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徐骁说过,年轻时候第一次遇到媳妇,就被打了个半死不活。
    世子殿下站在城头俯瞰全城,这时候的雁回关宁静安谧,就像一位暮年老妇打着瞌睡,但世子殿下确定这名老妇与慈祥没有半点关系,一旦垂死挣扎起来,会是异常的狰狞。城头上就只有徐凤年一人,他缓缓走到东城墙点将台下,见有一座石碑,蹲下后仔细看去,竟是北莽书法大家余良的杰作《佛龛记》。碑记行文晦涩,夹杂太多佛教术语,一般人根本认不全,不过余良行文旁征博引推敲过度,字却是一等一的好,当今天下书法四大家,北莽就这位担任兵铠参事的余良上榜,连离阳王朝文坛都由衷赞誉“余龙爪字里有骨鲠金石气”。北莽女帝对这位“字臣”也相当青睐,曾对一名近臣戏言:“余良学而有术,以字求宠,以文感恩,如小鸟依人,竭诚亲近于朕。
    寡人自当怜爱余良。”
    徐凤年盘膝而坐,将《佛龛记》一字一字读去,读完以后,哑然失笑道:“余大家啊余大家,给一名半百老妇人说成小鸟依人的滋味,不好受吧?”
    然后徐凤年转头笑问道:“这位姑娘,喜欢听我读《佛龛记》?”
    世子殿下身后正是无意间来到城头的山渐青,黄宝妆。
    她腰间悬一柄古剑绿腰,是剑府珍藏四百年的三大名剑之一,传言剑纹若九条青蛇,放于水中,游走如活物。
    在棋剑乐府面如寒霜的黄宝妆露出一抹羞涩。
    徐凤年难免感到惊讶,在雁回关要找一名脸皮浅薄的女子实在比登天还难,况且她还有九十文的姿色,他瞥了眼那柄绿丝缠绕的剑鞘,问道:“姑娘是棋剑乐府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徐凤年起身后作揖道:“在下徐殿匣,宫殿的殿,剑匣的匣。”
    黄宝妆以棋剑乐府独有的剑礼回礼。
    眨眼间,徐凤年身形暴起,掠至这名女子身边,一只手贴住她的心口锢住气机,一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其张嘴,眯眼往嘴中看去,“果然如我所料,师父曾教我一些失传的相术,我只记住了天人相、龙妃相在内最神奇的六种,这位姑娘竟然身兼两种,早该承受不住而暴毙死去,一定有那浩瀚青史上唯一一颗被见证以及记载的骊珠,在姑娘体内借气生长。好一个骊龙颔下吐龙珠!”
    有一颗红珠悬于黄宝妆口中,她张嘴后便再难以遮掩这颗千年骊珠的流光溢彩。
    黄宝妆眼泪如珠子滑落脸颊,眼神逐渐涣散,但仍是竭力沙哑道:“你快逃!”
    女子如龙,悠悠口吐骊珠。
    国士李元婴曾给世子殿下讲述过人生百相,后者只挑了六种去记,真正见识过的只有一种,共工相,有两人皆是如此,弟弟徐龙象,再就是青州陆家带来的家仆,重瞳儿陆斗。黄蛮儿和这位曾经在山熊利爪下救下陆丞燕的重瞳儿,都是天生膂力惊人,即便没有后天习武锻炼体魄,也能凭借着先天恩赐,扛千斤鼎,生撕虎豹,有如神助。但眼前这位棋剑乐府里走出的女子,竟然既是道门真人垂涎三尺的天人相,又是密宗欢喜双修中的梦寐以求的龙妃相,打个比方,这类人就像一棵活人参在街上逛荡,岂能不让人心生歹念。
    况且兼具双相,她除非有黄蛮儿那般的身体,否则根本承受不住,能活蹦乱跳到今天,只能依靠那颗传言八百年前大秦皇后衔嘴入棺的骊珠绵延气机。这样的神珠只听说前朝被盗墓,但未有发现它的消息流传世间。
    当徐凤年看到女子吐珠后眼神涣散,下意识就要将骊珠逼迫回她口中,但已然来不及。她死寂无神的双眸猛然一变,毫无征兆地变作一赤眸一紫眸,熠熠生辉。徐凤年惊悚,应变已经算是迅捷,拦不下龙吐珠,当下左手向下按住春雷刀柄,右手紧贴女子心口发力一推,试图打散她体内炸雷的汹涌气机,这一瞬间哪里顾得上手心那一团鸽肉是软是硬,至于男女授受不亲就更是个笑话,再有丝毫分神,可能自己小命就得莫名其妙交待在这里。
    纹丝不动的徐凤年额头渗出汗水,王重楼灌入体内的大黄庭吸纳八分,竟然在纯粹与这名女子硬碰气海的前提下,仍是完全落于下风!女子双色眼眸滴溜溜转动,好似在黄泉路上倒行回阳间的厉鬼,在缓缓适应与阴间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光是有揩油嫌疑的右手被黏住,徐凤年搭在春雷上的左手一样动弹不得,就像一座雕塑杵在女子身前,保持着看似亲昵温馨其实凶险万分的架势。她双眸终于有了焦距,直直盯着近在咫尺的徐凤年面孔,骊珠欢快地绕着女子飞旋,在暮色中带出一抹一抹的流萤光华。
    不知道还能否算是棋剑乐府黄宝妆的女子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轻轻点在徐凤年眉心。
    徐凤年体内气机几乎寸寸砰然炸裂,发出一串黄豆在锅中爆开的声响,可想而知世子殿下的气机是何等充沛,而受到的疼痛又是何等巨大,千刀万剐的酷刑肯定要比一刀腰斩来得恐怖。这段时日钻研王仙芝的刀谱,尤其是那一页讲解剑气滚龙壁的气机运转路线,让逆水行舟的徐凤年已经很能承受其中足以让常人晕厥的刺骨战栗,越是如此,此刻受罪越重。
    好像是因为有些讶异徐凤年没有被弹指杀死,女子僵硬缓慢地歪一下脑袋,然后低头望去,看到春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鞘一寸,再归鞘大半,如此不停往复,可谓艰辛地终于出鞘至两寸半,她的耐心也消耗殆尽,闪电出手,拍在徐凤年手背上。春雷刹那间彻底回鞘,不仅如此,春雷刀冲撞刀鞘的余劲,让这柄短刀在徐凤年左腰荡出一个上翘弧度,紧接着她左手在徐凤年胸口“轻柔”一推。
    徐凤年双脚离地,连人带刀倒撞向《佛龛记》石碑,厚达三寸的结实石碑不是折断,而是被徐凤年体内的混乱气机殃及,整座等人高的大碑瞬间砸成无数块碎石。
    徐凤年立定后不惊不惧不悲不喜,略微压抑下痛感,勉强调顺气机运行,左手按住春雷,抬头见她不急于追击,抬起右手抹去嘴角猩红鲜血。
    不知道棋剑乐府如何养出这么个怪胎的女子,她扭了扭脖子,望着徐凤年,嘴角扯了扯,应该是在讥笑他的不堪一击。然后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城墙以外,很善解人意地提醒徐凤年尝试一下逃跑。
    于是徐凤年没有让她失望地掠向城头,脚尖在箭垛墙体上一点,但却是在空中转折,春雷毫无凝滞地出鞘三寸,身体狠狠撞向这名高深莫测的女子。逃?以她的凌厉手段,身体落地时肯定便是丧命时。距离五步时,春雷即将彻底拔出的关键一瞬,她轻描淡写地向前踏出一步,一只五指纤细如青葱的玉手往外一推,让徐凤年身体一滞,恰好在节点上延缓了春雷出鞘的时机。她另一只手伸出凌空往回缩,徐凤年如同龙汲水给吸纳过去,女子骤然加速快步前行,横出手臂,轰然挥在徐凤年胸膛。徐凤年身体如同一张被拉弦满月的弓胎,再度向后倒飞出去。女子继续前行,看似闲庭信步漫不经心,实则快得让人眼花,她“慢腾腾”走到身体浮空的徐凤年身侧,一个肘击击在他的腰间。徐凤年的身躯在边墙上砸出一个坑,他单膝跪地,吐出一大口瘀血,青砖地面上一摊红色,触目惊心。
    她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手指。
    徐凤年默然以春雷鞘尖点地,借力撑起身体,直起腰,浑然忘我,没了疼痛,没了杂念,脑海中只有那一页剑气滚龙壁的精髓所在,气海沸腾。
    气吞云梦泽,波撼昆仑山。
    徐凤年再不去握春雷,他双手在胸前起手势,双脚在地面上击出两团尘土。
    在这种要人生死存亡的紧张时刻,她肚子发出咕噜一声,随即听闻一声轻轻叹息,几乎弥漫整座城头的浩然杀机荡然无存,她低头摩挲着肚子,喃喃道:“饿了呢。”
    徐凤年气机一松,她的那张脸庞眨眼间就贴到了他的眼前。双手握住徐凤年双臂,喜怒无常的她沙哑道:“饿了,我就格外喜欢杀人。把你手臂撕掉好不好?”
    徐凤年决绝的脸色浮现出一抹冷血,故作一松的气机悉数提起,张嘴一吸,将那颗骊珠咬在牙缝中,只要她撕断他的双臂,他就可以拼上全部大黄庭将这颗骊珠炸碎。
    她问道:“你真以为我会让你心想事成?”
    初见面时,是徐凤年说话,她做哑巴,现在风水轮流转,颠倒过来,徐凤年成了哑巴。
    她笑了笑,松开徐凤年的双臂,不见她任何气机运转,骊珠便脱离徐凤年的驾驭,重返她身边活泼打转。她跃上城头,弯腰看着徐凤年,说道:“算你运气好,我曾经与她许诺,吐出骊珠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杀。”
    徐凤年不笨,知道这名棋剑乐府的女子是双重人格,他显然更喜欢跟那个腼腆婉约的她打交道,眼下这个她,应该至少是指玄境界,吐出骊珠,就等于释放了一尊天大魔头,难怪当初她让自己快逃走。徐凤年倒不是说贪恋这颗传说可以让女子青春常驻的骊珠,但他至少想见识一下天人相与龙妃相的玄奇,不过打死都没预料到一颗珠子会惹出这么大麻烦。跨境杀人,是很解气,但事实证明徐凤年目前还做不到。
    她玩味道:“答应不杀,不意味着可以活得痛快,不过你这人还有些小本事,受得住一弹指。你其实应该一开始就拔刀杀人的,否则也不会如此狼狈。为何犹豫了?怜香惜玉?真蠢。你练刀,已经到了蓄意的地步,这跟李淳罡到达指玄境以后闭鞘封剑是一个路数吧。对了,你方才有李淳罡在西蜀皇宫剑气滚龙壁的雏形,你跟这老头是什么关系?说来听听,要是我开心,教你几手不输两袖青蛇的好东西。”
    徐凤年多此一举地握住春雷。
    女子负手站在城头,赤眸紫眸很是瘆人,居高临下微笑道:“呦,看来这老家伙在你心目中还真有地位,都舍得拼上性命维护?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十六岁入金刚十九岁入指玄,这个跟我差不多嘛。况且他二十四岁才达天象,说起来比我还晚,什么‘天不生我李淳罡,剑道万古长如夜’,好笑好笑。我看也就是你们离阳王朝没有真正的高手,哦,王仙芝算一个。”
    始终没有说话的徐凤年终于张嘴,早已涌到喉咙的鲜血吐出。不是他想做哑巴,实在是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好朝她做了几个字的口型。
    她伸出一根手指,骊珠绕指而旋,她笑眯眯道:“哦,你是说‘去你娘的’。”
    她说完以后,徐凤年两袖猎猎作响,重新闭嘴后,唇角溢出鲜血却是更浓。
    她撇了撇嘴,冷笑道:“也就是你不知道我是谁,否则哪来这么多狗屁骨气。”
    她跳下城头,伸了个懒腰,握住骊珠,轻柔摩擦脸颊,恋恋不舍叹气道:“回了。”
    骊珠重新入嘴,双眸光华逐渐淡去,归于暗淡。
    悬挂绿腰剑的女子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好不容易才看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徐凤年,立马眼眶湿润地小跑到世子殿下身前,紧闭嘴唇,拿手指在空中比画。仍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徐凤年看懂了,她是在说:“别杀我。对不起,我如果张嘴或者死了,她就会出来杀很多人。”
    徐凤年暗自庆幸没有在她回魂的时候痛下杀手,她那一番故意激怒自己的言语果然是有预谋的,恐怕更是存心主动给自己杀死另外一个她的机会,这个手段骇人的女魔头,心机也不浅啊。眼前这个相对来说普通的棋剑乐府女剑士,无非是与自己一样临近金刚境,论起贴身搏杀,徐凤年有九成把握将其斩杀,要不然方才也不可能一瞬间就制住口衔骊珠并未疯魔的她。她分明是个没有江湖阅历与厮杀经验的雏鸟,顶尖宗门的嫡系亲传大多如此,按部就班地在武道上飞跃晋升,看似一骑绝尘,一旦遇上在江湖摸爬滚打过来的同境武夫,只有一个死字。而且以她这种百年难遇的情况,棋剑乐府没有拿铁链把她当作凶兽锁起来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
    徐凤年一边吐血一边苦笑,要有多悲凉就有多悲凉,让那个从小就在棋剑乐府长大而涉世未深的黄宝妆无限愧疚,以至于完全忘了这场灾祸是这名佩刀男子自讨苦吃。
    两个鲜明的极端,一个她,上一次现世,惹下了骇人听闻的滔天大祸;一个她,只会埋头练剑,只会在棋剑乐府板着冷脸用这么个最笨的法子,去应对所有人,师父说什么便是什么,师父逝世以后,便是瞎子一般茫然失措,只敢躲起来偷偷哭。
    这个她,此时此刻,忘了矜持和羞涩,颤抖着伸手去帮这名陌生男子擦去鲜血,但如何都擦不干净,徐凤年轻轻抬手挡去她的帮倒忙,一脸无奈道:“没事,吐着吐着习惯就好,死不掉的。”
    徐凤年好奇道:“她是谁?”
    黄宝妆抽泣着沉默下来。
    徐凤年也不追问。在离阳王朝,魔道式微得厉害,尤其是当年六大魔头上金顶,被齐玄帧一人杀尽,徐骁马踏江湖后,一些个帮派名字稍微有魔教嫌疑的都忙不迭更名,夹起尾巴做人。但北莽皇朝大大不同,北莽王庭除了扶持少数几大宗门去垄断江湖,对于所谓的魔道派别,一直不予理睬,以至于那些个公然食人心肝的、采阴补阳的大邪派,一样能够风生水起。北莽王庭一直遵循江湖事江湖人自己拿双手去解决的宗旨,这次北莽点评武榜,除了天下十人,还列出了十位魔道巨擘,随便拎出一个,在离阳王朝被江湖传首十次都不够。其中高居榜首的洛阳,只凭双手便转战东锦、宝瓶、橘子、龙腰四大州,最后更是堂而皇之杀到帝城,见人便杀。这还不够,直到赶至皇城门口的军神拓跋菩萨亲自出手,才挡下这位一身紫袍魔头的脚步。
    北莽女帝就在城头观战,始终耐着性子没有调动拱卫皇城的六千锦甲,而是说了一句:“用六千甲士杀一个洛阳,寡人的巍巍北莽岂不是少了一万二千好儿郎?”
    这样的江湖,这样的北莽,是应该亲眼去看一看。
    “凤年,你有没有想过,北凉三十万铁骑,要担心被背后捅刀子,到底能否挡得住北莽一个皇朝的正面南下?”
    那一晚彻夜密谈,临近尾声,徐骁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徐凤年后移了一下,靠着墙壁,总算止住鲜血涌出的势头,抬臂拿袖子随意擦了擦嘴,苦笑道:“当时一时冲动,对姑娘有所不敬,见谅则个。”
    黄宝妆摇了摇头,指了指徐凤年的脸,继续比画手势,“你的面具破了。”
    先前在雁回关墙根下蹲着换上一张舒羞精心制造的易容面具,与那个她一战后,已经破碎七八分。徐凤年仔细地一点一点撕去,在她帮着指指点点下,逐渐露出本来的面容,略显苍白。
    徐凤年伸出一只手,她以为他要自己搀扶,也伸出手,却一下子被他拉入怀中。
    手足无措的黄宝妆娇躯僵硬。
    徐凤年轻声笑道:“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喜欢我。我也没说喜欢你啊,不过就是吐了这么多血,好歹把老本挣回来,亏本买卖,我不做的。”
    精疲力尽的世子殿下闭上眼睛。
    记得徐骁说过,年轻时候第一次遇到媳妇,就被打了个半死不活。
    黄宝妆年幼便被师父带入北莽百姓心中的仙府,纤细肩膀早早被压下太多重担,以后除了练剑下棋就再无事可做,单薄如一张世间质地最佳的白宣。棋剑乐府将她看得太重,由不得任何人私自去在这张宣纸上写下一撇一捺。从稚童长成少女,几乎便是只与师父和两位府主寥寥几人接触,她曾无数次站在高耸楼阁上踮着脚尖,遥遥俯视那些与她无关的欢声笑语,充满好奇和憧憬。
    黄宝妆十岁以后开始知道另一个自己,十六岁在青山中横空出世,这个她强大到棋剑乐府不得不让一位大师祖时刻盯着自己,她就像脚踩西瓜皮能滑到哪里是哪里。二十岁以后,师父已经不在世,除了铜人师祖,就只有洪师兄会时不时来找她下棋,两个臭棋篓子,棋府府主看过棋局后,就再不愿意在一旁观战。黄宝妆知道自己除了那个她的存在和练剑两样外,几乎一无是处,下棋糟糕,识字不多。她一直很羡慕宗门里师兄师姐们的腹有诗书气出口成华章,入雁门关前东仙师兄吴妙哉就与西湖师兄打赌谁能一字不差读顺《佛龛记》,因此当她登上城头看到这个背影,听着他读得朗朗上口,便在心底很敬佩他的博学。
    师父,两位府主,铜人师祖,洪师兄,加上她共计六人,不过如果世子殿下知道自己仅是在比一只手略多的人数里,还排倒数第三的真相,一定会觉得这种博学的称赞也太没诚意了。
    徐凤年见四下无人,从怀中掏出一沓纤薄如蝉翼的面皮,小心翼翼剥下其中一张,往自己脸上贴去,五官每一个细节,都用手指缓慢推移过去。黄宝妆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别看就是拿面具往脸上一拍,其实这是个不输绣花的细致活,徐凤年的精气神折损严重,生怕露出破绽,正要跟她说上一声看哪里不妥,她已经心有灵犀地伸出青葱,缓慢轻柔地替他抹平一些细微瑕疵。
    面皮共有六张,舒羞挑灯夜战了两旬时间。世子殿下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反正那段时间双胸如春笋倒扣的舒大娘,一得闲就来抚摸他的面孔,每次一摸就是几炷香的漫长工夫,天晓得她有没有心存揩油的念头,几次世子殿下胸口或者手臂都清晰感受到她两粒樱桃尖儿都挺立起来,心猿意马得一塌糊涂,不愧是上了岁数的熟透女子,春天一到就跟花猫一样耐不住寂寞。
    徐凤年趁黄宝妆帮忙的空隙,见她双眼满是有趣和惊奇,就笑着解释道:“这是一位出身南疆巫门的易容大家打造的,她说这易容术有五层境界,落子,通气,生根,入神,投胎。落子只是最粗劣的易容,也就蒙蔽眼力不佳的常人;通气才算登堂入室;若能生根,就不易看破;入神的话,不光是相貌,整个人戴上面具后连神态都会改变;至于投胎,她也自称只是听说。要知道有面由心生这个说法,换上这种面皮,就等于改了局部根骨,可能连命运都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变化。她帮我制造了六张,其中通气和入神各一张,生根四张,你手头这张是落子,刚才破损的是一张生根。这个说法,你们棋剑乐府应该比较能理解深意。”
    徐凤年站起身,黄宝妆赶忙跟着站起,往后退了几步。徐凤年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离开前轻声道:“你我二人就当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对谁都不要说起。”
    不料黄宝妆摇了摇头,徐凤年讶异问道:“你要如实禀报给棋剑乐府?”
    她点了点头。
    徐凤年眉头紧皱,天人交战,若眼前女子只是棋剑乐府的嫡传弟子,先不说辣手摧花正确与否,将其击杀是最稳妥的做法。但她口衔骊珠身世神秘,杀了她就等于放出一尊无可匹敌到不是天字号也是地字号的大魔头,与自杀无异。可绑架她的话,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她注定是棋剑乐府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分量恐怕只在洪敬岩之下,带走她就等于在棋剑乐府屁股上捅了一刀还在那里喊“来追我啊,来追我啊”,棋剑乐府实力雄厚,高高在上,不追你追谁?打杀也不是,绑架封嘴也不是,就这么放了?
    徐凤年抚额沉思,这娘们儿瞧着挺和气的,当时被贴住心口要挟,第一时间还是让自己逃命,怎么到头来还是个钻牛角尖就不出来的角色,半点圆通都不懂。徐凤年重重叹息一声,得了,看来是板上钉钉要擦不干净屁股了。反正当时为了不给鱼龙帮惹麻烦,自己画蛇添足地向鹰钩鼻老者要了本《公羊传》,去打消棋剑乐府以外江湖客疑虑的同时,也意味着只要王维学心细,就等于揽祸上身。虱子多了不怕咬,到了留下城与鱼龙帮分别后,反正也要大闹起来,你们棋剑乐府爱怎么来就怎么来,老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黄宝妆犹豫了一下,用一根青葱手指比画道:“我只说见过你,让我吐出骊珠,但不说你姓名,不说你佩刀,不说你有面具。”
    徐凤年愣了一下,满脸灿烂笑意,上前两步,摊开双臂似乎想要来一个离别拥抱。黄宝妆红着脸往后退了不多不少也是两步,胭脂粉堆里长大的徐凤年会就此罢手?他继续厚着脸皮向前踏出两步,脸上还多了一抹看似真诚到发自肺腑的可怜无辜,那位棋剑乐府的山渐青羞涩更浓,脸颊如桃花,退了一步。两步到一步,咱们花丛老手的世子殿下会不知晓其中玄妙?当那些年无数黄金白银珠宝绫罗都是白送的?他一把抱住这个不是喜欢自己只是不擅长拒绝的女子,在她紫檀木簪绾起的青丝旁使劲嗅了嗅,促狭笑道:“以后我有机会就去棋剑乐府找你,你要是觉得被我抱了很吃亏,到时候回抱我一下。”
    终于舍得松开黄宝妆,不知道是口衔骊珠的关系,还是她龙妃相天赋使然,她的身体夏日沁凉如泉,冬天温暖如玉。徐凤年从她身侧纵步踏出,故意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委屈表情,单手在城墙上一撑,跃下城头,离开雁回关向荒漠疾行。
    黄宝妆呆呆站在城头,怔怔出神。暮色渐浓,她曾听游遍天下的师父说过,雁回关有南雁北归,口衔芦叶而过。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海市蜃楼的奇景,她这次出行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跟府主求来的。
    过了许久,黄宝妆身体猛然僵硬,缓缓转身,看到青砖长廊尽头站着两人,随即放松,露出一个笑脸。黄宝妆视野中,两名男子并肩而立,一位身材魁梧到匪夷所思的境界,几乎有黄宝妆两人高,这巨人的肌肤呈现出罕见的金黄铜色。
    如天庭仙人的巨汉神情木讷,身边站着一位锋芒竟是更胜一筹的男子,三十岁出头的模样,手里提着一串好似冰糖葫芦的头颅,有几颗血液已干,面容显得干涸,有些尚且有血珠滴落,仍是栩栩如生。宋老蛊头的脑袋就在其中,临终前肯定是惊惧到了极点,头颅五官扭曲。如果世子殿下还在城头,一定会误以为这是年轻时候的武帝城王仙芝,并非形似,而是太过神似。
    而立之年的男子将一大串冰糖葫芦交给身边铜人,走向黄宝妆,笑了笑。也就黄宝妆会觉得他是在笑,任何一个略晓人情世故的常人,看到这名男子的笑容,都只会感到遍体生寒的不适,缘于他的双眸根本无瞳,只剩下诡异的银白。他掏出那本《青蚨剑典》,“盯”着黄宝妆打量了片刻,缓缓说道:“我跟铜人师祖去了趟北凉边城,给那个杀我北莽皇室中人的陈芝豹还一份礼,回来的路上顺手拿到几本秘籍,这本《青蚨》本就该是送你,我就不交给府主了。”
    这名男子交出《青蚨剑典》以后,不再说话,整个人拔地而起,如一根羽箭刺入天空,整座城头都在一踏之下震动摇晃起来。黄宝妆看到这位师兄踩在了一只排在人字形最前头的大雁背上,向北而去。她拿着《青蚨》,眼中有着单纯的崇敬。
    这位师兄洪敬岩,他曾在下棋时指了指自己双眼,说整个天下,只看到两个人,一个是王仙芝,一个是拓跋菩萨。
    黄宝妆的铜人师祖左肩向下斜了斜,她笑着跃起,站到他肩上。
    月色笼罩的大漠里,黄铜巨人手提六七颗头颅,带着女子朝北狂奔。
    在北莽只有棋剑乐府少数几个神仙府邸才会出现连绵青山山渐青的景象,黄宝妆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第六等中游的词牌名,对于这个没有家人的家,她不想撒谎,偷偷隐瞒下什么,已经是她的极限。
    寂静深夜,老儒生背着沉重竹编书箱来到城头,看着破碎不堪的石碑,摇头惋惜,呢喃着“现在的后生们啊”。满脸风霜的老人孤独地站在点将台下,离乡背井二十多年,不管是近乡情怯还是什么念头作祟,都该回家了。
    徐凤年终于还是赶在进入留下城前追上了鱼龙帮。这一夜两昼走得并不惬意,被那女子重创气海后,三百多窍穴翻江倒海不说,事后发现竟然被她植入了许多凌厉如剑气的外来气机,抽丝剥茧异常艰辛困苦。为了不耽误养剑,剔除那些恶心人的驳杂气机,徐凤年差点没疯掉,这就像在偌大一座雁回关里寻找几只蚂蚁飞蝉,殊为不易。
    但仍是耽误了一天养剑,让徐凤年骂了一路,但不幸中万幸的是这种细腻到极点的劳心活,就跟当初武当山上以《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的手法雕刻棋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于深入挖掘大黄庭的奥妙有种不可言传的裨益。
    大黄庭就像一柄剑坯,羊皮裘李老头的两袖青蛇是以万钧重力锤炼,后者则是名剑收官时的水淬,两者缺一不可。
    徐凤年与鱼龙帮重逢后,停下牙齿上下轻敲与双耳左右鸣天鼓的大黄庭基础秘术。少年王大石十分欣喜,刘妮蓉和想必已经买到弓弦的公孙杨都对徐凤年点了点头。
    留下城繁花似锦,毫不逊色于北凉腹地的陵州大城,让自倒马关出关以后满目荒凉的鱼龙帮众人再也生不出怒气敌意,只觉得终于活了过来。
    徐凤年身上有伪造的前任兵器监军书信,字迹一模一样,只不过内容做了变更。印章更是货真价实,甚至印泥都取自这名武散官书案上的珍品,一般人无法想象那名粗野将军会去钟情八宝斋的魁红印泥,这也越发坐实了密信的“千真万确”。按照信上内容介绍,徐凤年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府上一名尊贵清客的子侄晚辈,还是姓徐。
    徐凤年自然知晓接头的地址,进城以后找人问了路,徐凤年带着鱼龙帮来到一座竟是江南官商做派的府第。门房拿着密信通禀以后,走出一名身着富贵绸衣的清癯老者,脚步急促,见到徐凤年以后,先是相互作揖,老人让门房安顿鱼龙帮一行人马,然后热络地拉着徐凤年的手臂,一同跨过门槛,大笑道:“老头儿与齐老兄弟可是多年的交情了,嫂子的霜降茄子烧得那可叫一绝,至今想起来,都要流口水,这留下城可没这等美味。”
    徐凤年一脸尴尬道:“婶子的茄子,实在是太辣咸了,亏得朱伯伯吃得惯。”
    清瘦老人眯眼笑了笑,微微点头,加重力道握住徐凤年的手臂,哈哈道:“辣咸才能下饭。齐老兄和老嫂子的身体都还好?”
    徐凤年一脸阴霾叹息道:“婶婶身体还算好,就是叔叔年轻时候落下肺部老毛病总去不了病根,一到阴雨天气就咳个不停,听着就让人担心。”
    老人沉默了会儿,声音低沉起来,说道:“老头这儿有几品雪莲,回头你给齐老哥捎带回去,炖着冰糖喝,能养胃肺。”
    徐凤年作势要感激作揖,老头赶忙搀扶,佯怒道:“你这孩子,都是自家人,怎的如此见外!”
    留下城虽然不像两朝帝城那般寸土寸金,却也需要白银六七万两才能买下一栋像样的宅子。魏姓老人的宅子是豪奢的五进大宅,没有十五万两根本拿不下来,若是在太安城有这么一栋豪宅,能让许多为官多年的正三品大员都羡慕得不行。绕过照壁假山,沿着中轴向里递进走去,两侧有账房和家塾,大厅富丽堂皇,再往里一进就是宴饮听曲的花厅,多半会有一座栽满荷花的小水池,这大概是江南官商大宅的共性,庭院深深,淡雅幽静。徐凤年见这大厅里与江南风情不太相符的扶手座椅,微笑道:“魏老叔真是念旧,否则不会用上这些南唐美人靠。”
    老人与徐凤年和刘妮蓉、公孙杨三人说着“坐坐坐”,等三位客人落座才将屁股搁在美人靠里,他由衷笑道:“这辈子是没办法落叶归根喽,但总得让自己还记得是哪里人不是?”
    在留下城有十几家铺子的大商贾老者才坐下,与刘妮蓉、公孙杨在面子上的客套寒暄,相比“自家子侄”的徐凤年,明显就要冷淡许多,他很快起身道:“老头儿亲自去清点货物,总要给监军大人卖出个好价钱,否则丢不起这人。不用送,你们都当是在自己家。”
    两名年轻俏丽的丫鬟留在大厅伺候人,自然而然更亲近一些与老爷更像亲戚的徐公子,茶水才凉去一两分,就娇滴滴殷勤询问徐公子要不要换茶。
    账房里,魏老头透过窗户望向大厅,似乎记起什么,背着三名账房管事,从袖中抽出那封密信,沾了口水,然后拿发黄的指甲盖在印章上划了划,蘸了唾液的手指肚一抹,嗅了嗅后,松了口气,将密信放回袖中,点头喃喃道:“是这个味道,这趟生意没差了。”
    能在留下城打下一番基业的魏老头眯眼打了会儿盹,然后会心一笑道:“既然真是齐老哥的远房侄子,这一路千里走得辛劳,我这做叔的,是不是该去金凤阁请位头牌回府?只是不知道这侄子喜欢什么口味,若是清淡一些的倒省了破费和麻烦,大厅里秋水和春弄两个丫鬟就挺好。老叔一大把年纪,已经有心无力吃不动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进城以前刘妮蓉就跟帮众们提过醒,寄人篱下千万要小心谨慎,住下后别磕碰了什么,其实这是她多虑了。一路北行,鱼龙帮早已没有初出陵州的踌躇满志。这趟北莽行,见识过将门子弟的倨傲阴险,也亲身感受过官兵的毒辣手段,也见识过那帮抢夺秘籍的江湖人飞来飞去的场景,早已被打磨得毫无脾气可言。尤其是三名跟着刘小姐一同进入雁回关的青壮,唾沫四溅说起那女子的白花花大腿,沉甸甸双峰,又是如何一脚将壮汉踩出个大窟窿,更让鱼龙帮帮众们胆寒。
    一辈子都在打算盘的魏老头心思缜密,先让管家去探了探口风,在那名侄子点头和鱼龙帮刘姑娘默认后,晚宴过后,让人分批带着鱼龙帮成员去留下城青楼喝花酒。青楼不是城中最上档次的,不是说魏老头出不起这个银子,而是怕惹事。青楼本就是最不讲理的地方,他的家产是不少,但在北莽,银子能使鬼推磨的前提是你得先让银子在权贵子弟手上过过手,而与这些家伙做生意还好,在青楼勾栏里争风吃醋的话,翻脸不认人比翻书还快,魏老头不想为了一个与兵器监军府的交情而惹一身荤腥,他毕竟是在留下城做买卖,而不是陵州。
    魏府有意无意将刘妮蓉和徐凤年单独安排在花厅后头的隔壁房间,与那些鱼龙帮隔了一进。徐凤年沐浴更衣都是两个清秀丫鬟侍弄的,对此世子殿下没有任何汗颜,倒是没怎么做过这种事情的两个丫头臊得不行。换了一身清爽装束的徐凤年出房间后敲响隔壁房门,刘妮蓉开门后沉默不语,坐在靠窗位置,望着水池,清风拂面,与先前大漠旅行相比,实在是置身仙境一般。徐凤年拿起一梨咬了口,问道:“还在为鱼龙帮去逛青楼而生闷气?”
    刘妮蓉狠狠瞪了一眼这个说逛青楼就跟吃饭一样稀松平常的王八蛋!
    徐凤年笑道:“我幸好不是鱼龙帮里的,要不然非被你这个未来帮主活活气死。好不容易提心吊胆活着到了留下城,都憋得两眼冒火了,我的刘大小姐,你是娘们儿当然没啥想法,但大老爷们儿容易吗?”
    刘妮蓉怒道:“那你怎么不去做那种下流勾当?!”
    徐凤年顿时悲从中来,满脸凄凉。看得刘妮蓉一头雾水,一阵对视以后,她好像发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破天荒露出同情的眼神,小声问道:“你不行?”
    徐凤年咬了口多汁的梨,又好气又好笑道:“我行不行关你什么事情。”
    刘妮蓉脸色古怪万分,好像认定了那个事实,很体贴地转移话题问道:“到了留下城,应该不会出岔子了吧?”
    徐凤年点头道:“一般来说,以魏丰的能耐,这趟买卖就算成了。你们回陵州也能得到他的暗中照应。”
    刘妮蓉愤懑道:“既然他有这个本事,为什么不早点帮忙?”
    徐凤年平静反问道:“他是你爹,还是你是他儿媳妇啊,凭什么要花银子花人情跑来帮忙?别跟我说这笔生意跟魏丰有关系,对这种不缺钱的老狐狸来说,鱼龙帮自己没本事送到留下城,以后就甭想再跟他套近乎。他好歹也是留下城有头有脸的豪绅,你真以为陵州一个不在其职的兵器监军就是天王老子的大人物啦,只不过碍于情面罢了。做成了大家皆大欢喜,都有银子拿,做不成,魏丰不过是少赚了一份可有可无的香火钱。做生意,说到底除了货物,还得把人的本事拿到秤上一起计算斤两。你的鱼龙帮想要日子过得滋润,归根结底,还要你自己争气,成了陵州首屈一指的大帮派,魏丰兴许就要反过来巴结你这位姑奶奶了。”
    刘妮蓉黯然。
    相视久久无言,一直神游万里的她冷不丁顺着这家伙的视线往下一瞧,可不就是自己的双腿?!
    刘妮蓉恼羞成怒道:“臭流氓,你看哪里?!”
    那家伙竟然理直气壮一拍桌子,吓了她一大跳,厚颜无耻道:“犯法啊?”
    等府上丫鬟端来一壶茶水,姗姗离去,公孙杨轻轻闩上门,倒了一杯茶,白瓷杯淡绿茶,莹莹可爱,他端起茶杯却又放下。
    脚患湿毒的他忍着刺痛脱下鞋袜,已过不惑之年,却无而立。公孙杨望向窗外,叹息一声,忍着刺痛摘下靴袜,陷入追思。
    少年时代,徐字王旗麾下铁蹄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以雷霆之势奔袭西蜀皇城,他父亲阵前战死的噩耗传来,祖父作绝命诗慷慨殉国。据说如今王朝作忠臣传,西蜀仅次于西楚,绝命诗之多,更是八国最盛。西蜀旧帝虽说才略平平,治国无能,但正是这么一个昏君一个小国,少年的他被忠仆带走时,经过西蜀京城官员扎堆的那条青云街,尽是官员赴死后家人响起的哀号,逃亡者大多如他一样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少女,极少有脱去官服混入流民的青壮男子,谁能想象那些留在家中饮尽鸩酒、悬梁自尽、刀剑抹脖的男子可能前一天还在朝廷上大骂皇帝昏聩?可能上一个月才受了廷杖之辱?
    西蜀公孙氏,擅使连珠箭。
    公孙杨伸手抚摸桌上已经补上弦的牛角弓,泪流满面,嘴唇颤动。
    敲门声响起,公孙杨迅速擦去泪水,稳了稳心神,说了声“稍等”,穿好鞋袜,瘸拐着走去开门,见到是徐公子,后者自嘲道:“被刘小姐拿剑追着砍,只好逃到公孙前辈这里避灾。”
    公孙杨轻声笑道:“恰好这里有壶好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徐凤年掩门后走到桌前坐下,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也就是仰头一口的事情。公孙杨挪了挪牛角弓,双指捏住质地薄腻的瓷杯,慢慢喝了口凉透的茶水。徐凤年伸手倒茶时,动作一停,问道:“有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孙杨心一沉,脸色如常说道:“徐公子但说无妨。”
    徐凤年倒完茶水,一根手指摩挲着纤细杯沿,平淡道:“我与雁回关当地百姓打听过,城里就只有一家老字号的弓铺子,姓张的老头性情冷僻,拉不开门口两石弓就不做你的生意,弓长张,我看十有八九是假姓。这铺子很好打听,也好找,以公孙前辈的膂力,应该不会被拦在门外。然后我无意中从刘小姐那里得知,公孙前辈是过足了一个时辰才到城门。以前辈对鱼龙帮的感情,应该不会故意将刘小姐与三名鱼龙帮帮众晾在雁回关这种险地,那我就猜测,是不是前辈身上银子带得不多,花了大半个时辰在那里讨价还价?但再一想,似乎不太可能,以前辈的江湖阅历,而且还是连珠箭的高手,自然知道弦丝的行情。于是我就问自己,是不是公孙前辈与那张老头是旧识,叙旧才耽误了时间,但我很好奇的是多好的关系,才需要让鱼龙帮的未来帮主在城门等上小半个时辰?公孙前辈,可否告知一二?”
    公孙杨犹豫了一下,徐凤年微笑道:“前辈不用急,慢慢想,我就是喝茶闲聊来了,等得起。”
    公孙杨放下茶杯,缓缓问道:“是兵器监军大人和徐公子一起给鱼龙帮下了一个套?”
    徐凤年冷笑道:“公孙杨,你是你,鱼龙帮是鱼龙帮。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混淆视听?鱼龙帮的根底很干净,这一点毋庸置疑。刘妮蓉,甚至是肖锵都被你蒙在鼓里,这趟买卖是你一手大力促成的,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送了什么情报给那个老张头,是北凉的军事防御图,还是北凉军的人脉分布?我想是两者兼有,才会让你在弓铺子待了那么久。北莽给你画了怎样的一张大饼?是日后光复西蜀,还是要北凉铁骑全部覆灭?或者给你西蜀公孙氏东山再起的背景支撑?”
    公孙杨脸色复杂,道:“既然说到这一步,徐公子仍然敢单身赴会,想必与我想的不差,徐公子深藏不露,起码有二品实力。公孙杨只想知道肩上这颗头颅,加上雁回关一座弓铺子,能让徐公子挣多少黄金,能捞多大的官帽子?”
    徐凤年瞥了一眼公孙杨搭在桌边上的双手,笑道:“我连肖锵都杀得掉,杀你一个掉回三品的公孙杨并不难。而且你我相距才多远?你就算提起牛角弓和箭囊,成功拉开可供连珠的距离,但你真以为逃得出魏府,魏丰会让北莽留下城知道来了一个北凉将门子弟?到时候不说我与魏丰如何,鱼龙帮第一个全部惨死。忠孝义三字,孝不说,忠义两字,似乎对你公孙杨来说,后者可有可无。”
    脾气温和的公孙杨面容狰狞起来,十指如钩抓在桌沿,浑身颤抖却仍是没有出声。桌面轻颤,顺带着两杯茶水起涟漪,茶香越发扑鼻。
    徐凤年伸出双指按住薄胎甜白的剔透茶杯,低头望着杯中茶面,不带感情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公孙杨,或者说几百个像你这样蛰伏在北凉的遗民,不惜性命,活得像条狗,对,你们绞尽脑汁源源不断地给北莽送情报,恨不得日夜不休挖断北凉的根基。但如果真的有一天,北凉三十万铁骑在北莽倾尽举国之力的潮水攻势下,全部战死覆灭,整个北凉都硝烟弥漫,你们就人心大快。但是到时候北门被打开,旧西蜀,旧南唐,旧东越,旧西楚,又有多少人会死?二十年前你是一条丧家犬,这些年当丧家犬也当得大义凛然,为了国仇家恨不惜与北莽蛮子眉来眼去,如果北凉铁骑真有败亡的那一天,天下汉人衣冠皆换莽服,真是有意思极了。公孙杨,对于你们这群铭记春秋大义的亡国遗民,在下佩服至极!”
    不等公孙杨反驳什么,似乎觉得无趣了的徐凤年屈指一弹,盛满茶水的瓷杯滴溜溜旋转起来,茶水不洒半点。望着茶杯,徐凤年自嘲道:“说这些大话空话,挺无聊的。”
    公孙杨镇静道:“徐公子只要能够保证不把鱼龙帮拖进火坑,公孙杨愿意束手就擒。”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你还想与我讲条件?公孙前辈啊公孙前辈,你就别试探我了,我若是对鱼龙帮有企图,至少有一百种法子让它万劫不复,你那个丢了的‘义’字,我帮你捡起来便是。那个‘忠’字,我也一并送你,如何?”
    公孙杨初始在房中的浑浊眼神,逐渐清明。他身体后倾,重重靠着椅背,好似一个眼光短浅的老农,一副不知道该搁在哪里的要命担子背了太多年,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公孙杨笑道:“才知道无亲无故,也有好处的。
    就是有些对不住刘老帮主,妮蓉是个好姑娘,希望徐公子好好对待,返回陵州,就靠徐公子费心了。至于如何跟她解释,想必以徐公子的心智,不会太难办。”
    徐凤年摇头道:“不需要我解释什么。”
    他才说完,阴差阳错要来公孙杨这边谈事的刘妮蓉听完这场对话,终于按捺不住,猛地推开房门,坚韧如她也是梨花带雨,死死咬着嘴唇,摇头道:“公孙叔叔,不要死!”
    她颓然无力,哭腔问道:“我们一起回陵州,好不好?”
    公孙杨揉了揉眼睛,不去看刘妮蓉,轻声道:“可惜了,手边没酒。徐公子,喝杯茶不碍事吧?”
    手才伸出去,却又停下,已是将死之人的他自言自语道:“还是到下面喝个痛快好了。麻烦徐公子把刘妮蓉带出去。”
    徐凤年铁石心肠地冷漠道:“公孙杨,我看着你死。”
    刘妮蓉撕心裂肺道:“姓徐的,你还是人吗?!”
    公孙杨反而更加平静,笑道:“也好,这样才算死得一干二净。妮蓉,与老帮主说一声,公孙杨这些年愧对鱼龙帮,死得并不冤枉。”
    刘妮蓉反常地安静下来,不去看公孙杨,双目赤红死死盯住徐凤年。
    “世间再没有西蜀公孙连珠箭了。”
    公孙杨闭上眼睛,直起腰,正了正衣襟,双拳砸在自己太阳穴上。
    瘫软在椅子上。
    刘妮蓉捂住嘴,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徐凤年转头说道:“别急着与我撇清关系,也别想着不要货物就离开留下城,真要是这样,公孙杨就白死了。至于你恨我什么的,大可以回到北凉以后再谋划。出倒马关,我能做掉肖锵,在留下城,我能逼死公孙杨,你刘妮蓉现在就别凑热闹了。”
    刘妮蓉松开手掌,满嘴血污,冰冷道:“告诉我你的真名。”
    徐凤年想了想,指着春雷刀说道:“如果我能活着回到北凉,你就知道我是谁。”
    刘妮蓉斩钉截铁道:“肖锵根本没有背叛鱼龙帮,是你杀的!”
    徐凤年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到了陵州会烧香敬佛,求菩萨保佑你活着回到北凉!”
    刘妮蓉决然转身。
    徐凤年无动于衷地坐在椅子上,盯着对饮二人都没来得及喝的两杯茶。
    本想自顾自调笑一句“多美的一双腿,说没就没了”,可见到老人的尸体嘴角流淌出血丝,就没有说出口,只是探身拿袖子帮着轻轻擦去。
    出了死人这档子大事,这栋宅子的主人魏丰初听时勃然大怒,将前来秘密报信的丫鬟秋水吓得噤若寒蝉。不过多年养体养气,魏丰早已不似寻常商贾,更像是一名士子猾吏,瞬间压下震惊与怒火,让秋水领路,这名府上二等丫鬟生怕耽搁了老爷的大事,步子急促,一开始魏丰没有作声,跟着小跑穿过一进庭院。
    走在两侧狭长阴暗谓之避弄的甬道时,魏丰咳嗽了一声。黄花豆蔻时经过精心调教被高价卖入魏府的婢女连忙缓了缓步伐,娇柔回头一瞥,果然见老爷一脸沉思,她乖巧地小碎步悠悠前行。久经商场宦海无数风浪的魏丰趁这段时间好好权衡了一番,根据秋水略显支离破碎的说法,徐公子去了趟背负牛角弓老人的屋子,没多久便出了这桩命案,似乎与鱼龙帮那个叫刘妮蓉的女子还起了冲突。
    魏丰揉了揉太阳穴,离尸体所在的屋子近了,示意秋水留在过廊,他才加紧步子,一脸忧心忡忡地走入屋子。魏丰第一时间并未出声训斥那名远道而来的“侄子”,而是闩上门,见到年轻人杀人以后云淡风轻,他从心底将其高看了几分。纨绔子弟在自家院子里棒杀了谁,这种无法无天的镇定上不得台面,在别人家里惹下祸事,要么是城府可怕,要么是有所凭仗,不管如何,魏丰都觉得是件好事,心想齐老兄弟膝下无子,倒是有个值得雕琢的远房侄子,难怪这次生意会由这么个年轻小伙子牵头,三万两的买卖,真的不小了。
    魏丰顿时静下心,搬了张椅子坐下,没有流露出半点焦躁,问道:“需要魏老叔做什么?”
    徐凤年本来已经想好一套可以自圆其说的措辞,即便称不上滴水不漏,也足以暂时应付魏丰这般的老狐狸,当然前提是刘妮蓉别失心疯一般胡乱搅局。可他怎么都没想到魏丰什么都不多问,这让徐凤年始料不及。之所以敢第一时间告知魏丰,在于他假借陵州将种子弟的敏感身份,笃定魏丰不敢去官衙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只要魏丰以为能够魏府事魏府了,那就有的谈。
    看到这位侄子的脸色眼神,魏丰伸手拿过一只江南道那边运来的瓷杯,倒了杯凉茶,微笑道:“徐侄儿,与你说实话吧,别说是鱼龙帮这种小帮派的一名客卿,便是帮主的孙女刘妮蓉,只要是在魏老叔家里,你爱怎么来就怎么来。咋的,陵州官府还敢来留下城抓我,还是说鱼龙帮敢去兵器监军将军府闹事?魏老叔就算借鱼龙帮十个熊心豹子胆,他们敢吗?徐侄儿,老叔与齐老兄弟是过命的交情,并非嘴皮子上的客气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商贾看钱士子重名,老话说得不错,可也没说老叔这帮做买卖的家伙就完全不看重情分了。”
    见那侄儿起身又要作揖致敬,魏丰瞪了一眼,笑骂道:“侄儿,你这习气是跟陵州士族学来的吧,以后若想在陵州、北莽来回闯出功业,这份书生迂腐头一个要不得,你再作揖试试看?看老叔不把你小子撵出府去!到了北莽这边,入乡随俗,你还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更讨喜,本来老叔想让下人带你好好在留下城风花雪月一番,哼,甭想了,这两天就待在老叔身边,在一旁看着如何做成生意,好好磨去你的棱角。齐老兄弟一身江湖义气,魏老叔舞刀弄枪,比齐老哥差远了,但是别的本事没有,还懂些能换真金白银的人情世故。”
    徐凤年举起杯,苦笑道:“魏叔,侄儿以茶代酒,走一个?”
    魏丰欣慰道:“这还凑合。”
    喝了茶,徐凤年起身给魏丰倒了一杯,落座后缓缓说道:“魏叔,今天这事小侄还是要跟您老敞开了说,否则不得劲儿。将军的大公子一直对鱼龙帮和刘妮蓉有觊觎之心,有意纳她做妾,原本这次生意,以鱼龙帮在陵州都无法名列前茅的实力,根本争不到手,不过大公子既然有了私心,也就不可以常理来定。随行北莽的肖锵副帮主有个儿子叫肖凌,与刘妮蓉青梅竹马,有消息说肖锵返回陵州金盆洗手时,会顺势提出让肖凌与刘妮蓉定下姻亲,大公子岂会让肖家父子遂了心愿?所以出倒马关后,小侄略有武艺,按照大公子的嘱咐,侥幸袭杀了肖锵,然后嫁祸给几股马贼,不承想被客卿公孙杨瞧出了蛛丝马迹,扬言要告知刘妮蓉和鱼龙帮,这才不得已撕破脸皮,粗糙设了个局,只与刘妮蓉说这公孙杨是春秋遗民,暗中与北莽勾结,如此一来,才勉强镇住了心眼简单的刘妮蓉。魏叔,这其中是否有纰漏,您老帮着谋划谋划?若是坏了大公子的布局,侄儿就算带了银子回去,以后也不要奢望能在将军府出人头地了。想必魏叔也知道,二公子虽说是庶出,却才思敏捷,在陵州士林已是小有建树,故而母子二人颇为得宠。二公子三番两次故意拉拢,已经让大公子心生不满,这一次北莽之行既是侄儿的机遇,也是危机。成了,一切好说;不成,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魏丰眼中露出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激赏,笑着点了点头,捋了捋胡须,分明坐在死人边上,仍是慢悠悠道:“侄儿在小事上能够步步为营,大事上眼光也不短浅,不错不错,是可造之才。”
    徐凤年放低了声音赧颜道:“侄儿出门前,曾厚着脸皮想要与家叔讨要一封家信,让他跟魏叔叔说上几句好话,只不过饭桌上婶子才起了个头,就被叔叔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是男儿成家立业,万事要自己双手双脚,求人情施舍算个屁的本事。好在婶子一拍碗说明天自己下厨去,家叔才没继续骂我。”
    魏丰哈哈大笑,手指悬空点了点徐凤年,老狐狸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坦透彻,然后唏嘘感慨道:“的确是齐老哥和老嫂子的脾气,魏老叔年轻落魄时,可是足足蹭了三年饭食哪,老嫂子虽然偶有怨言,那也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希冀着我能有出息,不是小气那一碗碗来之不易的米饭,也不是坏心眼,瞧不起我什么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魏老叔没这份境界,但三年活命的大恩,魏老叔再没心没肺,也不敢忘却。这些年魏老叔也算有了一份大家业,可齐老哥和老嫂子一封信都不曾寄来,生怕有事相求便减了当年的情分,老哥老嫂子心善,何尝不是心狠哪。都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一大把年纪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一觉睡去就醒不来,还在意这些做什么?如今你这侄儿到了魏叔家里,好好好!没有家书胜过千言万语。”
    徐凤年轻声道:“魏叔,找块风水中上的地,厚葬了这名鱼龙帮客卿,可有麻烦?”
    魏丰大袖一挥道:“不值一提的小事。不过魏叔打开天窗说亮话,相比与兵器监军可有可无的交情,魏叔要更看重与齐老哥的情分,所以刘妮蓉那边,一时关系僵硬不打紧,但切不可始终冷落,以后若是她入了将军府做妾,一朝得宠,须知女子枕头吹阴风,能耐比什么都大,侄儿你一个不小心,就成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种事情前车之鉴多不胜数,不得不防。要魏老叔来说,侄儿你相貌才智都是上上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使些手段,拢住刘妮蓉的芳心,她若在将军府如鱼得水,你就算有了另外一座靠山,富贵险中求,只要不污了她的身子,相信以侄儿的谨慎,火中取栗不是难事。
    古往今来,成大事者,身边身后少不得几个红颜知己!”
    徐凤年一脸讶异,魏丰笑眯眯道:“如果离开留下城前,侄儿能与今日还是恨死你的刘妮蓉眉来眼去,魏叔叔许诺给你小子八千两银子,就当作你在将军府内外经营人脉的开销。”
    徐凤年厚着脸皮讨价还价道:“魏叔,侄儿是见钱眼开的无赖脾性,要不凑个整数,一万两?”
    魏丰不怒反喜,开怀笑道:“好一个狮子大开口,魏叔喜欢,答应了!”
    徐凤年笑脸灿烂,魏丰起身笑容玩味道:“府上秋水、春弄两个丫鬟都很干净清白,北莽这边有养马一说,此马非彼马,大多是从离阳王朝江南精心挑选、重金购来的年幼女子,教以琴棋书画诗茶酒,几年以后十个美人坯子中真正成才的,不过三四。这对婢女也算是其中佼佼者,若是放在府外,得有五十金的行情价格。侄儿喜欢就送你了,留在魏府用处不大,你带回陵州也好,与那些附庸风雅的书生士子笼络交好,有了这对伶俐璧人的话,事半功倍。”
    倍感意外的徐凤年连忙笑道:“谢过魏叔割爱。”
    魏丰走到房门口,轻声道:“老叔会找机会让丫鬟秋水去刘妮蓉身前递一些话,说魏府已经按照侄儿的意思厚葬了这名客卿,由旁人传话入耳,比你亲自解释要来得更有诚意。放心,秋水有一颗玲珑心肝,那刘妮蓉阅历浅薄,看不出破绽。”
    徐凤年赞叹道:“魏叔算无遗策,侄儿受教了。”
    “亏得犟脾气的齐老哥能有你这么个嘴甜的好侄子,幸甚啊。”
    魏丰摇头笑道,似乎记起什么,漫不经心问道:“侄儿对诗画懂得多不多,字写得如何?魏叔这些年随波逐流砸了大钱,买了百来样,多半是从流窜到北莽境内的春秋遗民手上低价劫来的。魏府上少有学问大的人物,魏叔怕走眼被行家笑话,不好意思示人。你小子如果懂些门道,就给老叔掌掌眼,万一真要捡了漏,老叔心情一好,少不得送你几幅。”
    徐凤年搓了搓手,毛遂自荐道:“家叔这辈子吃了不识字的大亏,故而常年让侄儿用心读书博取功名,字写得不差,再者给大公子做帮闲多年,免不了沾光见到一些珍贵书画的鉴赏证伪,勉强有些眼力。魏叔不嫌弃的话,让侄儿瞧上一瞧,嘿,只怕到时候魏叔又要肉疼喽。”
    魏丰一脸无奈叹息道:“早知道就不提这一壶。”
    送魏丰出屋子,见到走廊尽头身姿婀娜的丫鬟秋水,徐凤年嘴角翘了翘,后者心思巧妙,约莫猜到自己已是这位公子的囊中之物,她俏脸一红,与老爷离开时,嫣然回眸,纤细腰肢幅度稍大地扭出了别样风情。
    徐凤年回房坐下,脸上再没有半点笑意。一番详谈甚欢,若是刘妮蓉这种姑娘在场,估计只会觉得长辈慈祥晚辈乖巧,而其间硝烟弥漫的钩心斗角,是万万察觉不到的。当时说及家信,徐凤年说出口便知道有了算不上漏洞的小纰漏,因为根据将军府有关齐姓清客的资料显示,此人识字不多,绝无写信的可能。但世子殿下未尝没有试探魏老狐狸的念头,若是三言两语轻轻揭过,证明魏丰已经确信无疑自己的身份,已经信赖到了不在这种小马脚上吹毛求疵的地步。可若是按捺不住,就意味着魏丰心中仍有疑虑,果不其然,世子殿下才下了小套,老狐狸便在临行前以字画掌眼回过来不动声色地下了个大套,好在世子殿下绝不会在这条小阴沟里翻船。
    而且魏丰的眼力不差,认准了这个侄子奇货可居,才大大方方又是给银子又是送丫鬟的,无非是想着以后徐凤年能在陵州平步青云,他的生意自然而然会得到丰厚回报。老狐狸若只是惦念当年兄弟情谊,肯定不至于出手豪迈到这个地步。
    刘妮蓉这般初出茅庐的女子,如何能在这种不是豺狼横行便是狐狸扎堆的江湖里不受欺负?
    徐凤年安静等着魏丰心腹来收尸,站在窗口,自言自语道:“江湖险恶,人情练达。公孙前辈,你若是活着,是不是觉得眼不见为净?你放心,如果本世子活着回到北凉,鱼龙帮会得到一些暗中的支持,如果死在北莽,你与那个小心眼的刘姑娘,也算报了大仇。我若不是世子殿下,以公孙前辈性情,大可以有一场忘年交。知道前辈绝不会出卖谁,加上当初那一囊子绿蚁酒,我也就不做那个刑讯逼供的恶人了,可若说知道了前辈与北莽的关系,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太过为难本世子了,相信前辈泉下有知,也会少骂几句。”
    亲眼看着两名魏府嫡系扈从搬走如茶水一样渐凉的尸体,徐凤年返回屋中,看到刘妮蓉房门紧闭,心想真是难为这个耿直姑娘没有当场拼命了。
    很奇怪,她的的确确是个内秀的出彩女子,但在世子殿下记忆中,最鲜明的印象不是倒马关客栈里的独力杀敌,也不是大漠黄沙里她一马当先的领路,而是她坐在山坡环膝而坐的发呆,以及她在雁回关井旁喝水前干裂渗血的嘴唇。
    清明将至,怎么可以少了让行人断肠的苦雨?
    上坟道路泥泞,才好让后人多走一步,便多想一分先人。
    夜幕中,老天爷很不吝啬地洒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徐凤年推开窗户,凉意阵阵,听着雨点拍荷花,只不过脸色冷漠,不确定世子殿下是否听出了凄苦冷清。
    在北凉王府,应该有个身材相似的傀儡,贴上了舒羞精心制作的面具,小心翼翼扮演着世子殿下。
    徐凤年趴在窗栏上,没有一丝迷茫,眼神异常坚毅。
    倒马关村头,第一次想要拔刀,最终却没有拔出。在雁回关城头,想拔出春雷却没能拔出。
    徐凤年看似在赏景,其实已闭上眼睛,双手掐诀,一遍一遍洗涤体内气机。
    真阳须从根底生,阴符上游降黄庭。川流不息精神固,此是真人大炼形。
    徐凤年就这样站定足足一个时辰,缓缓吐出一口照着剑气滚龙壁演练形成的如剑气机,砰然而发,搅烂了水池中一朵荷花,瞬间化作齑粉。
    只不过茫茫夜色雨幕中,谁会注意到这个骇人细节?
    徐凤年如释重负道:“原来这便是大黄庭所谓的口吐绣乾坤,起火得长安。”
    仅剩七穴未开的世子殿下,在辛勤摘去千丝万缕被黄宝妆植入体内的驳杂气机后,新开地仓穴,配合这段时间体内孕育的剑气滚龙壁,竟然一呵成剑气,毁去了一朵荷花。荷池水浅,异于常理,白日沐浴更衣后向两名丫鬟问起,才知道这种莲花是珍品旱芙蓉,不仅无法在涨落悬殊的流水中生长,而且厌湿喜干,藕根浸水太重就会腐败枯死。池塘蓄水极有讲究,若栽培得当,开花要比寻常莲花早上几月,花期也长,一株荷花价值不菲,故而有十金莲的昵称,以及悍妇莲的谐称。一般富裕门第也就只能缸植一两株就算了不起,百来株的池塘,既没有那个银子砸得起,也没精力打理得过来,足见魏府家底之厚。
    口呵剑气斩青莲以后,徐凤年只觉得通体舒泰,气机运转再无半点凝滞,大黄庭妙处无穷,最浅显直白的就是耳聪目明异常。徐凤年方才看似依着口诀闭目凝神,却在用心去听一朵含苞待放莲花的缓慢绽放,在这个过程中剑气滚龙壁,沿着脉络汹涌流淌,与池中那朵花苞的羞涩舒展截然相反,可惜世子殿下才支撑了一个时辰,就撑不住体内磅礴气机的迸发。想必六窍开启以后,可以熬上一整宿去等到一朵莲花的完整绽放,徐凤年伸了个懒腰自嘲道:“好男儿当持久啊。”
    徐凤年坐回桌前,掂量了如今的家底,那些柄飞剑,练成了才算价值连城,但短时间内注定都是一堆废铜烂铁,中看不中用。虽说饮血成胎的过程很辛苦,但如今没有羊皮裘老头两袖青蛇的打熬,靠这种蠢笨法子养剑也算另一种磨砺。世间吃几分苦得几分利益的好事,很难找了。一旦养剑大成,入指玄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遥不可及了。
    身上五张舒羞打造的面皮,是很取巧的旁门左道,相当实用。至于贴身而穿的一件蚕丝锦绣甲,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什么的,都是废话,真对上了一品高手,也就撑不过去,不过应对寻常刀劈剑砍的偷袭还算有些裨益。
    刀谱撕去了六页,用处最大的,无疑是最新一页详细解析的剑气滚龙壁,不但无意间帮忙冲破一窍,而且这段时日气机勤恳不懈地走繁不走简,才知道初期晦涩凝滞十分难受,可习惯成自然以后,果然应了先苦后甜的老话,古语诚不欺人。当初从千百秘籍中撷取的刺鲸、叠雷、覆甲在内的十二招式精华,每日都要在脑海中反复以神意印证,静等有朝一日能够厚积薄发。
    当初选择潜入鱼龙帮赶赴北莽,选择留下城作为踏脚点,一来是幽州以北战火较少,江湖空间更大,再者留下城城牧陶潜稚是一个必死之人。此人不光熟谙兵法韬略,武力更是超群,尤其对北凉军政钻研深刻。本来已经做到北莽南部姑塞州的冲摄将军,因为那名运气糟糕到极点的皇室宗亲阅兵时,被陈芝豹以一股奇兵长驱直入一击毙命,受到牵连,贬职到留下城做了城牧。其实明贬暗升,官职看似降了一品,却在边境留下城手掌军政大权,算是因祸得福脱离了军队樊笼,只要略有功绩就会被龙腰州持节令甚至是北莽女帝青眼看中,远比在等级森严的北莽军中辛苦爬升来得机会要大。
    根据北凉搜寻到的资料,陶潜稚行军布阵有独到见解,尤擅诡道,性子暴戾。最为北莽朝野称道的是此人每日都要杀一位北凉甲士才睡得着觉,他从姑塞州来到留下城,不带一名家眷,不带一分银子,不带一样珍宝,只带了六辆囚车,禁锢了四十多名战场上被掳获的北凉士卒,一月过后便被杀得一干二净。不过陶城牧与北莽边军许多将军同僚关系很铁,总会有新俘虏运送到留下城供他每日亲手割首。可以说,陶潜稚是北莽朝廷中被各方势力都看好的青壮派官员,既有治军手腕,也有民间声望,迟早会鲤鱼跳龙门,成为北莽王庭未来一块不可或缺的基石。
    按北莽律,城牧可有铁甲亲卫六十人,陶潜稚本身应该有二品实力。徐凤年掂量一下双方斤两,阴森森一笑。两朝边境上的相互刺杀,十分频繁,不过大多是死士而为,得手可能性并不高。北莽曾经下了血本打造出一支刺客队伍,从王朝内部顶尖宗门分别索要两到三名高手,再搭配军伍出身的精锐健卒百余人,共计一百三十人左右,分作三批潜入北凉,避实就虚,暗杀对象皆是北凉军政中的中层。不承想被北凉一个守株待兔,陈芝豹、袁左宗和褚禄山,三名义子胸有成竹地兵分三路,以三千铁骑夹杂北凉王府豢养的近百只鹰犬,将其悉数击毙,引得北莽朝野震动,女帝更是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铁血清洗,脑袋掉不少颗,但事实上只揪出几名蛰伏于北莽朝廷多年的北凉棋子,滑稽的是到头来查到北莽右相的头上,才知道其中一名相府栽培的间谍是双面人。这个双面间谍北莽、北凉的生意都来者不拒,仗着右相府的天大金字招牌,大肆倒卖军机秘事,使得原本权倾庙堂的右相引咎辞官,至今仍是以白丁之身隐居山林。
    凉、莽两地的恩怨纠缠,委实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好似一块砧板,今天涂抹了你的鲜血,明天便加上我的一层,层层铺叠,早就凝固成一块令人作呕的血碑。
    轻轻柔柔的敲门声响起,徐凤年知道是秋水、春弄其中一位到了,说道:“进来。”
    是相对体态更小巧玲珑一些的春弄,肌肤白皙,长了一张微微圆润的不明显瓜子脸。这样的小女子,床榻上稍微用力一些仿佛就要担心给揉坏了身子,不愧是值五十两金子的小可人。可惜徐凤年一日不得全部大黄庭,就要做一天吃素的和尚,梧桐苑那么多八十文以上的莺莺燕燕,世子殿下不说修为其他,光说定力之好,简直就是可歌可泣的超凡入圣!
    小丫鬟端着食盒走入屋子,纤细小腿悄悄从裙摆下露出,动作俏皮地勾上门,见到徐公子看来,她红脸笑了笑,将食盒放在桌上,站在一旁低头怯生生说道:“秋水姐姐说今晚让我来暖被,不知公子何时歇息。”她没脸皮说出“侍寝”两字,望着脚尖,耳根红透。其实春寒时分,大家族里婢女暖床温被,是很常见的本分事。到了酷暑时,侍寝婢女摇扇不管如何手酸,按照规矩一夜都不许打瞌睡。她与秋水都是悉心调教出来的碧玉,伺候主子熟稔得很,只不过她们在魏府毕竟少有机会露面,见到这位被老爷相当器重的英俊公子,情爱远远说不上,女子天性的羞赧胆怯,才是真的。徐凤年打开食盒,捏起一块入口即化的枣糕,抬头看着这名丫鬟,面容身段只有七十来文,却生了一对好眉目,双眉妩媚,小小年纪便风韵暗藏,殊不知春弄出道时便被养马大家点评眉媚独值三十金,世子殿下久在花丛看那姹紫嫣红,眼力自然不差。
    徐凤年伸手拈起一块糕点递给这妮子,笑道:“不急,先坐下来聊聊天。”
    小姑娘软糯哦了一声,微微侧身坐在徐凤年对面,接过糕点仍是低头,小嘴儿微微张合,吃得细致缓慢。
    徐凤年说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你们留下城这边应该也要清明祭祖扫墓吧,哪儿有卖黄纸的?过两天便是清明,我想在街角烧纸遥拜南边。”
    俏丽丫鬟抬头正要说话,察觉嘴里还含着糕点,生怕含混不清出声对眼前的徐公子不敬,赶忙下咽,伸出手指想抹去嘴角几粒糕渣,妮子的眉目天然含春,柔声笑道:“公子只管吩咐,春弄明儿便给公子准备妥当。”
    徐凤年笑着点点头,伸手替她擦去其实并没有抹掉的糕末,眯眼打趣道:“在这儿呢。”
    小婢女媚了一眼,低下头去,不敢见人。
    秋水敲门而入,见着这一幕,顺带着也脸红起来。她捧了十几幅名人字画过来,老爷说要请徐公子掌眼,辨别真伪,字画大多是铜轴或者紫檀乌木轴,都不轻巧。徐凤年起身帮忙搬到桌上,秋水见春弄还在发呆,偷偷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声斥责道:“灯暗了也不知道帮公子添油?”
    春弄委屈地撇了撇嘴角,见秋水姐姐微微瞪眼,赶紧嬉笑着去给一座白玉观音托净瓶样式的精致油灯添了添油。徐凤年对这些小打小闹不以为意,双手擦了擦袖口,在秋水将食盒移开以后,在桌上缓缓摊开一幅字画,笑了笑。是前朝陈淳的《酷暑花卉图》,很不凑巧,真迹就在北凉王府上。
    他不急于给出真相,重新卷起放在桌角,打开第二卷轴,是吕纪的《桂菊山禽图》,色彩鲜明,落笔纤毫毕现,三百年来空白处后世藏家的印章盖得密密麻麻,足以证明这幅字画的珍稀。徐凤年字画鉴赏一事,跟国士李义山耳濡目染多年,功力不浅,就算没有那些枚琳琅满目的印章,也知道是真品无疑。他再度合起,打开第三幅,是旧南唐后主的《梅下横琴图》,不过是假的,有趣的在于不谈真伪,仅论笔力,显然是后者更高一筹。
    徐凤年全部看完以后,轻声道:“秋水、春弄,取纸笔来。”
    秋水双指提袖,一手研磨,春弄不敢偷懒,帮着在熟宣上盖上一方镇纸。徐凤年落笔缓慢,自有一股优哉游哉的淡然从容。秋水与春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艳,她们显然没有料想到徐公子写得一手漂亮好字,隐约到了藏拙的层次,她们自认再下十年苦功夫都写不出来。十一幅字画,徐凤年故意辨识不出三幅真假,假装不敢妄言,认错两幅生僻的,其余六幅都准确无误,后八幅,都给出了为何是真品赝品的详细理由,以及相对的估价,其中估价与真实情况又各有错对。既然魏丰老狐狸有心试探,世子殿下的接招就不能太实诚了,至于笔下所写百余字的小楷,当然会有所遮掩,这种马脚如何都不会露出。等墨汁微干后,秋水对手上小楷爱不释手,小心翼翼揣入怀中,弯腰捧起沉重字画,就要回去老爷那边交差。
    徐凤年对春弄笑道:“去给秋水搭把手,今天就不用暖被了。”
    春弄心中一半轻松一半失落,睁大眼睛,一脸不解。
    徐凤年温柔拍了她脸颊一下,说道:“清明过后再说。”
    秋水和春弄两人双双捧着字画走出屋子,走廊中还有一名来时为秋水撑伞的同龄婢女,她见到春弄吃了一惊,原先的妒意也悄悄淡去几分,眼眸里的笑意立即真诚许多。从老爷书房到这里其实不需要撑伞挡雨,只不过怀中字画不知价格几许,郑重其事,才有了一把多余的油纸伞。三名丫鬟一起往回走,自然少不了几句女子之间的戏弄调笑。秋水、春弄出自同一名养马大家之手,情同亲姐妹,与那名来路不同的婢女有些微妙隔阂,不过聪慧女子相处起来,都天生带有一张浓妆艳抹的厚重面具。
    徐凤年关上门,在床上盘膝而坐。第二次与李淳罡、小泥人一同出门游历,只要有床可睡,大多是这么个自讨苦吃的姿势,而且不卸软甲,屋子必定与李老剑神相邻或者相望,可想而知世子殿下怕死到了何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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