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陶琪久久不能平静。
她打开电脑，网络上已经开始有新闻滚动发送了。
一身“孤女”怨香的美人叫汪洁，是一家有名的外企市场部经理，她因为长得格外美丽脆弱，很容易让大众产生同情心，故此被媒体纠缠得最狠，她的脸几乎占据了当天网络新闻的半壁江山。
美人含泪说出：“我希望他死！”
这句话立即被媒体当作标题用在头条位置，引发了网民的疯狂追逐，纷纷留言要求严惩凶手，天还没黑，郭涛的身份就被人肉搜索出来了，他竟然是李燃签约的那家夜总会的老板。
大众瞬间脑补，难怪李燃是唯一被杀害的受害人。因为她对凶手太熟悉了，为了自保，郭涛不得不下狠手。
尽管警方并没有对外公布郭涛涉案的细节，对外宣称案件还在调查中，已经有万名网友联名要求严惩凶手了。
可是，郭涛为什么要攻击自己呢？
陶琪纳闷极了，她可从来不混夜场啊。
陶琪正对着电脑发呆，门却被敲响了。
她谨慎地从猫眼里往外看，发现外面站着的居然是邵旬之。
她忙打开门，穿着浅灰色超薄羊绒衫的邵旬之笑得如沐春风。
他身上淡淡松木和高级皮革的味道，令人觉得温暖。
“邵教授，您这是？”陶琪的目光落在邵旬之的手上，他的手上是一束雪白的大栀子花，还点缀着浅粉淡紫的丁香，饱满的一小簇，插在透明的圆水晶瓶里，像一件艺术品。
“这束花很配你今天的衣服。”邵旬之微微一笑，竟然让陶琪产生一种他虽然老了，但依然魅力十足的感觉。
“邵教授，您怎么又送我花？”陶琪有些无措了，上次收到花，还可以说是红丝绒蛋糕的回礼，但这次……
她不是没有收到过男人送的花，而且她也明白，像邵旬之这样的老派海归，送花给女人纯粹是一种礼节。他都是当她祖父的年龄了，没什么可多想的。
而她感到无措，正是因为想不到他再次送花给她的目的。
“庆祝伤害你的人，再也不能行凶了。”邵教授将花递到陶琪手边。
这个理由，陶琪怎么也不能拒绝。
她突然心软得一塌糊涂，出了这样的事，她没敢告诉远在澳洲的父母，但其实内心还是渴望有人关心、有人惦记、有人为她鸣不平的。
“丁香和栀子配在一起，会让香味复杂多变，更有层次。”陶琪接过花，将脸埋进花束里深深嗅了一下，那香味从鼻子吸入，在肺里兜一圈，再输送到她的每个细胞里，她觉得整个人都被这浓郁的白花香调，浸泡得香软甜蜜了。
栀子花的味道总让她想起初恋，而丁香又结着愁怨，她一时有些恍惚。
“花要送给懂得欣赏的人。”邵旬之微微躬身，便要离开。
“等一等……”陶琪忙喊住已经转身的邵旬之。
“明天，您来我家吃饭吧！”陶琪说，她觉得和这样有品位的老人一起吃饭，应该没那么难以接受。
“怎么能让小姑娘请客？”邵旬之顿足，回过身，慈和地看着陶琪。
这句小姑娘，让已经二十九岁的陶琪心里舒坦极了，顿时觉得自己娇俏起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邵旬之姿态特别挺拔，一举一动都风度翩翩，像是经过严格的姿态训练，会令人忽略他的年纪。
“可是，我想谢谢你啊！”陶琪说，“送我这么美丽的花。”
很少有男人懂得怎么送花，他们只懂其形，不懂其魂。
他们以为，红玫瑰一大束，包在泛黄的旧英文报纸里就算有品位了，殊不知，鲜花其实是对女人的赞美。
为着收到如此贴心精致的礼物，她也应该亲自做一顿饭，回馈她的孤单老邻居。
“送花给美人是我的荣幸。”邵旬之真诚地说，“如果你真想谢我，就让我请你吃饭吧。我已经很久没有请漂亮小姑娘吃饭了。”
“这——”陶琪踌躇。
“后天晚上七点，来我家。就隔了一堵墙，放心，安全极了！”邵旬之促狭一笑。
陶琪被他逗乐了，再拒绝就有些伤老人的面子了，于是她点点头，接受了这个邀请。
晚上躺在床上，她面前总是闪过镜子对面的郭涛。
奇怪，她竟然想不起他的脸。
她脑海里只有那件皱巴巴的西装，她知道那个牌子，在时下年轻新贵中很流行。但——越是这种赶时髦的潮牌，越是上赶着被淘汰。
真正有品位的人，不会去追逐一季一换的款式。
她不由得想到邵旬之身上那件超薄针织羊绒衫，灰玳瑁扣上隐约可见pringle的刻字，毛衣的质地一看就是用手工横编机织出的，特别细腻。
但这样的衣服，只被他当作贴身t恤在家中穿。
这才是人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人。
想到衣服，她就想到了沈肃，那个把衣服当铠甲穿的男人。
如果——如果他帮郭涛脱罪，那么自己仍然是下一个受害者。
不行！绝对不允许！
陶琪的记忆库里，突然出现了沈肃家花园的样子。
那个冷冰冰飘荡着洗衣粉劣质香味的院子，院子与客厅间的那扇门，到底关没关？
那晚沈肃把她按到沙发上，径直走到客厅墙边，一把推开了门。对，他直接推开了门，门没上锁。
因为花园非常私密，除了两侧的邻居可以看见，外面的人很难一窥其中真貌，陶琪自己也常常忘记锁这道门。
她脑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大胆又疯狂的念头。
这个念头像一颗火星，落在了冬天的草原上，干燥的野草一点就燃，被风撩得四处飞散，蒲公英般的火种迅速燎原，令她再也躺不住了。
她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冲进浴室，直勾勾盯着搁在洗面台上的那个素白瓶子。
五月是一年中气温最舒适的季节，可是那个素白的瓶子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好像被冰冻过，又放到了常温里，摸起来像一支正在融化的棒冰。
她顾不得感慨这瓶子材质特别，迅速把自己脱得只剩贴身的内衣裤，穿上芭蕾舞鞋，拿起防晒霜把自己从头到脚喷了一遍。
她按住狂跳的心脏，满意地看着自己从镜子里消失了。
花园里，兔子拉歌正缩在笼子里对月长叹。
它很不满意被关起来，正铆足了劲盘算怎么越狱。
突然，它看见对面花园里的一盆粉红色佩尔朱克从搁它的小木凳上腾空飞了起来，然后又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紧接着小木凳也从地上飞了起来，在黑暗中、在植物汁液淋漓的饱满香气中飞了起来，横跨整个花园，飞到沈肃与陶琪花园的隔栏边，停了一秒，轻盈地落回了地面。
接着，凳子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有人在上面踩了一脚，紧接着，“噗”的一声轻响。
谁？谁敢入侵我的领地？
拉歌警觉地竖起毛茸茸的长耳朵，鼻子拼命对着响动的方向嗅着，可是它什么也没看见，那细微的动静就消失了。
接着，客厅与花园之间的门无声地开了，很快轻轻掩上，最温柔的风经过也不过如此。
拉歌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是不是坏掉了。
陶琪按住怦怦狂跳的心脏，踮着脚走进了沈肃的房间。
客厅里没有开灯，但窗外的月色足够让她把房间里的一切侦察得清清楚楚。
沈肃的家和他这个人一样，刻板无趣，与其说这是家，倒不如说是一间用来睡觉的旅店更贴切。
整间屋子装修风格很素净，房间空荡荡的，完全没有多余的修饰，雪白的墙壁，浅灰色的地砖，深灰色的沙发，深橡木色的茶几，墙上没有画、灯、照片等任何修饰，连客厅必备的电视机都没有，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洗衣粉里的薰衣草香精味！
天哪，这男人是有多热衷洗衣服？
在法国，这种浓郁的薰衣草味是老奶奶家特有的。
哦不！陶琪还闻到了一点淡淡的酒香。
她吸吸鼻子，那酒香是从透着橘黄灯光的房间里飘出来的，是沈肃身上经常有的那种，苏格兰单一麦芽威士忌的味道。
她顺着那酒香，踩着像金丝绒一般流泻一地的暖黄灯光，小心翼翼走进了沈肃的书房。
这一间书房，大概是他家最有人气的地方了。
她刚参观了沈肃的卧室，只有孤零零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堆满书的床头柜，并一盏老式伞罩台灯，此外一无所有。
她第一次看见有人把双人床，睡出了单人床的孤单。
相比其他房间的冷清落寞，书房就热闹多了。
一面墙大小的书架被层层叠叠的书压得几乎要弯下腰来，令人担心那些排得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整齐的书会“哗啦”一声全散落下来砸死人。
陶琪经过时，下意识想要离这堵危险的书墙远一些。
书架对面是一张局促的书桌，像小学生写作业用的那种，但两边也都整整齐齐摞着书和各种资料，只露出中间一尺见方的空当。
而沈肃正趴在那空当处，翻阅厚厚的资料，一盏黄壳老式塑料台灯将他圈在一团光晕里，令他的脸看起来格外清瘦。
陶琪看着无知无觉仍然埋首文件堆里，不停做着笔记的沈肃。
这男人还是那么认真、严肃、一丝不苟。
她正看得出神，沈肃突然伸出手端起旁边的酒杯，将酒递到唇边，猛喝一大口。
像被注射了麻醉剂，他整个人轰然倒向椅背，闭了眼，长长嘘出一口气。
他一动不动地瘫在椅背上，有那么一阵儿，陶琪以为他死了。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他被光晕笼着的脸便清晰呈现在她眼前。
那是一种，陶琪从未在沈肃脸上看见过的表情。
她印象里的沈肃永远都是紧绷的，连个褶皱都没有，像件熨烫笔挺的西装，永不出错，但也永远不叫人亲近。
但此刻，他的表情很松弛，松弛得像一件穿得松垮变形，又被太阳暴晒了一整天的纯棉旧t恤。他的疲倦从这份松弛里毫无遮挡地透出来，眉心松开，显出细细的纹路。白日里，这倦乏的纹路被绷得很紧，丝毫没露出端倪。可现在，他的白衬衫皱了，袖口挽起，领口扯开，吊儿郎当地挂在他身上，跟他一起瘫在沙发里。
他一定累极了、倦极了，才会在喝了一口酒之后，整个人像被抽了魂。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她一定会以为沈肃被鬼魂附身了。
陶琪的目光落在那个装了半杯威士忌的杯子上。
那是一个真正的水晶杯，大概是这个家里唯一精致的物品了，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如钻石般的光芒。此刻，有三颗半融的冰块正浸泡在金色酒液里，散发出温暖的海洋气息。
是的！这杯酒里盛着海风！
被太阳晒烫的礁石味、阳光下闪着七色光晕的肥皂泡泡味、苦杏仁味、大西洋上空海洋季风的味道……这是用苏格兰艾拉岛当地的泥煤熏蒸出的麦芽威士忌特有的气味。
只有这样一杯带着华丽烟熏气息和劲烈海风的威士忌，才能够结束一整天的疲乏倦怠，让人彻底松弛下来。
她发现自己突然窥到了一点沈肃的真面目。
这杯酒，就是沈肃的救赎。
这是他从紧绷的工作状态切换回松弛生活的一个仪式。
他也和她一样，需要靠一点小小的仪式感，来解脱无所不在的倦怠。
她心里突然就生了一点怜悯之心，随即想到了自己那个疯狂的念头。
要不要就此打住呢？
哦不！陶琪从来没有打过退堂鼓。
她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声。
“谁？”
原本像只摊着肚皮晒太阳的懒猫的沈肃，突然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绷紧脊背，警惕地盯着陶琪站立的方向，瞬时变成一只发现猎物的野豹。
“嘿，是我。”陶琪压了压嗓子，改变了自己说话的方式。
她的声音一向清甜沙软，像冬天树上最红最亮的大柿子，只要插入一根吸管，就能吸出一泡熟透了的蜜汁来。
但此刻，她把嗓子压得很低，声音从丹田里出来，被声带轻轻一推，便吐出糯糯的呓语，口感绵软，让听的人好像被塞了一嘴刚蒸好的白糖糕，一咬还黏牙。
要是换了顾敏，一定能听出这是陶琪的声音。因为这是陶琪最擅长的变声技巧，她童年时代最爱模仿日本动画片里的声优，她还能学幼童说话，学还没变声的少年说话。
但此刻，她觉得还是轻飘飘的小仙女声音最有欺骗性。
“谁？谁在说话？”沈肃猛地站起来，直接往屋外冲。
陶琪忙旋身避过沈肃冲过来的身体。
沈肃与陶琪擦肩而过，直接冲出书房，冲到了客厅，把所有的灯都“啪啪啪”按亮。
“谁？出来！”沈肃提高了声音，身体绷得像把出鞘的剑，瞬间就要把说话的人刺个对穿。
“你就是开了所有的灯也看不见我！”陶琪站在书房里压着嗓子，继续说。
她有些想笑，她这会儿又不觉得沈肃像猎豹了，他像只奓了毛的野猫，在虚张声势。
“少装神弄鬼！”沈肃一边说，一边走到墙边，贴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确认声音并不是从隔壁传来的。陶琪家里一片死寂，那女人应该早已经睡熟了。
他快速在房间里兜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能发声的人和物。
他把客厅、卧室、浴室、厨房都检查了一遍，一无所获。
他有些狂躁，打开所有柜子、拉开抽屉、撩开窗帘、掀开被子，把能藏人的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
人呢？说话的人呢?
突然，又是一声轻笑响起，笑声轻得像一滴水落下，却又迅速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不断荡漾开，几乎将他淹没。
那笑声滴落在他的背脊上，惊起一阵冷汗。
笑声在浴室里？
他更慌了，再次冲进浴室，可是浴室那么小，一目了然，哪儿有藏人的地方呢？
他蹲下，探头往洗衣机滚筒里看，空无一物。
“哈！”轻笑声又响起，就在他身后。
他猛地转头，身后只有一个悬空的马桶。
他死死盯着那个马桶，颤抖着手揭开了盖子，马桶里只有一泓水。他不放心地按了一下冲水键。
“哗哗哗”的水流打着转疯狂下旋，也不能把那该死的笑声冲走。
没想到永远气定神闲、气死人不偿命的沈大律师，也有一脸惊恐、脑子抽筋的时候，陶琪忍不住讥笑：“你脑子泡水了吧？马桶里藏得下人？”
这一次，声音在浴室外稍远的地方响起。
沈肃猛地回头，身后却空空如也。他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
“镇定，镇定，别慌！”他轻拍面颊，努力保持清醒，疾步走到客厅中间，视线却在卧室与书房间来回切换。
“哈！我看见你了！”沈肃突然兴奋地大笑道。
“啊！不可能！”那软绵绵的女声慌了一下，更大声了。
声音在书房！沈肃迅速冲了过去，房间就这么大，他不信她能躲。
他一把拉开窗帘，露出窗帘后面白色的墙壁。
陶琪捂着狂跳的心脏，有那么一秒，她几乎被沈肃骗过，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幸亏她踮着脚，及时避过了。
其实，陶琪行动时会带动空气流动，但那气流太过微弱，常人根本感觉不出来，何况陶琪只穿了内衣，没有衣物的负担，躲闪时身体异常灵活。
沈肃对上隐身的陶琪，就像在玩瞎子摸鱼的游戏，听声辨位的功夫再好，也奈何不了她。
陶琪只要不出声，沈肃就只能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一筹莫展。
陶琪决定不再以身犯险。
她迅速走出书房，走到客厅中间，每说一句话，就挪一个位置，好让沈肃琢磨不透她的方位。
“房间就这么大，你躲不了的。你自己出来，好过被我抓住！”沈肃再次扬声，企图引诱那诡异的声音再次出现。
“哈哈哈！”陶琪又被逗笑了，笑完赶紧换了个地方。
果然，沈肃又冲了过来。
但是，他的心一下就跌到了谷底，客厅总共就那么大，一眼就能望穿，连只兔子都藏不了，何况一个大活人。
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这声音来得太过古怪，莫非有鬼？
呸！他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
难道是——
“你在我房里放了录音机？”他试探着问，还在自己身上检查了一下。
“你觉得录音能够回答你的问题？”那声音有些娇俏，属于年轻女人。
“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你想问什么？”
“我问你就会答吗？”那飘忽不定的女声明明就在客厅，而他明明长着眼睛，却看不见她，就连房间里的摆设都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心开始往下沉，寒意令他头皮发麻，面对最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时，他也没有像此刻这般慌乱过。
那种深深的无力感，比蝴蝶想要飞过沧海还要枉然。
“你问，我就会答！”那女声听起来有着诡异的诚意。
“你早饭吃什么？”他福至心灵。
“我不需要吃饭。”
“我书桌上有几个苹果？”
“威士忌什么时候变成苹果酿的了？”
“我穿什么衣服？”
“你的白衬衫皱得像厕纸。”
“我为什么看不见你？”他终于把对方绕进这个问题。
他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因为——”女声笑了一下，那笑声让他毛骨悚然，“如果你能看见我，你就能看见上帝了。”
“你什么意思？”沈肃的声音有点发颤，他已经能确认，这不是录音。
那女声答话的时机和他问话的时间无缝对接，如果是录音机，根本做不到，而且也预料不到他会问什么。
可是，他眼前又确实没有任何异常，一目了然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大活人。
那声音清清楚楚，听得见却看不见、摸不着。对方真要对他做点什么，他绝对无能为力。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心念一动，转瞬冲到门口，就要夺门而逃。
“出了这道门，你就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那声音忽然拔高，尖锐地刮擦着他的耳膜，震得他脚下一绊。
他做错了什么？他什么也没做错啊。
可是，这问题拉着他，令他不敢躲、不敢逃、不敢不去面对。
沈肃不得不退回书桌前，紧紧靠着桌子，手下意识地抓起威士忌酒瓶横在胸前，做出防卫的动作。他彻底放弃追逐那忽远忽近、忽左忽右缥缈不定的声音了。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你的守护天使。”陶琪一字一顿地说，说完就伸手捂住了嘴巴，生怕自己忍不住爆笑出声。
“什么？”沈肃被这个答案轰炸得脑子里一片白光乱闪。
他做好了各种准备，甚至如果对方说她是女鬼，他也不会意外了。
可是，守护天使是什么鬼？
他突然操起酒瓶，朝自己肩膀上用力砸了一下。
“哇啊——妈的！”他痛得立即抱住肩头惨呼，这真不是在做梦！
陶琪捂住嘴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沈肃突然皱起眉头，他听说人的大脑在极端疲倦的情况下会出现幻觉、幻视、幻听。
难道是自己最近太累了？他默默在心里反问自己。
他顾不得和那奇怪的女声纠缠，冲到书桌前拿起手机，拨了电话。
“喂，老方，你清醒点，我问你个事儿！”他急切地说，“很重要的事儿！”
“大半夜的，又想替谁挂号呢？”一个男人带着惺忪睡意的声音从手机另一端传过来。
“我咨询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非得大半夜说？”老方有点不高兴。
“我，我家里多了个女人。”沈肃丝毫不给对方缓冲的机会，“我能听见那个女人一直在和我说话。”
“你家早该多个女人了！女人唠叨不是很正常吗？”老方奇道。
“我怎么可能带女人回家。我能肯定家里没有第二个人，也不可能是谁在我家放录音、搞恶作剧。”
对方似乎说了什么，沈肃突然提高声音，怒道：“你才想女人想出毛病了。我说认真的，我刚喝了口酒，就听见一个女人和我说话，那声音忽近忽远，但就在我的房间里，就像……就像有个人站在我面前，但我看不见她，只能听见声音。她还嘲笑我，我问很多问题，她都能回答上，还特别刻薄。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我的守护天使。”
电话那头的老方瞬间沉默了，接着说了一长串话，可惜离得太远，她没听清。
然后沈肃也沉默了，说了句：“明天早上我去医院找你。”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怎么？以为自己脑子出毛病了？”陶琪笑嘻嘻地说。
可是，沈肃不再理会她，反而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捧了水反复泼洒在自己脸上，嘴里还念念有词：“醒醒，这是幻觉，这是幻觉。”
“我可不是你的幻觉！”陶琪站在洗手间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沈大律师难得一见的傻样。
“别理她，别理她！”沈肃脸色发青地提醒自己，抽毛巾擦了把脸，木愣愣地走出卫生间，走到客厅沙发前坐下。
“你们人类真可笑。”女声又出现在客厅里，始终不放过他。
沈肃的脸色更青了，他用力摇头，似乎想要把这个声音从大脑里摇出去。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突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陶琪吓得连退了好几步。
可是，沈肃接下来的动作让她忍不住又笑出声。
原来沈肃突然趴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嘴里还念着：“这是幻觉，幻觉，分散注意力就会消失……1、2、3……”
他姿势标准，动作利落，整个身体绷成一道流畅的直线，与地面平行。
陶琪津津有味地在一旁跟着数：“1、2、3……”
他一口气做了五十个俯卧撑，那声音仍然不依不饶地跟着他。
他突然力竭，手一软，整个人砰地趴在地上，狼狈极了。
他懊恼地用力捶了一下地板。
“才五十个就不行了？”陶琪捏着嗓子笑嘻嘻地看着，特意站得离他远了点儿，好预防他忽然发难。
这男人狡猾着呢，可不好骗！
“你到底是谁？”沈肃终于无法再忽略那蜜蜂一般嗡嗡绕着他响个不停的声音。
“你的守护天使！”陶琪回答，语气笃定诚恳，令她自己都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助纣为虐的男人的守护神。
“守护天使？”沈肃喃喃反问，然后放声笑了起来，捂着头自言自语道，“我真病得不轻。”
说完，他自顾自走进书房，拿过杯子，一口饮尽里面的酒，辛辣的液体烟熏火燎地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他坐回椅子上，整个人摊开。这诡异的声音，看不见、摸不着、找不到，令人抓狂。
他再不阻止这声音，就真要疯了。
这一刻他觉得累极了，连日来的疲乏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将他淹没，他溺在这无边的倦乏之中，一动也不想动。
可是，即便是坐着不动，他也能感觉到房间里仿佛真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我应该给自己放个假！”他突然对自己说，“都累出毛病了。”
他努力说服自己，他的大脑因为使用过度，就像电脑出现了bug（漏洞），只需要关机重启，就能恢复正常。
他拿起桌上的酒瓶，拧开盖子，直接对着嘴喝了一大口。
这口酒下去，他整个胸腔都在燃烧。
“你如果不按我说的做，就会酿成大祸。”那“天使”的声音循循善诱，变得更加缥缈了，绵绵甜甜的，像一首催眠曲。
“滚！”沈肃像赶苍蝇一样在面前挥了挥手，“shut up（闭嘴）！”
陶琪耐住性子，盘腿坐在客厅里，将自己想要说的话一股脑说完，也不管沈肃是否接受得了。突然她发现房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气氛，安静得连掉根针到地上都能听见。
接着，她听见沈肃粗重的呼吸声。
她凝神细看，才发现沈肃早靠着椅子一动不动了，因为脖子后仰，喉咙里正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他手里握着的那个威士忌酒瓶已经空了，瓶口朝下，也没能滴出一滴酒液。
“pute（法语里下贱的意思）！”陶琪也爆了句粗口。
这男人把自己灌醉了来躲开她！
显然他成功了！
她最重要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啊！
有了今晚这一出，明天她铁定进不了他的房门。
她迅速爬到客厅的衣帽架上，拽下沈肃白天穿的黑西装往口袋里一摸，果然摸到了钥匙。
她找出花园与客厅那道门的钥匙，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前，拿了纸笔，顺着钥匙的长、宽、厚和凹槽各描了一圈。
若是沈肃这时睁开眼，看见自己的笔会动、会画、会和钥匙配合着描摹涂写，他一定会吓晕的。
陶琪将钥匙放回沈肃的衣兜，调皮地将钥匙的摹本攥在手心，出了客厅。
重新站在自己的花园里，闻着植物芬芳清冷的香味，她觉得心情大好。
捉弄自己讨厌的人，是会上瘾的吧？
她嘴角挑起一抹甜蜜的笑容，尽管没人能看见。
她打开电脑，网络上已经开始有新闻滚动发送了。
一身“孤女”怨香的美人叫汪洁，是一家有名的外企市场部经理，她因为长得格外美丽脆弱，很容易让大众产生同情心，故此被媒体纠缠得最狠，她的脸几乎占据了当天网络新闻的半壁江山。
美人含泪说出：“我希望他死！”
这句话立即被媒体当作标题用在头条位置，引发了网民的疯狂追逐，纷纷留言要求严惩凶手，天还没黑，郭涛的身份就被人肉搜索出来了，他竟然是李燃签约的那家夜总会的老板。
大众瞬间脑补，难怪李燃是唯一被杀害的受害人。因为她对凶手太熟悉了，为了自保，郭涛不得不下狠手。
尽管警方并没有对外公布郭涛涉案的细节，对外宣称案件还在调查中，已经有万名网友联名要求严惩凶手了。
可是，郭涛为什么要攻击自己呢？
陶琪纳闷极了，她可从来不混夜场啊。
陶琪正对着电脑发呆，门却被敲响了。
她谨慎地从猫眼里往外看，发现外面站着的居然是邵旬之。
她忙打开门，穿着浅灰色超薄羊绒衫的邵旬之笑得如沐春风。
他身上淡淡松木和高级皮革的味道，令人觉得温暖。
“邵教授，您这是？”陶琪的目光落在邵旬之的手上，他的手上是一束雪白的大栀子花，还点缀着浅粉淡紫的丁香，饱满的一小簇，插在透明的圆水晶瓶里，像一件艺术品。
“这束花很配你今天的衣服。”邵旬之微微一笑，竟然让陶琪产生一种他虽然老了，但依然魅力十足的感觉。
“邵教授，您怎么又送我花？”陶琪有些无措了，上次收到花，还可以说是红丝绒蛋糕的回礼，但这次……
她不是没有收到过男人送的花，而且她也明白，像邵旬之这样的老派海归，送花给女人纯粹是一种礼节。他都是当她祖父的年龄了，没什么可多想的。
而她感到无措，正是因为想不到他再次送花给她的目的。
“庆祝伤害你的人，再也不能行凶了。”邵教授将花递到陶琪手边。
这个理由，陶琪怎么也不能拒绝。
她突然心软得一塌糊涂，出了这样的事，她没敢告诉远在澳洲的父母，但其实内心还是渴望有人关心、有人惦记、有人为她鸣不平的。
“丁香和栀子配在一起，会让香味复杂多变，更有层次。”陶琪接过花，将脸埋进花束里深深嗅了一下，那香味从鼻子吸入，在肺里兜一圈，再输送到她的每个细胞里，她觉得整个人都被这浓郁的白花香调，浸泡得香软甜蜜了。
栀子花的味道总让她想起初恋，而丁香又结着愁怨，她一时有些恍惚。
“花要送给懂得欣赏的人。”邵旬之微微躬身，便要离开。
“等一等……”陶琪忙喊住已经转身的邵旬之。
“明天，您来我家吃饭吧！”陶琪说，她觉得和这样有品位的老人一起吃饭，应该没那么难以接受。
“怎么能让小姑娘请客？”邵旬之顿足，回过身，慈和地看着陶琪。
这句小姑娘，让已经二十九岁的陶琪心里舒坦极了，顿时觉得自己娇俏起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邵旬之姿态特别挺拔，一举一动都风度翩翩，像是经过严格的姿态训练，会令人忽略他的年纪。
“可是，我想谢谢你啊！”陶琪说，“送我这么美丽的花。”
很少有男人懂得怎么送花，他们只懂其形，不懂其魂。
他们以为，红玫瑰一大束，包在泛黄的旧英文报纸里就算有品位了，殊不知，鲜花其实是对女人的赞美。
为着收到如此贴心精致的礼物，她也应该亲自做一顿饭，回馈她的孤单老邻居。
“送花给美人是我的荣幸。”邵旬之真诚地说，“如果你真想谢我，就让我请你吃饭吧。我已经很久没有请漂亮小姑娘吃饭了。”
“这——”陶琪踌躇。
“后天晚上七点，来我家。就隔了一堵墙，放心，安全极了！”邵旬之促狭一笑。
陶琪被他逗乐了，再拒绝就有些伤老人的面子了，于是她点点头，接受了这个邀请。
晚上躺在床上，她面前总是闪过镜子对面的郭涛。
奇怪，她竟然想不起他的脸。
她脑海里只有那件皱巴巴的西装，她知道那个牌子，在时下年轻新贵中很流行。但——越是这种赶时髦的潮牌，越是上赶着被淘汰。
真正有品位的人，不会去追逐一季一换的款式。
她不由得想到邵旬之身上那件超薄针织羊绒衫，灰玳瑁扣上隐约可见pringle的刻字，毛衣的质地一看就是用手工横编机织出的，特别细腻。
但这样的衣服，只被他当作贴身t恤在家中穿。
这才是人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人。
想到衣服，她就想到了沈肃，那个把衣服当铠甲穿的男人。
如果——如果他帮郭涛脱罪，那么自己仍然是下一个受害者。
不行！绝对不允许！
陶琪的记忆库里，突然出现了沈肃家花园的样子。
那个冷冰冰飘荡着洗衣粉劣质香味的院子，院子与客厅间的那扇门，到底关没关？
那晚沈肃把她按到沙发上，径直走到客厅墙边，一把推开了门。对，他直接推开了门，门没上锁。
因为花园非常私密，除了两侧的邻居可以看见，外面的人很难一窥其中真貌，陶琪自己也常常忘记锁这道门。
她脑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大胆又疯狂的念头。
这个念头像一颗火星，落在了冬天的草原上，干燥的野草一点就燃，被风撩得四处飞散，蒲公英般的火种迅速燎原，令她再也躺不住了。
她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冲进浴室，直勾勾盯着搁在洗面台上的那个素白瓶子。
五月是一年中气温最舒适的季节，可是那个素白的瓶子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好像被冰冻过，又放到了常温里，摸起来像一支正在融化的棒冰。
她顾不得感慨这瓶子材质特别，迅速把自己脱得只剩贴身的内衣裤，穿上芭蕾舞鞋，拿起防晒霜把自己从头到脚喷了一遍。
她按住狂跳的心脏，满意地看着自己从镜子里消失了。
花园里，兔子拉歌正缩在笼子里对月长叹。
它很不满意被关起来，正铆足了劲盘算怎么越狱。
突然，它看见对面花园里的一盆粉红色佩尔朱克从搁它的小木凳上腾空飞了起来，然后又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紧接着小木凳也从地上飞了起来，在黑暗中、在植物汁液淋漓的饱满香气中飞了起来，横跨整个花园，飞到沈肃与陶琪花园的隔栏边，停了一秒，轻盈地落回了地面。
接着，凳子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有人在上面踩了一脚，紧接着，“噗”的一声轻响。
谁？谁敢入侵我的领地？
拉歌警觉地竖起毛茸茸的长耳朵，鼻子拼命对着响动的方向嗅着，可是它什么也没看见，那细微的动静就消失了。
接着，客厅与花园之间的门无声地开了，很快轻轻掩上，最温柔的风经过也不过如此。
拉歌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是不是坏掉了。
陶琪按住怦怦狂跳的心脏，踮着脚走进了沈肃的房间。
客厅里没有开灯，但窗外的月色足够让她把房间里的一切侦察得清清楚楚。
沈肃的家和他这个人一样，刻板无趣，与其说这是家，倒不如说是一间用来睡觉的旅店更贴切。
整间屋子装修风格很素净，房间空荡荡的，完全没有多余的修饰，雪白的墙壁，浅灰色的地砖，深灰色的沙发，深橡木色的茶几，墙上没有画、灯、照片等任何修饰，连客厅必备的电视机都没有，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洗衣粉里的薰衣草香精味！
天哪，这男人是有多热衷洗衣服？
在法国，这种浓郁的薰衣草味是老奶奶家特有的。
哦不！陶琪还闻到了一点淡淡的酒香。
她吸吸鼻子，那酒香是从透着橘黄灯光的房间里飘出来的，是沈肃身上经常有的那种，苏格兰单一麦芽威士忌的味道。
她顺着那酒香，踩着像金丝绒一般流泻一地的暖黄灯光，小心翼翼走进了沈肃的书房。
这一间书房，大概是他家最有人气的地方了。
她刚参观了沈肃的卧室，只有孤零零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堆满书的床头柜，并一盏老式伞罩台灯，此外一无所有。
她第一次看见有人把双人床，睡出了单人床的孤单。
相比其他房间的冷清落寞，书房就热闹多了。
一面墙大小的书架被层层叠叠的书压得几乎要弯下腰来，令人担心那些排得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整齐的书会“哗啦”一声全散落下来砸死人。
陶琪经过时，下意识想要离这堵危险的书墙远一些。
书架对面是一张局促的书桌，像小学生写作业用的那种，但两边也都整整齐齐摞着书和各种资料，只露出中间一尺见方的空当。
而沈肃正趴在那空当处，翻阅厚厚的资料，一盏黄壳老式塑料台灯将他圈在一团光晕里，令他的脸看起来格外清瘦。
陶琪看着无知无觉仍然埋首文件堆里，不停做着笔记的沈肃。
这男人还是那么认真、严肃、一丝不苟。
她正看得出神，沈肃突然伸出手端起旁边的酒杯，将酒递到唇边，猛喝一大口。
像被注射了麻醉剂，他整个人轰然倒向椅背，闭了眼，长长嘘出一口气。
他一动不动地瘫在椅背上，有那么一阵儿，陶琪以为他死了。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他被光晕笼着的脸便清晰呈现在她眼前。
那是一种，陶琪从未在沈肃脸上看见过的表情。
她印象里的沈肃永远都是紧绷的，连个褶皱都没有，像件熨烫笔挺的西装，永不出错，但也永远不叫人亲近。
但此刻，他的表情很松弛，松弛得像一件穿得松垮变形，又被太阳暴晒了一整天的纯棉旧t恤。他的疲倦从这份松弛里毫无遮挡地透出来，眉心松开，显出细细的纹路。白日里，这倦乏的纹路被绷得很紧，丝毫没露出端倪。可现在，他的白衬衫皱了，袖口挽起，领口扯开，吊儿郎当地挂在他身上，跟他一起瘫在沙发里。
他一定累极了、倦极了，才会在喝了一口酒之后，整个人像被抽了魂。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她一定会以为沈肃被鬼魂附身了。
陶琪的目光落在那个装了半杯威士忌的杯子上。
那是一个真正的水晶杯，大概是这个家里唯一精致的物品了，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如钻石般的光芒。此刻，有三颗半融的冰块正浸泡在金色酒液里，散发出温暖的海洋气息。
是的！这杯酒里盛着海风！
被太阳晒烫的礁石味、阳光下闪着七色光晕的肥皂泡泡味、苦杏仁味、大西洋上空海洋季风的味道……这是用苏格兰艾拉岛当地的泥煤熏蒸出的麦芽威士忌特有的气味。
只有这样一杯带着华丽烟熏气息和劲烈海风的威士忌，才能够结束一整天的疲乏倦怠，让人彻底松弛下来。
她发现自己突然窥到了一点沈肃的真面目。
这杯酒，就是沈肃的救赎。
这是他从紧绷的工作状态切换回松弛生活的一个仪式。
他也和她一样，需要靠一点小小的仪式感，来解脱无所不在的倦怠。
她心里突然就生了一点怜悯之心，随即想到了自己那个疯狂的念头。
要不要就此打住呢？
哦不！陶琪从来没有打过退堂鼓。
她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声。
“谁？”
原本像只摊着肚皮晒太阳的懒猫的沈肃，突然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绷紧脊背，警惕地盯着陶琪站立的方向，瞬时变成一只发现猎物的野豹。
“嘿，是我。”陶琪压了压嗓子，改变了自己说话的方式。
她的声音一向清甜沙软，像冬天树上最红最亮的大柿子，只要插入一根吸管，就能吸出一泡熟透了的蜜汁来。
但此刻，她把嗓子压得很低，声音从丹田里出来，被声带轻轻一推，便吐出糯糯的呓语，口感绵软，让听的人好像被塞了一嘴刚蒸好的白糖糕，一咬还黏牙。
要是换了顾敏，一定能听出这是陶琪的声音。因为这是陶琪最擅长的变声技巧，她童年时代最爱模仿日本动画片里的声优，她还能学幼童说话，学还没变声的少年说话。
但此刻，她觉得还是轻飘飘的小仙女声音最有欺骗性。
“谁？谁在说话？”沈肃猛地站起来，直接往屋外冲。
陶琪忙旋身避过沈肃冲过来的身体。
沈肃与陶琪擦肩而过，直接冲出书房，冲到了客厅，把所有的灯都“啪啪啪”按亮。
“谁？出来！”沈肃提高了声音，身体绷得像把出鞘的剑，瞬间就要把说话的人刺个对穿。
“你就是开了所有的灯也看不见我！”陶琪站在书房里压着嗓子，继续说。
她有些想笑，她这会儿又不觉得沈肃像猎豹了，他像只奓了毛的野猫，在虚张声势。
“少装神弄鬼！”沈肃一边说，一边走到墙边，贴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确认声音并不是从隔壁传来的。陶琪家里一片死寂，那女人应该早已经睡熟了。
他快速在房间里兜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能发声的人和物。
他把客厅、卧室、浴室、厨房都检查了一遍，一无所获。
他有些狂躁，打开所有柜子、拉开抽屉、撩开窗帘、掀开被子，把能藏人的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
人呢？说话的人呢?
突然，又是一声轻笑响起，笑声轻得像一滴水落下，却又迅速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不断荡漾开，几乎将他淹没。
那笑声滴落在他的背脊上，惊起一阵冷汗。
笑声在浴室里？
他更慌了，再次冲进浴室，可是浴室那么小，一目了然，哪儿有藏人的地方呢？
他蹲下，探头往洗衣机滚筒里看，空无一物。
“哈！”轻笑声又响起，就在他身后。
他猛地转头，身后只有一个悬空的马桶。
他死死盯着那个马桶，颤抖着手揭开了盖子，马桶里只有一泓水。他不放心地按了一下冲水键。
“哗哗哗”的水流打着转疯狂下旋，也不能把那该死的笑声冲走。
没想到永远气定神闲、气死人不偿命的沈大律师，也有一脸惊恐、脑子抽筋的时候，陶琪忍不住讥笑：“你脑子泡水了吧？马桶里藏得下人？”
这一次，声音在浴室外稍远的地方响起。
沈肃猛地回头，身后却空空如也。他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
“镇定，镇定，别慌！”他轻拍面颊，努力保持清醒，疾步走到客厅中间，视线却在卧室与书房间来回切换。
“哈！我看见你了！”沈肃突然兴奋地大笑道。
“啊！不可能！”那软绵绵的女声慌了一下，更大声了。
声音在书房！沈肃迅速冲了过去，房间就这么大，他不信她能躲。
他一把拉开窗帘，露出窗帘后面白色的墙壁。
陶琪捂着狂跳的心脏，有那么一秒，她几乎被沈肃骗过，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幸亏她踮着脚，及时避过了。
其实，陶琪行动时会带动空气流动，但那气流太过微弱，常人根本感觉不出来，何况陶琪只穿了内衣，没有衣物的负担，躲闪时身体异常灵活。
沈肃对上隐身的陶琪，就像在玩瞎子摸鱼的游戏，听声辨位的功夫再好，也奈何不了她。
陶琪只要不出声，沈肃就只能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一筹莫展。
陶琪决定不再以身犯险。
她迅速走出书房，走到客厅中间，每说一句话，就挪一个位置，好让沈肃琢磨不透她的方位。
“房间就这么大，你躲不了的。你自己出来，好过被我抓住！”沈肃再次扬声，企图引诱那诡异的声音再次出现。
“哈哈哈！”陶琪又被逗笑了，笑完赶紧换了个地方。
果然，沈肃又冲了过来。
但是，他的心一下就跌到了谷底，客厅总共就那么大，一眼就能望穿，连只兔子都藏不了，何况一个大活人。
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这声音来得太过古怪，莫非有鬼？
呸！他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
难道是——
“你在我房里放了录音机？”他试探着问，还在自己身上检查了一下。
“你觉得录音能够回答你的问题？”那声音有些娇俏，属于年轻女人。
“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你想问什么？”
“我问你就会答吗？”那飘忽不定的女声明明就在客厅，而他明明长着眼睛，却看不见她，就连房间里的摆设都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心开始往下沉，寒意令他头皮发麻，面对最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时，他也没有像此刻这般慌乱过。
那种深深的无力感，比蝴蝶想要飞过沧海还要枉然。
“你问，我就会答！”那女声听起来有着诡异的诚意。
“你早饭吃什么？”他福至心灵。
“我不需要吃饭。”
“我书桌上有几个苹果？”
“威士忌什么时候变成苹果酿的了？”
“我穿什么衣服？”
“你的白衬衫皱得像厕纸。”
“我为什么看不见你？”他终于把对方绕进这个问题。
他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因为——”女声笑了一下，那笑声让他毛骨悚然，“如果你能看见我，你就能看见上帝了。”
“你什么意思？”沈肃的声音有点发颤，他已经能确认，这不是录音。
那女声答话的时机和他问话的时间无缝对接，如果是录音机，根本做不到，而且也预料不到他会问什么。
可是，他眼前又确实没有任何异常，一目了然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大活人。
那声音清清楚楚，听得见却看不见、摸不着。对方真要对他做点什么，他绝对无能为力。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心念一动，转瞬冲到门口，就要夺门而逃。
“出了这道门，你就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那声音忽然拔高，尖锐地刮擦着他的耳膜，震得他脚下一绊。
他做错了什么？他什么也没做错啊。
可是，这问题拉着他，令他不敢躲、不敢逃、不敢不去面对。
沈肃不得不退回书桌前，紧紧靠着桌子，手下意识地抓起威士忌酒瓶横在胸前，做出防卫的动作。他彻底放弃追逐那忽远忽近、忽左忽右缥缈不定的声音了。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你的守护天使。”陶琪一字一顿地说，说完就伸手捂住了嘴巴，生怕自己忍不住爆笑出声。
“什么？”沈肃被这个答案轰炸得脑子里一片白光乱闪。
他做好了各种准备，甚至如果对方说她是女鬼，他也不会意外了。
可是，守护天使是什么鬼？
他突然操起酒瓶，朝自己肩膀上用力砸了一下。
“哇啊——妈的！”他痛得立即抱住肩头惨呼，这真不是在做梦！
陶琪捂住嘴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沈肃突然皱起眉头，他听说人的大脑在极端疲倦的情况下会出现幻觉、幻视、幻听。
难道是自己最近太累了？他默默在心里反问自己。
他顾不得和那奇怪的女声纠缠，冲到书桌前拿起手机，拨了电话。
“喂，老方，你清醒点，我问你个事儿！”他急切地说，“很重要的事儿！”
“大半夜的，又想替谁挂号呢？”一个男人带着惺忪睡意的声音从手机另一端传过来。
“我咨询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非得大半夜说？”老方有点不高兴。
“我，我家里多了个女人。”沈肃丝毫不给对方缓冲的机会，“我能听见那个女人一直在和我说话。”
“你家早该多个女人了！女人唠叨不是很正常吗？”老方奇道。
“我怎么可能带女人回家。我能肯定家里没有第二个人，也不可能是谁在我家放录音、搞恶作剧。”
对方似乎说了什么，沈肃突然提高声音，怒道：“你才想女人想出毛病了。我说认真的，我刚喝了口酒，就听见一个女人和我说话，那声音忽近忽远，但就在我的房间里，就像……就像有个人站在我面前，但我看不见她，只能听见声音。她还嘲笑我，我问很多问题，她都能回答上，还特别刻薄。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我的守护天使。”
电话那头的老方瞬间沉默了，接着说了一长串话，可惜离得太远，她没听清。
然后沈肃也沉默了，说了句：“明天早上我去医院找你。”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怎么？以为自己脑子出毛病了？”陶琪笑嘻嘻地说。
可是，沈肃不再理会她，反而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捧了水反复泼洒在自己脸上，嘴里还念念有词：“醒醒，这是幻觉，这是幻觉。”
“我可不是你的幻觉！”陶琪站在洗手间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沈大律师难得一见的傻样。
“别理她，别理她！”沈肃脸色发青地提醒自己，抽毛巾擦了把脸，木愣愣地走出卫生间，走到客厅沙发前坐下。
“你们人类真可笑。”女声又出现在客厅里，始终不放过他。
沈肃的脸色更青了，他用力摇头，似乎想要把这个声音从大脑里摇出去。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突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陶琪吓得连退了好几步。
可是，沈肃接下来的动作让她忍不住又笑出声。
原来沈肃突然趴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嘴里还念着：“这是幻觉，幻觉，分散注意力就会消失……1、2、3……”
他姿势标准，动作利落，整个身体绷成一道流畅的直线，与地面平行。
陶琪津津有味地在一旁跟着数：“1、2、3……”
他一口气做了五十个俯卧撑，那声音仍然不依不饶地跟着他。
他突然力竭，手一软，整个人砰地趴在地上，狼狈极了。
他懊恼地用力捶了一下地板。
“才五十个就不行了？”陶琪捏着嗓子笑嘻嘻地看着，特意站得离他远了点儿，好预防他忽然发难。
这男人狡猾着呢，可不好骗！
“你到底是谁？”沈肃终于无法再忽略那蜜蜂一般嗡嗡绕着他响个不停的声音。
“你的守护天使！”陶琪回答，语气笃定诚恳，令她自己都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助纣为虐的男人的守护神。
“守护天使？”沈肃喃喃反问，然后放声笑了起来，捂着头自言自语道，“我真病得不轻。”
说完，他自顾自走进书房，拿过杯子，一口饮尽里面的酒，辛辣的液体烟熏火燎地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他坐回椅子上，整个人摊开。这诡异的声音，看不见、摸不着、找不到，令人抓狂。
他再不阻止这声音，就真要疯了。
这一刻他觉得累极了，连日来的疲乏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将他淹没，他溺在这无边的倦乏之中，一动也不想动。
可是，即便是坐着不动，他也能感觉到房间里仿佛真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我应该给自己放个假！”他突然对自己说，“都累出毛病了。”
他努力说服自己，他的大脑因为使用过度，就像电脑出现了bug（漏洞），只需要关机重启，就能恢复正常。
他拿起桌上的酒瓶，拧开盖子，直接对着嘴喝了一大口。
这口酒下去，他整个胸腔都在燃烧。
“你如果不按我说的做，就会酿成大祸。”那“天使”的声音循循善诱，变得更加缥缈了，绵绵甜甜的，像一首催眠曲。
“滚！”沈肃像赶苍蝇一样在面前挥了挥手，“shut up（闭嘴）！”
陶琪耐住性子，盘腿坐在客厅里，将自己想要说的话一股脑说完，也不管沈肃是否接受得了。突然她发现房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气氛，安静得连掉根针到地上都能听见。
接着，她听见沈肃粗重的呼吸声。
她凝神细看，才发现沈肃早靠着椅子一动不动了，因为脖子后仰，喉咙里正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他手里握着的那个威士忌酒瓶已经空了，瓶口朝下，也没能滴出一滴酒液。
“pute（法语里下贱的意思）！”陶琪也爆了句粗口。
这男人把自己灌醉了来躲开她！
显然他成功了！
她最重要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啊！
有了今晚这一出，明天她铁定进不了他的房门。
她迅速爬到客厅的衣帽架上，拽下沈肃白天穿的黑西装往口袋里一摸，果然摸到了钥匙。
她找出花园与客厅那道门的钥匙，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前，拿了纸笔，顺着钥匙的长、宽、厚和凹槽各描了一圈。
若是沈肃这时睁开眼，看见自己的笔会动、会画、会和钥匙配合着描摹涂写，他一定会吓晕的。
陶琪将钥匙放回沈肃的衣兜，调皮地将钥匙的摹本攥在手心，出了客厅。
重新站在自己的花园里，闻着植物芬芳清冷的香味，她觉得心情大好。
捉弄自己讨厌的人，是会上瘾的吧？
她嘴角挑起一抹甜蜜的笑容，尽管没人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