用品公司担任中国区的市场部品牌经理。
她年轻漂亮，名校毕业，精通四门外语，工作能力出色，肯加班能吃苦、善打扮，同事亲厚有加，老板有心提拔。男朋友是另一家外企的高管，两年前就和她有了婚约。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然而去年春天，她加班后独自打车回家，刚要进小区门的时候，却被一双从身后伸出来的手给迷晕了。等她醒来，已经被蒙了眼睛，捆住手脚，躺在一片陌生的黑暗里。房间里除了她惊恐的呼吸，还有另一个沉缓的、不疾不徐的男人的呼吸。她越害怕，男人的呼吸便越急促，她疯狂地尖叫求饶，回应她的只有那男人越发兴奋的喘息。
施暴者很残忍，在她卑微绝望的哀求惨叫中，一枚一枚拔掉了她的指甲。十指连心，硬甲从软肉上被刀片剥离的那种痛，简直是对灵魂的一种凌迟。恐惧、屈辱、绝望、疼痛，之后便是残忍的撕裂般的侮辱，对她女性身份的彻底侵犯和凌虐。
暴行结束后，她再次被迷晕，再醒来已经衣不遮体地躺在垃圾堆旁。
她整个人也像摊开的垃圾，没有丝毫生而为人的尊严。
她被好心的路人送到了医院，是医生报了警。
除了父母和男朋友，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她的遭遇，她请了病假，每日龟缩在家里，等待身体的复原。
父母是怜惜她的，可是看她的目光里从此多了一份小心翼翼。
而男朋友，当时紧紧拥抱着她、发誓不会嫌弃她、会一心一意继续爱她的男朋友，却慢慢加班越来越多，应酬越来越多，对她的拥抱和亲吻却越来越少，渐渐地两个人的关系便淡下去，淡成白开水一般。
一年后，他说他出轨了，请她原谅他。
她微笑着原谅了，背后却痛哭了一整夜。她想他们扯平了，终于可以回到以前了。可是没多久，男友又说他为他的背叛感到羞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正式提出分手。她知道，是他觉得她不干净了，配不上他了。
她依然微笑着答应了他的分手要求，她想不管生活如何摧折，她一定不能被它打败。
休了半年病假，剥掉的指甲重新长出来了，她揣着破了一个大洞的心脏，重新回到公司。她的职位已经有人代替了，她的下属成了她的上司，而她只能用更多的夜班和更努力的工作来麻痹自己。
她憔悴了，曾经光芒四射的她身上总笼罩着一层幽怨的黑雾。
在一次公司聚会，她在ktv唱歌，唱到泪流满面而不自知。那晚，正好有个同事的朋友陈锋来找他，一眼就被她的泪眼打动，向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她重新坠入爱河，想要用新的恋情来修复自己受伤的灵魂。
然而，爱情最甜蜜的时候，警方通知她凶手抓住了，让她去认人。
她犹豫了，父母也私下里劝她让她不要去。如果她去了，很有可能会被人揭破这段过往。这段她好不容易熬过去的屈辱的过往，会再次呈现在人前。
可是那时候她还很天真，她以为陈锋不会计较，他那么怜惜她，得知她因为被人强暴，被谈婚论嫁的未婚夫抛弃，还为她鸣不平。想到那一夜在黑暗中遭受的凌迟与屈辱，她决定勇敢地站出来。
她不应该害怕，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应该让真正犯错的人接受惩罚。那个在黑暗中凌辱她的人不付出代价，她的十根手指便每晚都会痛，在无数的噩梦里一次次被剥掉，灵魂里淋漓的鲜血从未干涸。
可是她错了。当她指认了凶手，认为自己安全了，可以彻底摆脱那段黑暗疼痛的噩梦时，更荒诞的事情却在后面等着她。
比起一枚一枚剥掉她的指甲，那是一种更可怕的凌迟，来自同事、亲人、朋友，甚至爱人。
父母因为她的遭遇，受不了邻居的指指点点，被迫卖了房子搬了家。他们告诉她，没事最好不要回家，请她在外面暂时避避风头，如果实在要回家，尽量别让新邻居看见她的脸。她那张美丽憔悴的脸满网络都是，走到哪儿都会被人认出来，比通缉令还管用。同事、朋友、上司，甚至客户，全对她小心翼翼、呵护备至，那种刻意的同情与照顾，令她每一天都芒刺在背。
她的男朋友陈锋也被这个消息给炸晕了，提出和她暂时保持一下距离。
他可以接受她有过未婚夫，甚至能接受她被人强暴过，因为那不是她的错。可是，他不能接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的女朋友是强奸案的受害人。他因为被同事嘲讽，说他找了个被人睡烂的女人，在公司与对方打了一架。就是在那一天，陈锋肿着脸告诉她，他需要冷静一下。
她平静地提出分手。
陈锋没有同意，只说他想要静一下，因为那毕竟不是她的错。
可是，她很自觉地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尽管他还是会隔三岔五给她发短信。她以为生活到这里，已经不可能更糟糕了。
可是原来，绝境还在后面。
沈肃的律师建议书重新审视了整个案子，郭涛不再是连环强奸案的嫌疑人，她和所有女孩子的指认都变成一场笑话。她付出的所有牺牲，都不再有意义，凶手依然逍遥法外。
她的生活已面目全非，而凶手不知道藏在哪里得意地笑。
她咬牙坚持工作，想要用自己的脊梁重新撑过这段艰难的时光。然而，就在这天晚上，失控的命运向着更黑暗的深渊滑去。
晚上十点过，她正准备睡觉，门突然被人敲响。她从猫眼洞里看见，对方是她同事兼好友董菁菁的情人——单昊。
单昊是另一个部门的品牌总监，她刚入职的时候，曾经热烈追求过她，她没答应，而单昊很快便结婚了，两人再无交集。早上的时候，她在茶水间撞见董菁菁与单昊争吵，才知道这俩人的办公室地下恋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当时董菁菁羞愤离去，而单昊厚着脸皮求她保密，她胡乱点了头就夺路而逃。
晚上，单昊突然找上门来。她以为他是来求她保密的，便开了门。
没想到单昊进了门就问董菁菁是不是来找过她了。她说没有，单昊便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开始向她诉苦，诉说他的妻子对他的不理解和冷暴力，又说董菁菁勾引他，想要利用他的职位权力调换部门，令他苦不堪言。她含糊地应着，想要敷衍一下就送客。
谁知对方喋喋不休，先是同情她被人强暴了，听说她和男朋友因此分手，很是替她不值。说着说着，单昊便突然抱住了她，求她做自己的情人，说他不嫌弃她，还像以前一样喜欢她。她吓坏了，连忙推开他，可是单昊像着魔一般，嘴里胡乱说着如何爱慕她，一天也没有忘记过她，手上却不住往她的隐私部分揉搓。
那一刻，她脑子里炸了锅，只觉得当年那夜黑暗中撕裂她的那种屈辱再次降临了。单昊像得了失心疯的野兽一样喘着粗气，说反正连不认识的男人也睡过她了，她就别再装矜持了，只要跟了他，他会在公司保护她，帮她得回以前的职位。
慌乱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扎的，不顾一切地豁出命去保护自己。她不能再像那个可怕的夜晚，还来不及反抗，就受尽屈辱。谁要从她这里夺走她的尊严，她就要让对方付出血的代价。
他们搏斗得很厉害，等她清醒过来，单昊已经倒在血泊中，他的肚子上插着她搁在茶几上的水果刀。
她完全不记得那把刀是怎么到了自己手上，又怎么会捅在单昊身上。
单昊肚子上多出三个血糊糊的伤口，她抖着手一探鼻息，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
她怕极了，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她知道自己死定了，得把命赔给这个想要欺辱她的男人了。
慌乱之中，她打了电话给陈锋求助。
陈锋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替她隐瞒案情，也没有赶过来陪着她，甚至没有帮她报警。他挂了电话，一刻钟后，他不知道从哪个拐弯朋友那里搞到了沈肃家的地址和电话，冷静地让她去找沈肃求助。
她打了电话，沈肃关机。无奈之下，她只好自己开车求到沈肃家去了。
一路上，她如行尸走肉一般，连闯了多少红灯都不知道。她更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能不能救她，但她好像也只有这唯一的一条路可走了。
如今，她把自己未来的命运交托到一个陌生男人手里。
而此刻，这个陌生的男人发着高烧，带着伤，在审讯室里陪着她，不离不弃。
陶琪抱住双臂，深深吸口气，她想幸亏汪洁遇上的是沈肃，因为沈肃从不相信当事人的主观判断，所以沈肃让周允派了人及时去现场，救了单昊一命。
她觉得那个龌龊的男人死不足惜，可他的贱命，又不值得汪洁把自己的下半辈子赔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