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晨光照在沈肃身上时，他就醒了。
他甚至能感受到红融融的阳光在眼皮上流动，舒服得他完全不想睁眼。
可是，很快剧烈的头痛就袭击了他。
他挣扎着从椅子上坐起来，因为过度后仰，他的脖子僵得像被人钉了两颗钢钉。
疼痛在刹那间唤起了他对于昨晚的全部记忆，那个神秘诡异的女声。
他迅速睁开眼，粉红的晨曦在房间里流淌，雪白的墙壁被照得波光粼粼，好似有金色的洋流在他面前迂回荡漾，一切都那么安静。
他侧耳倾听，房间里静得只有他的呼吸。
“喂……”他喊了一声，声音被酒液烧得沙哑，卡在微肿的喉咙里。
“天使？”他清了一下嗓子，提高了声音。
房间里依然静悄悄的，好似昨晚的声音只是一场噩梦。
他低头，看见腿上空了的酒瓶。天哪！他居然喝光了十天的存货。
那声音到底出现在喝醉前，还是喝醉后呢？他边回忆边从椅子上站起来，全身的肌肉骨骼都在叫嚣，酸痛得像被人暴打了一顿。
是啊，他已经三十一岁了，早过了那个蜷缩在椅子里睡一夜，身体也不会提出抗议的年纪。
他忍住脚麻，踉跄着走进浴室，脱掉衣服，打开莲蓬头，直接站到白烟氤氲的热水中。
温热的水包裹着他的头脸，冲刷着僵硬了一整夜的身体，沈肃刑辩律师的大脑终于开始正常运作了。
他仔细把昨晚的每个细节都想了一遍，甚至检查了自己的肩膀，果然被酒瓶砸出了一大块乌青。
那女声果然存在过。是幻听？还是……
不管如何，谢天谢地，他一觉醒来这恐怖的女声总算消失了。
陶琪一听到沈肃开门的声音就迎了出去。
她拎着包，漫不经心地锁门，回头看了一眼沈肃，浅鸽灰的笔挺西装，雾霾蓝衬衫的袖口恰到好处地露出两厘米。呵，又是一件战甲！
“早啊，隔壁的。”她见沈肃看也不看她便往门外走，忙跟了上去。
“早。”沈肃微微颔首，继续目不斜视地往门廊外走。
狭窄的门廊里，两个人并肩而行，陶琪闻到沈肃身上的酒味，呛得差点咳嗽。
“你喝酒了？”她故意皱眉问。
“嗯！”他从鼻子里哼出个调子，显然不打算和陶琪纠缠。
“庆祝你要为强奸犯代言？”她继续刺激他。
“难道就你能夜夜笙歌，我不能小酌两杯？”沈肆终于对陶琪的刨根问底不耐烦了，脚下的步子不动声色地快了几分。
小酌两杯？是一整瓶吧！陶琪暗自吐槽。
“能，当然能！”她侧头看了看比她高出一头的沈肃，他轻抿着唇，神情和平日并无二致。
要不是她亲眼见过他曾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惶恐不安，还真能被他现在平静淡漠的样子给骗了。
嗷！怎么办？她突然好想再看他做五十个俯卧撑啊！
一踏出门廊，沈肃便甩掉陶琪，开了他那辆灰扑扑的吉普车，直奔老方所在的医院而去。
上班高峰的交通，比鲑鱼回流时的河流还要拥挤，他的车好几次差点触礁，搁浅在慢慢移动的车河里。
好不容易挨到医院，他就被老方领着，去做了个脑部扫描，检查结果显示他的大脑一切正常。
老方找了个颅内专家和神经内科医生会诊，两个老头听完他的情况，开了一堆维生素给他，说他可能是缺乏维生素和疲劳过度引起了幻听。
不过医生也叮嘱他，如果再出现幻听，就要去精神科看病了。
送沈肃出门的时候，老方语重心长地拍着他的肩膀：“你还是赶紧找个女朋友吧。我看你这不是缺维生素，而是缺女人啊！”
说完，老方还捏着嗓子，对他挤了挤眼睛，把手臂收在身侧扇了扇翅膀：“我是你的守护天使。”
“我还是你的上帝呢！”沈肃气得一脚踹向老方。
老方敏捷地闪开，笑道：“就你这身酒气，不幻听才怪。别说兄弟我不帮忙，你的那些好酒，统统交给我帮你消灭吧！”
沈肃又是一脚踹过去：“做梦！”
还在回律师事务所的路上，沈肃就接到了助理周倩打来的电话。
周倩是周允的堂妹，他专门托沈肃照顾她，带着她实习一段时间。周倩勤奋好学，倒是把这个小助手当得风生水起，也学沈肃的样子西装笔挺，剪了比男孩子还短的短发，还成天戴副老气横秋的细黑框眼镜。
“沈律师，你快回来，记者把办公室给包围了，老板都烦得躲厕所了。”周倩慌乱地压着声音催促。
尽管在下车前沈肃已经做好心理建设，可他还是被门口庞大的媒体队伍给惊呆了。
正堵在他办公室外聊得热火朝天的记者们一见他就蜂拥而上，话筒、相机、摄像头一齐挤到他跟前。
“沈律师，听说你要替连环强奸案的凶手打官司？”
“你是出于什么目的要替连环案凶手说话？”
“外界传闻郭涛的妻子开出了天价律师费？”
“你考虑过受害者的感受吗？”
“换作你的女朋友被强奸了，你还会做凶手的代理律师吗？”
“你这是在质疑警方的调查吗？”
一大堆问题砸向他，嗡嗡不休，像春天杏树上忙碌的蜜蜂，偏偏他还分辨得清清楚楚，律师都有一双好耳朵，并不比心理医生差。
况且，但凡害怕舆论、害怕被受害人家属指着鼻子骂，就不会来做刑辩律师了，能在刑事辩护的道路上坚持下去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情怀的。
何况，眼前这些声音算什么？难道还能比昨晚的女声更可怕？
沈肃清了清嗓子，挡开一支恨不得能捅进他喉咙的话筒，脸上挂上了职业化的温煦笑容，将手指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别吵到别人办公，我一个个回答你们的问题。请保持安静！”
但记者们依然自顾自地问，叽叽喳喳抢着抛出问题，丝毫不管沈肃说了什么。
沈肃叹口气，只得稍微提高声音：“第一，在和当事人亲自谈过之前，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做他的代理律师；第二，他现在还只是犯罪嫌疑人，连诉讼程序都还没进入，你们就私下给他定罪，是不是有点越俎代庖啊？”
见他果然在认真回答问题，记者们便安静下来，摄像机也对着他默默拍摄。
“第三，关于律师费。天价是多少钱？别告诉我只有天知道，你们肯定知道。如果我真接了这个案子，请你们一定要督促她出个天价；第四，我没有女朋友！一个都没有！如果有人很关心这个问题，非要给我介绍一个，请找我的助理约饭。”他的话刚说到这儿，原本有些僵持的气氛一下就缓和下来了。有个细眉细眼、身材娇小、有些像港台歌手林忆莲的女记者略带挖苦地打趣：“想不到，你这么帅的大律师也能剩下啊？”
沈肃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女记者，却完全叫不出名字。
“人人都离不了的白米饭都能剩下，我为什么不能？”沈肃开了个玩笑，气氛就更轻松了，连男记者都不再绷着脸。
当沈肃真心想要讨好某些人的时候，他绝对能够做得润物无声。
顾敏有些诧异地看向沈肃，她本来开这个玩笑是想挑衅他，惹对方情绪失控，好逼出几句真话，但没想到他和陶琪口中的冷面煞神很不一样。
“第五，所有人都有权利请律师，如果有一天没有了替嫌疑人说话的刑辩律师，那将是司法的悲哀。以后你们如果犯了案或者被人冤枉了，记得给我打电话。当然我希望不要有这一天，但生活在法制世界，有个律师朋友，总有点好处，不是吗？”说到这里，他还大方地冲调侃他单身的顾敏意味深长地一笑。
顾敏被他逗乐了，她一点也没看出陶琪认识沈肃有什么好处。
“第六，你们这样堵在这里，把我们老板都逼得躲进厕所了，这会儿他说不定正憋着气，准备起诉你们扰乱公共秩序！”
听他说到这一句，记者们都忍不住笑了，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沈肃推开办公室的门，冲记者们笑眯眯地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再提问题，我可要收律师费了！”
记者们被他如沐春风地打了一番太极，也算是对今日的工作有了圆满的交代。
本来他们的工作就只是需要沈肃的一个答复，没想到他这么配合。
满腹疑问的记者们满足地离开了。
顾敏腹诽，要是陶琪看见这样的沈肃，一定会觉得惊讶，在她口中，沈肃可是个极不好打交道还不懂变通的人。
然而，能成为沪上知名律师事务所刑事部负责人，他又怎么可能没有八面玲珑的一面呢？
当沈肃推门进到自己的办公室那一刹那，他脸上温煦的笑容一下就收起来了，眼里倦乏得连半点光芒都不见了。
他其实很讨厌说这些场面话，真相很简单，但人们总是需要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粉饰太平。
刑辩律师的工作，不就是代替嫌疑人发声吗？
这是他们的职责，也是司法公正的标志。
可人们总会下意识地给替犯罪嫌疑人辩护的律师贴上一个唯利是图的标签，好像帮嫌疑人说话，就是黑心律师。
想到陶琪问他会不会良心不安，他很想笑。
即便现在刑事案件辩护率依旧很低，无罪辩护率甚至趋近于零，他如果不帮嫌疑人说话，让他们接受法律公正的裁决，那才会令他良心不安。
在整个司法系统，每个角色都不能代表公平与正义，警察不能、检察官不能、律师不能，法官也不能，他们每个人都只是在法律规定的诉讼框架下履行各自的职责。
他唯一能做的、想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这一环。
可是，这条路走得太艰辛，他太累，以至于都出现了幻觉。
沈肃扶着额头，静静坐在办公桌前，脑子里回想的，却全是郭涛妻子杜丽的哭求。
她和郭涛结婚十年，对丈夫爱拈花惹草的性格了如指掌。但是要说他人格扭曲到犯下连环强奸案，还变态地剥掉受害人的指甲，甚至杀了人，她是一丁点也不信的。
她不能让才七岁的儿子有个变态强奸杀人犯的父亲。
她几乎是跪在沈肃面前，泪流满面地求他替丈夫翻案。
但实际上，她一点也拿不出郭涛杀人当晚的不在场证明，甚至直到郭涛被警方从夜总会带走，她也没能和丈夫见上一面，没能问他一句，案子到底是不是他犯下的。
对于沈肃来说，案子是不是郭涛犯下的他不介意，在他看来，即便是穷凶极恶的人，也有聘请律师的权利。
他一直不肯接下这个案子，还是因为他心中的诸多疑虑，需要郭涛本人来解答，他才能做最后决定。
和犯罪嫌疑人亲自谈过，他们得无条件信任他，对他毫无保留，一直是他决定是否接案子的重要因素。
他深吸口气，努力忘掉昨晚的阴影，叫了周倩进来，让她去办理与郭涛会面的手续。
在城市的另一端，陶琪的工作室也被媒体记者围堵了。
一大群人挤在房间里，各种体味熏蒸，空气顿时有着不洁的咸味，陶琪很是不耐。
同一层楼其他公司的员工都好奇地跑出来看热闹。
她应付记者可远远没有沈肃那么有手段。
陶琪早就被他们提出的问题砸得晕头转向，在心里诅咒了一万遍泄露消息给媒体的人。
在这之前，因为和周允的关系，她还一度把全世界的警察当作自己人。
“作为连环强奸案唯一逃脱的受害人，你对郭涛被抓有什么感想？”有人问了所有记者最关心的问题。
“我很庆幸他被抓了。”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能说说，当晚你是怎么从郭涛手中逃脱的吗？”
“我不记得了。”陶琪说。
“是因为回忆太惨烈了吗？”
“是因为他并没有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她狡辩，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整夜担惊受怕。
“你对其他受害人有什么话说？”
“只有撕开伤疤，勇敢面对惨烈的伤口，才有机会痊愈。”她诚恳道。
“这次的受害者都是打扮时髦的漂亮姑娘。你觉得是这个原因导致凶手对你们下手吗？”有个女记者明显看不惯陶琪身上精致的穿着。
“我们没有错，错的是凶手。美也没有错，错的是毁灭美的人。你应该去问凶手为什么会作恶，而不是问受害人为什么会受害！”一直老老实实回答问题的陶琪一听到这个问题就奓毛了，反唇相讥道，“名画被盗难道是名画的罪过？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难道不懂？你也是女人，如果你遇到这种事情，我也把罪过推到你这个受害人身上，你有什么感受？”
她很清楚，很多被男权思想“控制”的女人，会潜意识认同女人天生低男人一等。
男人露胳膊露腿是性感，女人露胳膊露腿就淫荡。
男人追求自由，是率性，女人追求自由，是放浪。
她最讨厌带着歧视的性别偏见，这也是周允提醒她不要穿短裙，她勃然大怒的原因。
有个男记者见她咄咄逼人，立即讽刺道：“那么多女人不被强奸，为什么罪犯偏偏强奸你们？难道你们就没有反思过吗？”
“这世上那么多男人不强奸女人，为什么就他强奸女人？难道该反思的不是他吗？”陶琪冷笑，一把推开男记者伸到她面前的话筒，厉喝，“还是说，每个男人看到打扮漂亮的女人，都想要强奸她？你会吗？请你回答我。”
“我……”男记者愣住了。
“你不敢回答。难不成是因为你想要强奸我吗……”陶琪上前一步，几乎把男记者逼退。
“我当然不会。”男记者见同行的镜头对准自己，赶紧申辩。
“那就对啦！我被袭击那天，也穿了现在这身衣服。既然你不会产生邪念，那么就不是我的问题，而是行凶者的问题。”陶琪快速做了结论。
在场的好几个女记者都忍不住给陶琪喝彩！
新闻战场上的厮杀也是惨烈的，漂亮女性工作出彩一点，压过男记者的风头，就容易被人说成是利用美色上位，她们也是性别偏见的受害人之一。
“穿着性感、打扮漂亮、举止随便就活该遭罪吗？这是男人说过的最大谎言！是对自己管不住下半身的狡辩！性感不是一种罪过！”
邵旬之看着电视直播里陶琪掷地有声地对着镜头，狠狠砸下这句话，忍不住想要为她喝彩。
他真喜欢这个女人啊！
她从不遮遮掩掩，对自己的性别有着天然的认同感。
她接受自己女人的身份，往自己身上贴了无数漂亮标签，把生活过得兴兴头头，尽管她其实并不是小姑娘了，但她的生活态度始终充满活力。
每次听到她房间里传来的音乐声、开派对的喧哗声、她肆无忌惮的尖叫和大笑、香槟瓶塞被气泡冲开的砰砰声，还有闻到那如波浪、海潮的花香，他都会觉得血液比平日流得更畅快。
邵旬之慎重地将购物清单交到保姆陈阿姨手上。
“买齐上面的东西，然后再按照我的要求做好晚餐、收拾好房间，我可以放你三天带薪假，再给你五百元津贴。”
陈阿姨接过那张誊写得整整齐齐的购物清单，好奇地问：“是要请谁吃饭，这么隆重？”
“请一个贵客。”邵旬之认真地叮嘱，“鲜花一定要当天早上买。”
陈阿姨伺候他十几年，知道他不喜欢说的事情不能多问，便自去准备了。
陶琪直到记者们离去，才从工作室回家。
彼时正是黄昏，夕阳将高楼照得金光闪闪，整座城市都笼罩在如梦如幻的金色烟霞中。
她被匆匆人潮推着往前走，下意识分辨着空气里弥漫的各种味道。
这时候的气味是最舒服的，这份舒服里，有女人香水的清淡尾调，有打包回家添菜的浓香卤味，有刚出炉准备变身早点的蛋糕的奶甜味，有忙碌一天的微汗体味，还有热腾腾蒸肉馒头的香味，更有五月玫瑰在黄昏时特有的娇憨芬芳。
这些气味组合成催人回家的气旋，一波一浪地推着人流不断加快步伐。
然而，此刻这气味有多温暖喧哗，就有多令她孤独沮丧。
看啊，有人等待的人，才有资格在眉梢眼角带出匆匆急色。
单身如她，早一点回家、晚一点回家并无区别。家对她来说，有什么回去的必要呢？连今天受尽了委屈，回家也只能对着一条呆头鱼诉苦。
此刻她脸上的从容，在旁人看来便是寂寞吧。
她多想家里有橘黄灯光和一个温暖的胸膛等着将她拥抱。
可是没有人等她，也许以后也永远不会有，陶琪悲观地想。
她突然鼻子一酸，迅速仰起脸，让眼睛里的湿意倒流回身体。
庞大的金色夕阳照在她身上，越发显得形单影只，连地上被拉长的影子也似要被风吹熄。
她的人生哲学里有一点，每日沮丧不能超过五分钟，否则将陷入坏情绪的恶性循环。
她深吸一口气，将汽车尾气与暮春植物的气息都吸到身体里，然后，她猛地蹲下，像一个跑者那样，在心里默数，1、2、3……跑！
无声的发令枪响，羊皮小拎包“啪”地甩挂到肩上，她弹跳而起，飞快地向前跑了起来。
她在寂寞的气味海洋里乘风破浪，不断奔跑，超越一个个急于回家的路人。
她如同朝着故乡回游时最矫健敏捷、最勇敢无畏的一条鲑鱼，不断越众向前。她的心跳如春雷，誓要打破一整冬的寂寞……她跑着，向着家的方向跑去。
她眼前只有一轮正不断下沉的太阳，把树照得金光璀璨。
她突然想起那首诗——
我常幻想走在秋天的路上，
一抬头就看见你，
巨大，而且慑人的美丽，不断落下，
却又没有一片要击中我的意思。
她不需要靠美丽来击中她，她自己就能活得漂亮！
她终于振奋起来，奔跑在暮春温暖的微风中，自己把自己治愈！
她就这样一直跑进小区，跑回了家。
沈肃刚停好车，正锁车门，便见陶琪疯了一般从远处跑来。
他被吓了一跳，驻足凝神望过去。
只见她跑得目不斜视，直盯着落日的方向身姿舒展地奔跑着，面颊绯红，整个人在夕阳的余晖中闪闪发光，她脸上的微笑，是那么——
他形容不来，那微笑太复杂，充满了朝气、希望、振奋、无所畏惧和一些别的，意味不明的东西。
他看她从自己身边跑过，像一头奔跑在夕阳中的母鹿。
这画面真美！他忍不住感叹。
可是，当他的目光顺着她齐膝短裙下纤细的小腿往下滑——
她居然穿着高跟鞋跑步？这女人真是个疯子！
这一整天沈肃都很忙碌，再也没有听见过“天使”的声音，他渐渐安下心来。
晚上，他早早喝了杯酒，卸掉一身的疲乏上了床。
他睡得很沉。梦里，他听见那个声音绵甜的“天使”对他说：“你再不醒，我就捏你的鼻子了。”
他厌恶地挥挥手，想要打掉那个在梦里还不肯放过他的女声。
然而手一挥，他就被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动作给惊醒了。
他睁开眼，定定地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你终于醒了。”“天使”的声音软糯得像一大盘白糖糕，散发着热乎乎的香气。
“见鬼！”沈肃骂了一句，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医生开的维生素，倒了几粒塞进嘴里，干咽了下去。
“吃药不喝水，容易被噎死！”“天使”说。
沈肃眉心一跳，真想一拳把这声音打散。
他尽力按照医生说的，不去理睬那个声音，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睡觉。
“你真能睡着？”“天使”说。
沈肃在黑暗中翻了个身，真讨厌，这声音似乎是从窗边的竹椅上发出的。
他掀开眼皮偷偷望了望，月光照在竹椅上，明晃晃一团，空空如也。
果然是幻听！
他想，明天一定要多吃几粒维生素，去看守所见完郭涛，就给自己放半天假。
“你还真睡啊？好吧！”“天使”无奈地说，“我来帮你数羊吧。”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灰羊、黑羊、白羊、绵羊、羚羊、山羊……咦？还有什么羊？”“天使”数着数着忽然问。
“岩羊……”沈肃冲口而出，立即就后悔了。
“你还没睡着啊？”“天使”叹口气，“你们人类真笨，总以为这是幻觉。有这么真实的幻觉吗？”
沈肃苦笑，这幻觉还真强大，还会自我辩驳。
“好吧，你就当我是你的幻觉吧。真可怜，很多听见天使说话的人都会去看医生，然后下半辈子就住进了精神病院。你不会也去了吧？”
这鬼天使真欠揍！沈肃被那声音戳中软肋。
“只有一个办法，你能摆脱我。”“天使”继续说。
沈肃心中一动，屏息凝听。
“天使会在守护对象死亡后离开，所以，你可以……”“天使”说出答案。
“你也可以选择闭嘴！”沈肃突然忍无可忍！
从没见过这么唠叨的天使。
当然，他也没见过别的天使。呃，不！是没听过。
“劝人向善，是我的职责，可不管你爱不爱听。”“天使”嘟囔。
沈肃躺平身子，深吸一口气，决定像另一个医生说的那样，和这声音和平共处。
何况，这鬼天使吵得人完全没法睡觉啊！
这多嘴的天使简直和隔壁闹腾的女人有一拼！
医生说，这是他的潜在人格作祟。没想到自己的潜在人格这么碎嘴。
沈肃决定破罐子破摔，看看自己的人格极限在哪里，于是开口和对方聊起来。
“你真是我的守护天使？”
“是的。”“天使”的声音更甜了，为他能重新正视她的存在而高兴起来。
“背后长翅膀的那种？”他问。
“嗯，我们要是想飞，根本不用翅膀。”“天使”回答。
“那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沈肃好奇起来。
“我不是东西，我和你一样，是地球上的生物。我们的职责是在人类命运发生巨大偏差时及时纠正，引导你们做正确的选择，避免人类毁灭地球。”“天使”陶琪坐在竹椅上，一边说，一边努力回忆自己看过的一本科幻小说的内容。
“我们？”沈肃一下抓住话里的重点。
“对，我们。天使不止一个。”
“你们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他头一次发现，以逻辑缜密著称的自己，居然还是有想象力的。
“我们是人类的守护者。从前那些知道我们存在的人，称呼我们为天使，还给我们画上可笑的翅膀。虽然你们看不见我们，但我们其实和人类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人类的影子。只是我们按照宇宙的规则行事，只能在人类有极端行为，且危害到更多人的生命安全时，才会出声提醒。”
“你们有很多人吗？也分男女？”沈肃平静地问。
“我们没有你们数量多，业务熟练的老天使得同时负责几十个人。因为我们如果不犯错，就不会死，一直做着守护人类的工作。我们的性别是会变化的，当我守护的是男性人类，我就变出女性特征，当我守护女性人类，我就会呈现男性特征。”陶琪越编越顺口，干脆顺着心意满嘴跑火车。
她见沈肃躺在床上，没有过激举动，好像已经接受她的存在了。她也放松下来，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那你负责几个人？”沈肃觉得自己耐心极了，没有找棉花塞住耳朵，当然幻听出来的声音也是堵塞不住的吧？
“我负责六个人。”
“啊？你业务能力不怎么样嘛。”沈肃愣住了，“原来你根本不是我的专属守护神啊。”
“负责六个人已经很累了。要提醒你不要犯错，还得盯着其他人的行为。你们每个人一开始还都不承认我的存在，让你们相信我真的很费劲。”陶琪抱怨道。
“那，我要怎么称呼你呢，天使？”沈肃的头舒服地枕着枕头，他发现这样躺着和人聊天的感觉很放松，很自在。
这算是和另一个神经错乱的自己在对话吧？他胡思乱想着。
“你是我的第5417位守护对象，你就叫我5417吧。”陶琪说，“这样方便我统计自己的工作量。”
“所以，你是个计件工？”
“算是吧！”陶琪爽快地承认，“反正每当一个守护对象死掉，我就得接下一件任务。”
沈肃沉默了……
“所以，你来找我的目的是？”过了好一会儿，沈肃才继续问。
“你怎么能替强奸杀人的连环凶手打官司呢？如果他被放出来，会再祸害多少女性啊。”
“你能确定，郭涛就是凶手？”沈肃腾地从床上翻身坐起。
“我……”陶琪想说能，可是她真的不能。
“你看见他作案了？”沈肃讥讽道。
“我……”陶琪语塞，遂生气道，“那么多受害人都认出他了。”
“只要不是我亲眼所见，就不算数。何况眼睛会骗人，证据会出错，证人还会说谎呢。”沈肃认真道，好像不是在说服“天使”，而是在说服自己，“受害人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是会失去判断力的。警方给出任何一个人，这个人都会成为她们仇恨的靶子。我听说凶手作案时裹得像个粽子，而受害人被施虐时还被蒙上了眼睛。”
“可是警方还有其他证据。”陶琪理直气壮，“周允不会平白抓人。”
“你不会也是周允那家伙的守护天使吧？”沈肃讥讽道，“可惜，不会犯错的周允没能从郭涛嘴里挖出一个字。”
陶琪默了一下，有点心塞，前男友被诋毁了。
周允知道自己的老友看不起他的专业能力吗？
“那你凭什么认为不是郭涛干的？”
“是不是他干的不重要，我只要知道真相，然后让他受到公正的审判。”
陶琪奇怪道：“你会让他接受审判？”
“他如果杀了人，对其他受害人实施了性侵犯，当然要受到审判。我要做的只是确保他受到的惩罚是公正的，而不是认下莫须有的罪名。我们不是要保护坏人，而是要保护坏人作为人的那部分合法权利。”沈肃认真道。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幻听。
难道他对自己所坚持的理念出现了动摇，难道他被受害人和家属骂得想要放弃了？
所以，他心里生出了一个声音来自我拷问？
“你不是天使吗？你怎么会不知道郭涛是不是凶手？”
“他当然是凶手。”
“理由呢？”
“凡事都要有理由吗？我就是知道！”陶琪话一出口，忽然觉得万一郭涛不是，那她这个“天使”不就糗大了。
于是她又补了一句：“我老板说的。”
“天使还有老板？”
“天使为什么不能有老板，我们也有职责分工的。”
“你老板是上帝吗？”
“你们有的人叫他上帝，有的人叫它佛祖，有的人叫他真主。”陶琪被逼得信口开河。
“那你老板会犯错吗？”
“很少。”陶琪不敢把话说满了。
“那天使会犯错吗？”
“也很少。”
“哦，那些守护希特勒、卡扎菲、开膛手杰克的天使，最后怎么样了？是老板的错，还是天使的错？”沈肃放松身体，半躺在床上。
陶琪一下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
她想，这男人真可恶，他连在误会自己神经错乱的情况下，还能这么巧言善辩。
她是陶琪的时候说不过他，她是“天使”的时候，还说不过他。
她狠狠盯着他，暗自腹诽，神哪，赐我天使的力量吧，让我用目光凌迟他。
湿漉漉的月光从窗外爬进来，柔凉地摸上沈肃的脸。
他的眉毛真浓啊，得用一整片夜色才染出这样浓黑的眉吧？
陶琪愤怒地继续盯着他。
他的眼睛即便在黑暗中也亮闪闪的，是夜空中迷路的星子不小心跌进了他的眼吧？
霜白的月色勾勒得他的脸庞轮廓分明，轻抿的唇线格外柔和，还隐隐带着抹浅笑。天哪！陶琪赫然发现，他笑的时候左边嘴角竟然有一个小小的酒窝，令人忍不住想要用手戳一戳。
真见鬼，这男人晚上看着，比白天看顺眼多了啊！
陶琪赶紧移开视线，她一向容易对漂亮面孔心软。
难怪别人说，只要颜值高，就算是罪犯，也容易被谅解。
“他们最后怎么样了？你们的职责不是为了阻止可笑的人类犯错吗？”沈肃紧追不舍。
这人真讨厌！陶琪的心肠重新硬了起来。
“任务失败的天使，会以最惨烈的方式和他的守护对象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且老板是不用担责的，你们人类不也是这样吗？犯错的都是下属，老板永远正确。”
“那么，郭涛也有守护天使吗？他的天使怎么样了？”沈肃继续讨厌着。
“他的天使就快和他一起倒霉了。”陶琪狠声道。
“那么，你呢？你失败过吗？”
“我最失败的就是遇见你这个助纣为虐的冷血动物。”
“我没觉得我做的事不对。也许你的老板给了你错误的指令。”沈肃说，“在我们人类的司法系统里，有正义感的辩护律师是维护司法公正最有力的武器。”
“你有正义感？”陶琪讪笑。
“当然！”沈肃回答得斩钉截铁。
陶琪望着他那双比黑夜还要深沉的眼睛，突然不敢怀疑他说出的每个字。
“你非要一意孤行，替郭涛翻案？”陶琪只能重新绕回原来的话题。
“接不接这个案子，我得明天早上在看守所和他谈过才能决定。是不是要翻案，更得视真相而定。”沈肃说。
“你很肯定郭涛会告诉你真相？”陶琪好奇地问。
“我当然不能啊。我又不是上帝。”沈肃看了竹椅一眼。
陶琪吓得汗毛倒竖，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幸亏，他又移回了视线，继续说：“满口谎话的当事人多了去了。”
“那你怎么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真相是无法隐瞒的。”沈肃笃定。
“可是你们人类常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你连真假都不能判断，还当什么天使？”沈肃语气轻蔑，“原来我的大脑崩溃后产生的bug，居然是个糊涂蛋。”
陶琪更郁闷了。
她觉得如果她真是天使，一定是最窝囊的天使，会被守护对象活活气死。
他甚至能感受到红融融的阳光在眼皮上流动，舒服得他完全不想睁眼。
可是，很快剧烈的头痛就袭击了他。
他挣扎着从椅子上坐起来，因为过度后仰，他的脖子僵得像被人钉了两颗钢钉。
疼痛在刹那间唤起了他对于昨晚的全部记忆，那个神秘诡异的女声。
他迅速睁开眼，粉红的晨曦在房间里流淌，雪白的墙壁被照得波光粼粼，好似有金色的洋流在他面前迂回荡漾，一切都那么安静。
他侧耳倾听，房间里静得只有他的呼吸。
“喂……”他喊了一声，声音被酒液烧得沙哑，卡在微肿的喉咙里。
“天使？”他清了一下嗓子，提高了声音。
房间里依然静悄悄的，好似昨晚的声音只是一场噩梦。
他低头，看见腿上空了的酒瓶。天哪！他居然喝光了十天的存货。
那声音到底出现在喝醉前，还是喝醉后呢？他边回忆边从椅子上站起来，全身的肌肉骨骼都在叫嚣，酸痛得像被人暴打了一顿。
是啊，他已经三十一岁了，早过了那个蜷缩在椅子里睡一夜，身体也不会提出抗议的年纪。
他忍住脚麻，踉跄着走进浴室，脱掉衣服，打开莲蓬头，直接站到白烟氤氲的热水中。
温热的水包裹着他的头脸，冲刷着僵硬了一整夜的身体，沈肃刑辩律师的大脑终于开始正常运作了。
他仔细把昨晚的每个细节都想了一遍，甚至检查了自己的肩膀，果然被酒瓶砸出了一大块乌青。
那女声果然存在过。是幻听？还是……
不管如何，谢天谢地，他一觉醒来这恐怖的女声总算消失了。
陶琪一听到沈肃开门的声音就迎了出去。
她拎着包，漫不经心地锁门，回头看了一眼沈肃，浅鸽灰的笔挺西装，雾霾蓝衬衫的袖口恰到好处地露出两厘米。呵，又是一件战甲！
“早啊，隔壁的。”她见沈肃看也不看她便往门外走，忙跟了上去。
“早。”沈肃微微颔首，继续目不斜视地往门廊外走。
狭窄的门廊里，两个人并肩而行，陶琪闻到沈肃身上的酒味，呛得差点咳嗽。
“你喝酒了？”她故意皱眉问。
“嗯！”他从鼻子里哼出个调子，显然不打算和陶琪纠缠。
“庆祝你要为强奸犯代言？”她继续刺激他。
“难道就你能夜夜笙歌，我不能小酌两杯？”沈肆终于对陶琪的刨根问底不耐烦了，脚下的步子不动声色地快了几分。
小酌两杯？是一整瓶吧！陶琪暗自吐槽。
“能，当然能！”她侧头看了看比她高出一头的沈肃，他轻抿着唇，神情和平日并无二致。
要不是她亲眼见过他曾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惶恐不安，还真能被他现在平静淡漠的样子给骗了。
嗷！怎么办？她突然好想再看他做五十个俯卧撑啊！
一踏出门廊，沈肃便甩掉陶琪，开了他那辆灰扑扑的吉普车，直奔老方所在的医院而去。
上班高峰的交通，比鲑鱼回流时的河流还要拥挤，他的车好几次差点触礁，搁浅在慢慢移动的车河里。
好不容易挨到医院，他就被老方领着，去做了个脑部扫描，检查结果显示他的大脑一切正常。
老方找了个颅内专家和神经内科医生会诊，两个老头听完他的情况，开了一堆维生素给他，说他可能是缺乏维生素和疲劳过度引起了幻听。
不过医生也叮嘱他，如果再出现幻听，就要去精神科看病了。
送沈肃出门的时候，老方语重心长地拍着他的肩膀：“你还是赶紧找个女朋友吧。我看你这不是缺维生素，而是缺女人啊！”
说完，老方还捏着嗓子，对他挤了挤眼睛，把手臂收在身侧扇了扇翅膀：“我是你的守护天使。”
“我还是你的上帝呢！”沈肃气得一脚踹向老方。
老方敏捷地闪开，笑道：“就你这身酒气，不幻听才怪。别说兄弟我不帮忙，你的那些好酒，统统交给我帮你消灭吧！”
沈肃又是一脚踹过去：“做梦！”
还在回律师事务所的路上，沈肃就接到了助理周倩打来的电话。
周倩是周允的堂妹，他专门托沈肃照顾她，带着她实习一段时间。周倩勤奋好学，倒是把这个小助手当得风生水起，也学沈肃的样子西装笔挺，剪了比男孩子还短的短发，还成天戴副老气横秋的细黑框眼镜。
“沈律师，你快回来，记者把办公室给包围了，老板都烦得躲厕所了。”周倩慌乱地压着声音催促。
尽管在下车前沈肃已经做好心理建设，可他还是被门口庞大的媒体队伍给惊呆了。
正堵在他办公室外聊得热火朝天的记者们一见他就蜂拥而上，话筒、相机、摄像头一齐挤到他跟前。
“沈律师，听说你要替连环强奸案的凶手打官司？”
“你是出于什么目的要替连环案凶手说话？”
“外界传闻郭涛的妻子开出了天价律师费？”
“你考虑过受害者的感受吗？”
“换作你的女朋友被强奸了，你还会做凶手的代理律师吗？”
“你这是在质疑警方的调查吗？”
一大堆问题砸向他，嗡嗡不休，像春天杏树上忙碌的蜜蜂，偏偏他还分辨得清清楚楚，律师都有一双好耳朵，并不比心理医生差。
况且，但凡害怕舆论、害怕被受害人家属指着鼻子骂，就不会来做刑辩律师了，能在刑事辩护的道路上坚持下去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情怀的。
何况，眼前这些声音算什么？难道还能比昨晚的女声更可怕？
沈肃清了清嗓子，挡开一支恨不得能捅进他喉咙的话筒，脸上挂上了职业化的温煦笑容，将手指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别吵到别人办公，我一个个回答你们的问题。请保持安静！”
但记者们依然自顾自地问，叽叽喳喳抢着抛出问题，丝毫不管沈肃说了什么。
沈肃叹口气，只得稍微提高声音：“第一，在和当事人亲自谈过之前，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做他的代理律师；第二，他现在还只是犯罪嫌疑人，连诉讼程序都还没进入，你们就私下给他定罪，是不是有点越俎代庖啊？”
见他果然在认真回答问题，记者们便安静下来，摄像机也对着他默默拍摄。
“第三，关于律师费。天价是多少钱？别告诉我只有天知道，你们肯定知道。如果我真接了这个案子，请你们一定要督促她出个天价；第四，我没有女朋友！一个都没有！如果有人很关心这个问题，非要给我介绍一个，请找我的助理约饭。”他的话刚说到这儿，原本有些僵持的气氛一下就缓和下来了。有个细眉细眼、身材娇小、有些像港台歌手林忆莲的女记者略带挖苦地打趣：“想不到，你这么帅的大律师也能剩下啊？”
沈肃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女记者，却完全叫不出名字。
“人人都离不了的白米饭都能剩下，我为什么不能？”沈肃开了个玩笑，气氛就更轻松了，连男记者都不再绷着脸。
当沈肃真心想要讨好某些人的时候，他绝对能够做得润物无声。
顾敏有些诧异地看向沈肃，她本来开这个玩笑是想挑衅他，惹对方情绪失控，好逼出几句真话，但没想到他和陶琪口中的冷面煞神很不一样。
“第五，所有人都有权利请律师，如果有一天没有了替嫌疑人说话的刑辩律师，那将是司法的悲哀。以后你们如果犯了案或者被人冤枉了，记得给我打电话。当然我希望不要有这一天，但生活在法制世界，有个律师朋友，总有点好处，不是吗？”说到这里，他还大方地冲调侃他单身的顾敏意味深长地一笑。
顾敏被他逗乐了，她一点也没看出陶琪认识沈肃有什么好处。
“第六，你们这样堵在这里，把我们老板都逼得躲进厕所了，这会儿他说不定正憋着气，准备起诉你们扰乱公共秩序！”
听他说到这一句，记者们都忍不住笑了，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沈肃推开办公室的门，冲记者们笑眯眯地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再提问题，我可要收律师费了！”
记者们被他如沐春风地打了一番太极，也算是对今日的工作有了圆满的交代。
本来他们的工作就只是需要沈肃的一个答复，没想到他这么配合。
满腹疑问的记者们满足地离开了。
顾敏腹诽，要是陶琪看见这样的沈肃，一定会觉得惊讶，在她口中，沈肃可是个极不好打交道还不懂变通的人。
然而，能成为沪上知名律师事务所刑事部负责人，他又怎么可能没有八面玲珑的一面呢？
当沈肃推门进到自己的办公室那一刹那，他脸上温煦的笑容一下就收起来了，眼里倦乏得连半点光芒都不见了。
他其实很讨厌说这些场面话，真相很简单，但人们总是需要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粉饰太平。
刑辩律师的工作，不就是代替嫌疑人发声吗？
这是他们的职责，也是司法公正的标志。
可人们总会下意识地给替犯罪嫌疑人辩护的律师贴上一个唯利是图的标签，好像帮嫌疑人说话，就是黑心律师。
想到陶琪问他会不会良心不安，他很想笑。
即便现在刑事案件辩护率依旧很低，无罪辩护率甚至趋近于零，他如果不帮嫌疑人说话，让他们接受法律公正的裁决，那才会令他良心不安。
在整个司法系统，每个角色都不能代表公平与正义，警察不能、检察官不能、律师不能，法官也不能，他们每个人都只是在法律规定的诉讼框架下履行各自的职责。
他唯一能做的、想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这一环。
可是，这条路走得太艰辛，他太累，以至于都出现了幻觉。
沈肃扶着额头，静静坐在办公桌前，脑子里回想的，却全是郭涛妻子杜丽的哭求。
她和郭涛结婚十年，对丈夫爱拈花惹草的性格了如指掌。但是要说他人格扭曲到犯下连环强奸案，还变态地剥掉受害人的指甲，甚至杀了人，她是一丁点也不信的。
她不能让才七岁的儿子有个变态强奸杀人犯的父亲。
她几乎是跪在沈肃面前，泪流满面地求他替丈夫翻案。
但实际上，她一点也拿不出郭涛杀人当晚的不在场证明，甚至直到郭涛被警方从夜总会带走，她也没能和丈夫见上一面，没能问他一句，案子到底是不是他犯下的。
对于沈肃来说，案子是不是郭涛犯下的他不介意，在他看来，即便是穷凶极恶的人，也有聘请律师的权利。
他一直不肯接下这个案子，还是因为他心中的诸多疑虑，需要郭涛本人来解答，他才能做最后决定。
和犯罪嫌疑人亲自谈过，他们得无条件信任他，对他毫无保留，一直是他决定是否接案子的重要因素。
他深吸口气，努力忘掉昨晚的阴影，叫了周倩进来，让她去办理与郭涛会面的手续。
在城市的另一端，陶琪的工作室也被媒体记者围堵了。
一大群人挤在房间里，各种体味熏蒸，空气顿时有着不洁的咸味，陶琪很是不耐。
同一层楼其他公司的员工都好奇地跑出来看热闹。
她应付记者可远远没有沈肃那么有手段。
陶琪早就被他们提出的问题砸得晕头转向，在心里诅咒了一万遍泄露消息给媒体的人。
在这之前，因为和周允的关系，她还一度把全世界的警察当作自己人。
“作为连环强奸案唯一逃脱的受害人，你对郭涛被抓有什么感想？”有人问了所有记者最关心的问题。
“我很庆幸他被抓了。”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能说说，当晚你是怎么从郭涛手中逃脱的吗？”
“我不记得了。”陶琪说。
“是因为回忆太惨烈了吗？”
“是因为他并没有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她狡辩，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整夜担惊受怕。
“你对其他受害人有什么话说？”
“只有撕开伤疤，勇敢面对惨烈的伤口，才有机会痊愈。”她诚恳道。
“这次的受害者都是打扮时髦的漂亮姑娘。你觉得是这个原因导致凶手对你们下手吗？”有个女记者明显看不惯陶琪身上精致的穿着。
“我们没有错，错的是凶手。美也没有错，错的是毁灭美的人。你应该去问凶手为什么会作恶，而不是问受害人为什么会受害！”一直老老实实回答问题的陶琪一听到这个问题就奓毛了，反唇相讥道，“名画被盗难道是名画的罪过？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难道不懂？你也是女人，如果你遇到这种事情，我也把罪过推到你这个受害人身上，你有什么感受？”
她很清楚，很多被男权思想“控制”的女人，会潜意识认同女人天生低男人一等。
男人露胳膊露腿是性感，女人露胳膊露腿就淫荡。
男人追求自由，是率性，女人追求自由，是放浪。
她最讨厌带着歧视的性别偏见，这也是周允提醒她不要穿短裙，她勃然大怒的原因。
有个男记者见她咄咄逼人，立即讽刺道：“那么多女人不被强奸，为什么罪犯偏偏强奸你们？难道你们就没有反思过吗？”
“这世上那么多男人不强奸女人，为什么就他强奸女人？难道该反思的不是他吗？”陶琪冷笑，一把推开男记者伸到她面前的话筒，厉喝，“还是说，每个男人看到打扮漂亮的女人，都想要强奸她？你会吗？请你回答我。”
“我……”男记者愣住了。
“你不敢回答。难不成是因为你想要强奸我吗……”陶琪上前一步，几乎把男记者逼退。
“我当然不会。”男记者见同行的镜头对准自己，赶紧申辩。
“那就对啦！我被袭击那天，也穿了现在这身衣服。既然你不会产生邪念，那么就不是我的问题，而是行凶者的问题。”陶琪快速做了结论。
在场的好几个女记者都忍不住给陶琪喝彩！
新闻战场上的厮杀也是惨烈的，漂亮女性工作出彩一点，压过男记者的风头，就容易被人说成是利用美色上位，她们也是性别偏见的受害人之一。
“穿着性感、打扮漂亮、举止随便就活该遭罪吗？这是男人说过的最大谎言！是对自己管不住下半身的狡辩！性感不是一种罪过！”
邵旬之看着电视直播里陶琪掷地有声地对着镜头，狠狠砸下这句话，忍不住想要为她喝彩。
他真喜欢这个女人啊！
她从不遮遮掩掩，对自己的性别有着天然的认同感。
她接受自己女人的身份，往自己身上贴了无数漂亮标签，把生活过得兴兴头头，尽管她其实并不是小姑娘了，但她的生活态度始终充满活力。
每次听到她房间里传来的音乐声、开派对的喧哗声、她肆无忌惮的尖叫和大笑、香槟瓶塞被气泡冲开的砰砰声，还有闻到那如波浪、海潮的花香，他都会觉得血液比平日流得更畅快。
邵旬之慎重地将购物清单交到保姆陈阿姨手上。
“买齐上面的东西，然后再按照我的要求做好晚餐、收拾好房间，我可以放你三天带薪假，再给你五百元津贴。”
陈阿姨接过那张誊写得整整齐齐的购物清单，好奇地问：“是要请谁吃饭，这么隆重？”
“请一个贵客。”邵旬之认真地叮嘱，“鲜花一定要当天早上买。”
陈阿姨伺候他十几年，知道他不喜欢说的事情不能多问，便自去准备了。
陶琪直到记者们离去，才从工作室回家。
彼时正是黄昏，夕阳将高楼照得金光闪闪，整座城市都笼罩在如梦如幻的金色烟霞中。
她被匆匆人潮推着往前走，下意识分辨着空气里弥漫的各种味道。
这时候的气味是最舒服的，这份舒服里，有女人香水的清淡尾调，有打包回家添菜的浓香卤味，有刚出炉准备变身早点的蛋糕的奶甜味，有忙碌一天的微汗体味，还有热腾腾蒸肉馒头的香味，更有五月玫瑰在黄昏时特有的娇憨芬芳。
这些气味组合成催人回家的气旋，一波一浪地推着人流不断加快步伐。
然而，此刻这气味有多温暖喧哗，就有多令她孤独沮丧。
看啊，有人等待的人，才有资格在眉梢眼角带出匆匆急色。
单身如她，早一点回家、晚一点回家并无区别。家对她来说，有什么回去的必要呢？连今天受尽了委屈，回家也只能对着一条呆头鱼诉苦。
此刻她脸上的从容，在旁人看来便是寂寞吧。
她多想家里有橘黄灯光和一个温暖的胸膛等着将她拥抱。
可是没有人等她，也许以后也永远不会有，陶琪悲观地想。
她突然鼻子一酸，迅速仰起脸，让眼睛里的湿意倒流回身体。
庞大的金色夕阳照在她身上，越发显得形单影只，连地上被拉长的影子也似要被风吹熄。
她的人生哲学里有一点，每日沮丧不能超过五分钟，否则将陷入坏情绪的恶性循环。
她深吸一口气，将汽车尾气与暮春植物的气息都吸到身体里，然后，她猛地蹲下，像一个跑者那样，在心里默数，1、2、3……跑！
无声的发令枪响，羊皮小拎包“啪”地甩挂到肩上，她弹跳而起，飞快地向前跑了起来。
她在寂寞的气味海洋里乘风破浪，不断奔跑，超越一个个急于回家的路人。
她如同朝着故乡回游时最矫健敏捷、最勇敢无畏的一条鲑鱼，不断越众向前。她的心跳如春雷，誓要打破一整冬的寂寞……她跑着，向着家的方向跑去。
她眼前只有一轮正不断下沉的太阳，把树照得金光璀璨。
她突然想起那首诗——
我常幻想走在秋天的路上，
一抬头就看见你，
巨大，而且慑人的美丽，不断落下，
却又没有一片要击中我的意思。
她不需要靠美丽来击中她，她自己就能活得漂亮！
她终于振奋起来，奔跑在暮春温暖的微风中，自己把自己治愈！
她就这样一直跑进小区，跑回了家。
沈肃刚停好车，正锁车门，便见陶琪疯了一般从远处跑来。
他被吓了一跳，驻足凝神望过去。
只见她跑得目不斜视，直盯着落日的方向身姿舒展地奔跑着，面颊绯红，整个人在夕阳的余晖中闪闪发光，她脸上的微笑，是那么——
他形容不来，那微笑太复杂，充满了朝气、希望、振奋、无所畏惧和一些别的，意味不明的东西。
他看她从自己身边跑过，像一头奔跑在夕阳中的母鹿。
这画面真美！他忍不住感叹。
可是，当他的目光顺着她齐膝短裙下纤细的小腿往下滑——
她居然穿着高跟鞋跑步？这女人真是个疯子！
这一整天沈肃都很忙碌，再也没有听见过“天使”的声音，他渐渐安下心来。
晚上，他早早喝了杯酒，卸掉一身的疲乏上了床。
他睡得很沉。梦里，他听见那个声音绵甜的“天使”对他说：“你再不醒，我就捏你的鼻子了。”
他厌恶地挥挥手，想要打掉那个在梦里还不肯放过他的女声。
然而手一挥，他就被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动作给惊醒了。
他睁开眼，定定地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你终于醒了。”“天使”的声音软糯得像一大盘白糖糕，散发着热乎乎的香气。
“见鬼！”沈肃骂了一句，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医生开的维生素，倒了几粒塞进嘴里，干咽了下去。
“吃药不喝水，容易被噎死！”“天使”说。
沈肃眉心一跳，真想一拳把这声音打散。
他尽力按照医生说的，不去理睬那个声音，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睡觉。
“你真能睡着？”“天使”说。
沈肃在黑暗中翻了个身，真讨厌，这声音似乎是从窗边的竹椅上发出的。
他掀开眼皮偷偷望了望，月光照在竹椅上，明晃晃一团，空空如也。
果然是幻听！
他想，明天一定要多吃几粒维生素，去看守所见完郭涛，就给自己放半天假。
“你还真睡啊？好吧！”“天使”无奈地说，“我来帮你数羊吧。”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灰羊、黑羊、白羊、绵羊、羚羊、山羊……咦？还有什么羊？”“天使”数着数着忽然问。
“岩羊……”沈肃冲口而出，立即就后悔了。
“你还没睡着啊？”“天使”叹口气，“你们人类真笨，总以为这是幻觉。有这么真实的幻觉吗？”
沈肃苦笑，这幻觉还真强大，还会自我辩驳。
“好吧，你就当我是你的幻觉吧。真可怜，很多听见天使说话的人都会去看医生，然后下半辈子就住进了精神病院。你不会也去了吧？”
这鬼天使真欠揍！沈肃被那声音戳中软肋。
“只有一个办法，你能摆脱我。”“天使”继续说。
沈肃心中一动，屏息凝听。
“天使会在守护对象死亡后离开，所以，你可以……”“天使”说出答案。
“你也可以选择闭嘴！”沈肃突然忍无可忍！
从没见过这么唠叨的天使。
当然，他也没见过别的天使。呃，不！是没听过。
“劝人向善，是我的职责，可不管你爱不爱听。”“天使”嘟囔。
沈肃躺平身子，深吸一口气，决定像另一个医生说的那样，和这声音和平共处。
何况，这鬼天使吵得人完全没法睡觉啊！
这多嘴的天使简直和隔壁闹腾的女人有一拼！
医生说，这是他的潜在人格作祟。没想到自己的潜在人格这么碎嘴。
沈肃决定破罐子破摔，看看自己的人格极限在哪里，于是开口和对方聊起来。
“你真是我的守护天使？”
“是的。”“天使”的声音更甜了，为他能重新正视她的存在而高兴起来。
“背后长翅膀的那种？”他问。
“嗯，我们要是想飞，根本不用翅膀。”“天使”回答。
“那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沈肃好奇起来。
“我不是东西，我和你一样，是地球上的生物。我们的职责是在人类命运发生巨大偏差时及时纠正，引导你们做正确的选择，避免人类毁灭地球。”“天使”陶琪坐在竹椅上，一边说，一边努力回忆自己看过的一本科幻小说的内容。
“我们？”沈肃一下抓住话里的重点。
“对，我们。天使不止一个。”
“你们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他头一次发现，以逻辑缜密著称的自己，居然还是有想象力的。
“我们是人类的守护者。从前那些知道我们存在的人，称呼我们为天使，还给我们画上可笑的翅膀。虽然你们看不见我们，但我们其实和人类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人类的影子。只是我们按照宇宙的规则行事，只能在人类有极端行为，且危害到更多人的生命安全时，才会出声提醒。”
“你们有很多人吗？也分男女？”沈肃平静地问。
“我们没有你们数量多，业务熟练的老天使得同时负责几十个人。因为我们如果不犯错，就不会死，一直做着守护人类的工作。我们的性别是会变化的，当我守护的是男性人类，我就变出女性特征，当我守护女性人类，我就会呈现男性特征。”陶琪越编越顺口，干脆顺着心意满嘴跑火车。
她见沈肃躺在床上，没有过激举动，好像已经接受她的存在了。她也放松下来，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那你负责几个人？”沈肃觉得自己耐心极了，没有找棉花塞住耳朵，当然幻听出来的声音也是堵塞不住的吧？
“我负责六个人。”
“啊？你业务能力不怎么样嘛。”沈肃愣住了，“原来你根本不是我的专属守护神啊。”
“负责六个人已经很累了。要提醒你不要犯错，还得盯着其他人的行为。你们每个人一开始还都不承认我的存在，让你们相信我真的很费劲。”陶琪抱怨道。
“那，我要怎么称呼你呢，天使？”沈肃的头舒服地枕着枕头，他发现这样躺着和人聊天的感觉很放松，很自在。
这算是和另一个神经错乱的自己在对话吧？他胡思乱想着。
“你是我的第5417位守护对象，你就叫我5417吧。”陶琪说，“这样方便我统计自己的工作量。”
“所以，你是个计件工？”
“算是吧！”陶琪爽快地承认，“反正每当一个守护对象死掉，我就得接下一件任务。”
沈肃沉默了……
“所以，你来找我的目的是？”过了好一会儿，沈肃才继续问。
“你怎么能替强奸杀人的连环凶手打官司呢？如果他被放出来，会再祸害多少女性啊。”
“你能确定，郭涛就是凶手？”沈肃腾地从床上翻身坐起。
“我……”陶琪想说能，可是她真的不能。
“你看见他作案了？”沈肃讥讽道。
“我……”陶琪语塞，遂生气道，“那么多受害人都认出他了。”
“只要不是我亲眼所见，就不算数。何况眼睛会骗人，证据会出错，证人还会说谎呢。”沈肃认真道，好像不是在说服“天使”，而是在说服自己，“受害人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是会失去判断力的。警方给出任何一个人，这个人都会成为她们仇恨的靶子。我听说凶手作案时裹得像个粽子，而受害人被施虐时还被蒙上了眼睛。”
“可是警方还有其他证据。”陶琪理直气壮，“周允不会平白抓人。”
“你不会也是周允那家伙的守护天使吧？”沈肃讥讽道，“可惜，不会犯错的周允没能从郭涛嘴里挖出一个字。”
陶琪默了一下，有点心塞，前男友被诋毁了。
周允知道自己的老友看不起他的专业能力吗？
“那你凭什么认为不是郭涛干的？”
“是不是他干的不重要，我只要知道真相，然后让他受到公正的审判。”
陶琪奇怪道：“你会让他接受审判？”
“他如果杀了人，对其他受害人实施了性侵犯，当然要受到审判。我要做的只是确保他受到的惩罚是公正的，而不是认下莫须有的罪名。我们不是要保护坏人，而是要保护坏人作为人的那部分合法权利。”沈肃认真道。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幻听。
难道他对自己所坚持的理念出现了动摇，难道他被受害人和家属骂得想要放弃了？
所以，他心里生出了一个声音来自我拷问？
“你不是天使吗？你怎么会不知道郭涛是不是凶手？”
“他当然是凶手。”
“理由呢？”
“凡事都要有理由吗？我就是知道！”陶琪话一出口，忽然觉得万一郭涛不是，那她这个“天使”不就糗大了。
于是她又补了一句：“我老板说的。”
“天使还有老板？”
“天使为什么不能有老板，我们也有职责分工的。”
“你老板是上帝吗？”
“你们有的人叫他上帝，有的人叫它佛祖，有的人叫他真主。”陶琪被逼得信口开河。
“那你老板会犯错吗？”
“很少。”陶琪不敢把话说满了。
“那天使会犯错吗？”
“也很少。”
“哦，那些守护希特勒、卡扎菲、开膛手杰克的天使，最后怎么样了？是老板的错，还是天使的错？”沈肃放松身体，半躺在床上。
陶琪一下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
她想，这男人真可恶，他连在误会自己神经错乱的情况下，还能这么巧言善辩。
她是陶琪的时候说不过他，她是“天使”的时候，还说不过他。
她狠狠盯着他，暗自腹诽，神哪，赐我天使的力量吧，让我用目光凌迟他。
湿漉漉的月光从窗外爬进来，柔凉地摸上沈肃的脸。
他的眉毛真浓啊，得用一整片夜色才染出这样浓黑的眉吧？
陶琪愤怒地继续盯着他。
他的眼睛即便在黑暗中也亮闪闪的，是夜空中迷路的星子不小心跌进了他的眼吧？
霜白的月色勾勒得他的脸庞轮廓分明，轻抿的唇线格外柔和，还隐隐带着抹浅笑。天哪！陶琪赫然发现，他笑的时候左边嘴角竟然有一个小小的酒窝，令人忍不住想要用手戳一戳。
真见鬼，这男人晚上看着，比白天看顺眼多了啊！
陶琪赶紧移开视线，她一向容易对漂亮面孔心软。
难怪别人说，只要颜值高，就算是罪犯，也容易被谅解。
“他们最后怎么样了？你们的职责不是为了阻止可笑的人类犯错吗？”沈肃紧追不舍。
这人真讨厌！陶琪的心肠重新硬了起来。
“任务失败的天使，会以最惨烈的方式和他的守护对象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且老板是不用担责的，你们人类不也是这样吗？犯错的都是下属，老板永远正确。”
“那么，郭涛也有守护天使吗？他的天使怎么样了？”沈肃继续讨厌着。
“他的天使就快和他一起倒霉了。”陶琪狠声道。
“那么，你呢？你失败过吗？”
“我最失败的就是遇见你这个助纣为虐的冷血动物。”
“我没觉得我做的事不对。也许你的老板给了你错误的指令。”沈肃说，“在我们人类的司法系统里，有正义感的辩护律师是维护司法公正最有力的武器。”
“你有正义感？”陶琪讪笑。
“当然！”沈肃回答得斩钉截铁。
陶琪望着他那双比黑夜还要深沉的眼睛，突然不敢怀疑他说出的每个字。
“你非要一意孤行，替郭涛翻案？”陶琪只能重新绕回原来的话题。
“接不接这个案子，我得明天早上在看守所和他谈过才能决定。是不是要翻案，更得视真相而定。”沈肃说。
“你很肯定郭涛会告诉你真相？”陶琪好奇地问。
“我当然不能啊。我又不是上帝。”沈肃看了竹椅一眼。
陶琪吓得汗毛倒竖，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幸亏，他又移回了视线，继续说：“满口谎话的当事人多了去了。”
“那你怎么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真相是无法隐瞒的。”沈肃笃定。
“可是你们人类常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你连真假都不能判断，还当什么天使？”沈肃语气轻蔑，“原来我的大脑崩溃后产生的bug，居然是个糊涂蛋。”
陶琪更郁闷了。
她觉得如果她真是天使，一定是最窝囊的天使，会被守护对象活活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