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最见不得美人白头,英雄迟暮。徐骁一日不死,寡人一日不愿举兵南下,绝不让徐骁一世英名晚节不保!
    初上武当练刀时,世子殿下就悔恨早干吗去了,想着就应该让王府豢养的那些死士捉对厮杀,这样才能见识到真正的杀人手段,而非一些看似刀光剑影的花哨动作。让马贼匪首宋貂儿与肖锵兄弟相残,除了想让后者死不瞑目外,徐凤年也有见识见识离手剑燕回旋的妙处的目的。当初在襄樊官道上吴家剑冠的御剑术让世子殿下大开眼界,说不眼馋绝对是自欺欺人,方才宋貂儿以临近二品实力的阴毒软剑,逼出了肖锵所有本事,后来世子殿下拿飞剑吓唬宋貂儿,算是临时起意,有些手痒,所幸打肿脸充胖子成功,没有太过丢人。对于宋貂儿这个书生出身的马贼,徐凤年的印象并不差,有心计有隐忍,难得的是知进退,但最让徐凤年欣赏的还是自知临死时的那一番话,兴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正是如此,徐凤年才真正对宋貂儿刮目相看。
    宋貂儿说他二弟是边境上难得的厚道人,宋貂儿自己何尝不是?
    徐凤年走远以后,吐出一口血,赶忙捂在手心,袖中飞出一柄蚍蜉短剑,仔细饲养一通,这才悄悄收回。饮血成剑胎,由灵气孕育出灵根,一柄飞剑才算初步告捷,剑坯要好,养剑要妙,御剑要强,三者兼备,才可飞剑杀人。徐凤年目前御剑离手,吓唬人可以,杀人绝对不行。
    徐凤年来得匆忙,走得悠闲,想起当年曾跟严池集的女儿严东吴在雪夜奔袭,杀了那批练刀桩子后,还赠送了她那张狰狞大面,若说是他故意在冷美人面前耍威风,还真冤枉了世子殿下,要不是他以这种方式说与徐骁,以徐骁对北凉的严密掌控,严池集别说去京城当那骨鲠清流,靠着嫁入皇家的女儿严东吴成为皇亲国戚,就是北凉都走不出去。
    当年一起长大的四个狐朋狗友,除去李翰林浪子回头,在北凉军靠实打实的拼命厮杀捞取军功,其余两位竟然都已去了京城,不得不与家族裹挟在一起站在北凉的对立面,不得不说是一个天大嘲讽。
    徐凤年走回鱼龙帮驻地,发现刘妮蓉遥遥站立,脸如寒霜。当时徐凤年出去跟踪肖锵,就发现这娘们儿尾随在后头,只不过她跟丢了,不得不原路折回。刘妮蓉等了半天,终于看到这个给出太多谜团的将军府子弟迎面走来,讥笑道:“原来徐公子的轻功如此一流。想必家学渊源,更有名师指点。”
    徐凤年笑道:“一般一般。”
    刘妮蓉没有捣鼓糨糊的意思,开门见山问道:“没见到肖帮主?”
    徐凤年也干脆说道:“如果我说我偶然撞见肖帮主练剑,一时手痒,互相切磋了下,然后不小心把肖帮主给宰了。或者说肖帮主为了能让他儿子肖凌坐上鱼龙帮帮主宝座,与四股马匪勾结,想要私吞货物,再将刘小姐双手奉送给一名马贼头目。你愿意相信哪一个?”
    刘妮蓉冷笑道:“我只想知道你怎么活着回来的!”
    徐凤年缓缓道:“四股马匪,其中一位绰号李黑塔,用一对宣化板斧和金雀开山斧,一个绰号老铜钱,用朴刀,还有一个刀疤脸,最后一位马贼绰号不明,反正肖锵与其中一位是旧相识,出倒马关以后就搭上了线。四股势力合力拉起了一百来骑的马匪,到留下城前每日用散骑疲敌战术骚扰鱼龙帮,最后一日里应外合,若是肖锵没办法下迷药,他就负责袭杀公孙杨,事后分赃四千两现银。不过如今他们都死了。我劝你别在这件事上刨根问底,对鱼龙帮没好处,到时候与肖凌就说他父亲是与马匪死战,战死的。”
    刘妮蓉死死盯住徐凤年,道:“你觉得这等大事,我会信任一个才知道姓什么的人吗?”
    徐凤年反问道:“肖锵祖宗十八代你可能都知道,你就信得过他?”
    刘妮蓉一时间无言以对,气氛僵硬,公孙杨从阴影中微瘸着走出,打了一个圆场,笑道:“小姐,我信徐公子。”
    刘妮蓉冷哼一声,错开身,徐凤年走上山坡,刘妮蓉望着这个可恶的背影,终于胸脯急剧颤动,展露她内心的惶恐不安,转头轻声问道:“公孙叔叔,真是如此吗?”
    公孙杨苦笑道:“真相怎样并不重要,结果如何才是关键,既然徐公子已经安然返回,我们不妨当作肖锵已经为鱼龙帮战死在马匪手上,对肖锵、对小姐还有对鱼龙帮都说得过去。小姐怀疑徐公子身份,这在情理之中,只不过不管他是那位兵器监军将军府上的什么角色,掂量一下当下的鱼龙帮,并不值得一座将军府亲自出马去处心积虑地算计陷害,这便足够。既然鱼龙帮与将军府还算是合作关系,徐公子行事有些反常,又有什么关系,人在江湖,谁没有点自己的秘密。”
    刘妮蓉嗯了一声。
    公孙杨犹豫了一下,说道:“小姐切莫对徐公子太过关注。”
    刘妮蓉抬头坦然笑道:“公孙叔叔多虑了,妮蓉岂会这般不识大体地儿女情长,何况我对这个家伙,只有反感。”
    公孙杨笑了笑,目光清澈的刘妮蓉问道:“肖锵真的死了?是马匪窝里斗,然后被姓徐的捡了漏?”
    公孙杨叹气道:“想不通,猜不透。”
    刘妮蓉笑道:“那就不想了。”
    公孙杨苦中作乐道:“这个法子省事。”
    徐凤年回到篝火旁,火还旺着,应该是少年王大石见他不在就来添了枯枝,火堆旁还有许多枝丫茅草。夜宿坡顶不是什么美事,日夜温差大,鱼龙帮不比常年走镖的,早已是满肚子苦水,只不过先前被零星出现的游哨马匪给震慑到,轮流值宿,能打个瞌睡就心满意足。
    徐凤年默默入定。
    人身有三百六十一窍穴,犹如一座座驿站,那么十二经脉与奇经八脉就是主干驿路,气机运转,大体循序渐进有法可依。习剑练刀,一般人都提得起来,为何同样一剑一刀,在不同人手中就有天壤之别?寻常武夫驾驭兵器,所谓章法,不过是师父那里传授下来的套路把式,偶有机遇,有了几本心法秘籍,开窍也不过十之三四。气机孕育有限,说到调用更是捉襟见肘。
    道教大黄庭修行,修的正是教体内三百六十一洞天福地尽开,与天地求磅礴气机,聚气却不泄。当初王重楼以无上手法灌输大黄庭,毕竟是逆天行事,失去四分大黄庭,之后徐凤年就算开窍谨慎,守拙精妙,也是不得不再失一分,真正化为己用的不过是一半大黄庭,却已经让徐凤年逼近金刚境界,大黄庭之裨益巨大,可见一斑。如今徐凤年仍有六大窍封闭,不管如何按照独门口诀去吐纳,去营阴阳、濡筋骨,都冲不破那一层窗纸。这已经是当初羊皮裘老头几百手两袖青蛇锤炼的前提下,得到的最大硕果。
    王仙芝的刀谱,对招数阐述寥寥无几,更多是列举了许多堪称晦涩甚至是无理的气机流转轨迹,绝大部分有悖常理,但在徐凤年私下印证后,对李老剑神在船头以绣冬刀拍击核桃解释剑意和剑招,豁然开朗。愈是高明剑招,就愈是需要近乎烦琐的气机运行来支撑,熟能生巧,常人只看到高手出招轻描淡写,却有摧城撼山的威能,却不知道其中修行的艰难困苦。李淳罡曾自称壮年巅峰一剑,气机瞬间体内绕行三百里,故有剑仙一击心游万仞精骛八极一说,这是何等恐怖的“忘乎所以”?
    徐凤年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自嘲道:“看来术数不行的话,除非真正百年一遇的天赋异禀,否则都成不了武道巨擘。”
    世子殿下抬头望着璀璨低垂的星空,一本正经道:“杀二品高手六人,金刚两人,指玄一人,做得到吗?”
    徐凤年低头看了眼朴拙的春雷刀,嘿嘿道:“这总比把天下十大美人都抢回家当花瓶摆设来得轻松。”
    世子殿下向后倒去,躺在地上,朝星空做了个鬼脸,闭上眼睛喃喃说道:“天上可好?”
    “寡人最见不得美人白头,英雄迟暮。徐骁一日不死,寡人一日不愿举兵南下,绝不让徐骁一世英名晚节不保!”
    我呸。
    当清晨时分徐凤年睁眼看到鱼肚白的天际,不知为何想到北莽女帝与徐骁的这场隔空对话,称不上骂战,有些哑然失笑。北莽王庭总会隔三岔五流露出一些风言风语,而那位年过半百的女皇帝也从不掩饰对徐骁的特殊情愫。有传闻说年轻时候女帝曾私访离阳王朝,与徐骁有过一面之缘,更有说发生过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露水姻缘。前者两朝官员都将信将疑,后者自然少有人相信,更多流传于市井乡野,本朝庙堂那些廷臣不管如何看不惯徐骁,也都对此嗤之以鼻。徐凤年当然更不相信,他缓缓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晃了晃脑袋,转身看到王大石小跑过来,一路偷偷按照拳架在胸口抱圆,环环相生,可惜只是有个粗陋雏形,离登堂入室还有十万八千里。见到徐凤年以后,王大石小声说道:“公孙客卿说肖帮主昨夜探查到几骑马匪,不顾阻拦便仗剑衔击去了,也不知何时回来,小姐说再等半日,等不到的话,我们就只好先行赶往留下城。”
    徐凤年笑问道:“昨晚你把枯枝都留给我了,你不冷?”
    王大石的实在憨厚顿时一览无余,赧颜道:“在咱们那边帮派里投帖拜师的话,规矩多了,况且师父也未必会传给你真本事,往往说要看几年心性再定,看着看着也就忘了,到时候厚着脸皮问起,师父又说你几年不成事,不是可造之才,就晾在一边了。说到底,还是徒弟没给够银子。”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你小子其实不笨啊。”
    少年挠挠头,红了脸,鼓起勇气道:“徐公子你与那些只想着搂钱进兜的师父不一样。”
    对溜须拍马一向来者不拒的徐凤年爽朗笑道:“好眼光。”
    鱼龙帮帮众按照各自小山头三五扎堆,看向这边的眼神五花八门,有鄙弃王大石这个孬种太狗腿谄媚的,有羡慕小师弟搭上将军府这条船的,有奇怪姓徐的将门子孙为何乐意跟王大石相谈甚欢的。一般来说年轻气盛的对这位徐公子都没好脸色,上了岁数的,在也不知道是染缸还是油锅的江湖上经历过一些的,看似矜持,其实心底还是希望徐公子能主动客套寒暄几句,给个台阶下,他们也就会挤出笑脸套近乎,可惜姓徐的年轻人性子太傲,竟然都快到了留下城还是不搭理谁,这让许多希冀着与将军府结下善缘的投机帮众们恼羞成怒。
    徐凤年瞥了一眼鱼龙帮帮众道:“等以后回到陵州,你就没好日子过了。”
    少年牵强笑了笑,笑脸微涩,但没了以前的茫然惶恐。这个在倒马关最后关头是唯一一个与刘妮蓉并肩作战的少年,不知道是安慰徐公子还是安慰自己,抿了抿嘴角,轻声道:“没事。”
    年轻人就像一张新弓,不被生活拉弦到一个夸张幅度后,是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少潜力的。徐凤年站在高坡上,遥望北方,在倒马关和留下城之间有一座雁回关,这一叶孤城归属模糊,爹不疼娘不爱的,两个王朝都默契地未曾派遣官吏进驻,反倒成了难得繁华的大集市。关城居民早已练就招风耳和千里眼,两朝兵事兴则散,兵事停则聚,乐得逍遥。雁回关再往北就是毫无悬念的北莽地盘,壁垒森严,五里一燧,十里一墩,百里一城,逐年修葺完善,构成一个特色鲜明的完整军事防御体系。
    与世子殿下一同北望的公孙杨提了提酒囊,绿蚁酒所剩不多,他讪讪放回腰间系着,对身边的刘妮蓉介绍着雁回关的复杂情况,说道:“小姐,咱们离雁回关还有两天脚力的路程,这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许多在我朝南方犯事的歹人都迁徙此地,北莽那边也差不多,还有一些流寓边关应戍的兵卒将吏也因各种原因脱离了军籍,或是密探暗桩,或者干脆带着兄弟就彻底做起一些砍头的买卖,更多是充军苦役逃出来的亡命之徒,再加上逃避税赋和畏罪潜逃的,以及宁做丧家犬也不做离阳太平人的春秋八国遗民。敢在雁回关常住的,基本上就没有一个手脚干净的人。雁回关屁大的孩子,用心狠手辣形容都不为过,比起外头的青壮汉子,可都要老到多了。虽说咱们饮水食物都需要补给,但我觉得大队伍还是不要入城,到时候由我带几个机灵的家伙去采办。没办法,咱们鱼龙帮根本经不起风浪了。”
    刘妮蓉点头道:“到时候我跟公孙叔叔一起进城便是,怎么稳当怎么做事。”
    公孙杨老怀欣慰道:“公孙杨藏不住话,小姐你听了别生气。小姐虽说是女子,却也有女子天生的好,不会硬要强出头,说实话起先老帮主要把鱼龙帮交给小姐,公孙杨还是担忧,不能服众只是一个原因,主要还是怕小姐你心气太高,觉得鱼龙帮有今天的基业是天经地义的。一门心思锐意进取,总会碰壁,指不定就要头破血流,接管以后难免会少了乃是江湖立足之本的稳重。这一趟走下来,的确是公孙杨小觑小姐的能耐和心智了。”
    刘妮蓉红着脸道:“公孙叔叔,我其实就是胆小啊,没你说的这么圆转。”
    公孙杨哈哈笑道:“小姐,胆小好,初生牛犊不怕虎可要不得,有坚硬背景的还好些,吃了苦头受了委屈也就是回去向爹娘搬救兵,不怕没办法东山再起。咱们鱼龙帮呀,尴尬,不上不下,离家大业大差远了,一旦伤筋动骨,谁给你一百天时间休养生息,早给虎视眈眈的敌对帮派给落井下石喽。
    所以说胆小是好事,是鱼龙帮的福气,要是真如徐公子所说,被肖锵夺了权交到志大才疏的肖凌手里,公孙杨敢断言走岔路的鱼龙帮顶多也就兴盛个八九年,到时候飞来横祸,说完蛋就完蛋。拔苗助长,能有啥好收成,要不得。”
    刘妮蓉没料到素来沉默寡言的大客卿竟是如此谐趣,一下子被逗笑,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无形中眼眸清亮了几分。公孙杨瞧着暗暗点头,心中有些对寄予厚望后辈的怜惜。这次出行北莽,不光是一车货物三万两银子这般简单,等于是将鱼龙帮未来几年的布局起手这副重担全压在她肩上。倒马关被官兵当作匪寇肆意剿杀,出关以后又被犹如附骨之疽的马贼盯梢,原先的顶梁柱肖锵已经生死不明,这负担对尚未二十岁的刘妮蓉来说着实有点沉重了。公孙杨撇头望了一眼那名自己颇有好感的徐公子,这人对于风声鹤唳的刘妮蓉来说何尝不是一种额外的负担?公孙杨心中叹息,告诉自己往好的方向设想,这份阅历对刘妮蓉来说注定会是一笔不可估量的人生财富。
    刘妮蓉双手环膝,咬着嘴唇痴痴眺望远方。不知吸引了多少鱼龙帮年轻小伙的惊艳视线,而她无动于衷。
    中午以后,填饱肚子以后就动身北行,只有徐凤年、刘妮蓉、公孙杨三人心知肚明,单身杀敌的肖锵肯定不会出现。下坡时徐凤年注意到刘妮蓉投注而来的复杂眼神,就懒得回应了,以前礼节性微笑一个,好心都被当成驴肝肺,何苦要热脸贴冷屁股。无所事事的徐凤年想到这里,落在后头的他下意识瞄了几眼刘妮蓉的屁股。她多年习武养成的英气遮住了女子本该有的风情媚意,但细细打量的话,其实刘妮蓉的身段挺有嚼头,一双长腿尤为紧绷弹性,只不过徐凤年也就趁人不注意过过眼瘾,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千里黄沙大漠,只要是个娘们儿就是无价宝,别说刘妮蓉这般出彩的内秀女子了。
    日头毒辣,热浪扑面。鱼龙帮帮众皆是大汗淋漓,刘妮蓉骑在马上,两颊时不时有汗水滴落。
    唯独徐凤年吐纳绵长,一身近似天赐的珍贵大黄庭,使得遍体清凉。王大石跟在徐公子身边,减了许多炙热,少年并未察觉自己沾了光,光顾着默念那套拳法口诀。徐公子说过笨鸟先飞,勤能补拙,脑子不灵光,就靠最蠢的水磨功夫来行走武道。只是别看徐凤年闲适骑马,内里却没有丝毫懈怠,别人习武都是削尖了脑袋想要走速成境界的捷径,世子殿下反其道而行,专门挑了刀谱里最烦琐的经脉流走图来调息。别人求简我求繁,除非气机阻滞导致胸闷得实在难受,才悠悠吐出一口积郁浊气。
    说来莫名其妙,此时徐凤年所演练的一页刀谱所载精髓,竟是在细致讲述李淳罡的剑气滚龙壁,刀谱上以“开蜀式”命名。
    好一个剑气滚龙壁,徐凤年体内气机疯狂流转,就跟千百道剑气扭绞心肺一般疼痛,亏得世子殿下脸色如常。
    徐凤年气机不停,却眯起眼望向远方。
    一道矫健身影从一座高坡横空出世,跃下后双足踩地激起一阵尘土,紧接着借势迅猛前冲,略作停顿,微微转折,横撞向依稀可算在道路前行的鱼龙帮队伍,看得一行人目瞪口呆。更令人震惊的是短短几息后便有数十道身影跟着从高坡跳下。先前十几位落地飘逸,后头一些轻功不济的,坠地后摔了个狗吃屎,打滚以后顾不得风度就继续埋头前冲。看架势这三四十号人物都是在追逐先前那位即将冲入鱼龙帮阵形的仁兄。仓促下刘妮蓉和公孙杨不敢轻举妄动,只瞧见来者是名鹰钩鼻灰衫老者,几次脚尖点地,瞬间便临近鱼龙帮马队。他高高跃起,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书籍丢向一名坐于马上的鱼龙帮帮众,哈哈笑道:“孙子们,爷爷不陪你们玩了,这本《青蚨剑典》谁有本事就拿去!”
    青啥剑啥?
    无缘无故被砸过来一本秘籍的鱼龙帮成员下意识握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可老者当空掠过后,这名帮众转头看到视野中满是双眼发红气势汹汹的江湖高手,纷纷兔起鹘落,朝他直直杀将过来。为首几个性子急的手中兵器交相辉映,交织出一片耀眼光华。这哥们儿猛地一哆嗦,终于知道手上是块烫手山芋了,二话不说丢给身边的帮众。娘咧,飞来横祸啊!
    被殃及池鱼的家伙还要机灵一些,喊了声“王麻子你接着”,又甩手丢了出去。第三个接手的家伙有样学样,连看都不看一眼秘籍,使劲往后丢掷出去。
    无地自容的刘妮蓉不忍再看,真的很丢人。
    少年王大石看到那本秘籍朝自己飞来,愣了愣,正犹豫要不要去接过,忽然头顶一暗,紧接着就看到那本秘籍入了徐公子的手,然后丢回给众人。
    一本秘籍高高抛起。
    三十几个疯狗一般的人物手段都不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跳向空中的跟同在空中的交锋,在地面上来不及去腾空的也没闲着,就近就厮杀缠斗起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很是赏心悦目,让鱼龙帮帮众看得心神摇曳,感叹一下子就见识到这么多高手,这趟北莽行值了。几个瞬间的工夫,就有三四人躺在地上没了动静,还真都是下死手。经过初期的浑水摸鱼后,一名及冠俊逸剑客成功握住梦寐以求的武学秘籍,顿时便有六名同样使剑的盟友回缩,与这名面如冠玉的青年俊彦形成一个诡异剑阵,防御外敌。
    徐凤年眯起眼,竟然是生僻罕见的将棋头剑阵,攻可变成极易割裂对手的锥形阵,守可化作中腹结实的天元阵,十有八九是北莽地位超然的棋剑乐府剑士了。
    徐凤年本想提醒这帮高手那本秘籍约莫是假的,不过犹豫了下还是作罢,正要示意刘妮蓉继续前行别掺和这潭浑水。
    那名白衣玉佩卓尔不群的年轻剑士细一看封面后,果真将秘籍砸在地上,气急败坏道:“假的!是什么《公羊传》!”
    狡猾如老狐狸的鹰钩鼻老者早已遁走,老家伙轻功本就高于众人一筹,这一耽搁,天大地大由他远走高飞了。
    刘妮蓉瞧完煞是好看的热闹,回过神才想着要远离是非之地,但形势已经决定鱼龙帮走不了了,那些翻山越岭千辛万苦追夺秘籍的江湖好汉一个个瞪大眼睛,明摆着想迁怒于鱼龙帮。
    那名领头的棋剑乐府俊彦神情冷峻,总算没有率先对鱼龙帮发难,高门大宗的起码气度还是有的。
    刘妮蓉正在小心翼翼酝酿措辞,不承想姓徐的已然抢先开口说道:“各位英雄好汉,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也是遭受了无妄之灾,就不需要刀剑相向了吧?”
    刘妮蓉悬着心七上八下,生怕这帮人矛头一齐针对鱼龙帮。
    棋剑乐府剑士灿烂一笑,倒提长剑,双手抱拳略作一揖,算是做足了江湖礼仪,豁达道:“确实如此,就此别过。”
    一名伸长脖子去看棋剑乐府脚下书籍的家伙眼尖,认清了封面,愤愤道:“还真是一本《公羊传》,这老贼太阴险了!兄弟,咱们继续追!”
    鱼龙帮赶忙主动首尾断开,让出一条大道。
    除去把命丢在这里的几具尸体外,剩下三十来号鱼贯而过,棋剑乐府也不例外,只不过那名手持一柄剑身油绿长剑的公子哥停了停,对马背上的刘妮蓉笑问道:“在下棋剑乐府王维学,敢问小姐芳名?”
    前头几名不对路的江湖莽夫听见以后,身形不停,嘴上嘀咕道:“出来抢秘籍也不忘勾搭路边野草,真不是个东西!”
    “棋剑乐府啥时候出了这么个斯文败类!”
    “一颗屎坏了一锅粥,世风日下哪。”
    自称王维学的剑士充耳不闻,只是抬头笑望向刘妮蓉,其余六位同门师兄弟与其他人一起前奔而去。
    徐凤年笑了,“那本秘籍是真的。”
    刘妮蓉碍于礼节,淡然道:“陵州刘妮蓉。”
    这名剑士眼角余光瞥见众人远去,收敛起脸上轻浮笑意,不急不缓走向那本秘籍,弯腰捡起,放入怀中,临行前对一脸震惊的刘妮蓉微笑道:“姑娘好美的腿。有机会定要摸上一摸,才不负此生。”
    曹长卿与帝王手谈,大宦弯腰捧棋盒,皇后见其进贤冠丝带斜坠,伸出纤手帮忙系紧。君王怜惜身侧棋诏八斗风流,见此仅是会心一笑,丝毫不怒。这桩美谈以讹传讹,被后来的文坛士林传成曹官子醉酒捏棋子,直呼大宦官名讳,高呼给爷脱靴,让读书人无限遐想。但这是只有在西楚皇朝才可能出现的士子风流。如今的朝堂,以及大多数人的草莽江湖,远没有这般诗情画意。大文人以铁板琵琶高歌大江东去,无疑是壮烈豪迈的,可那些日日夜夜在江面上讨生活的小百姓,少不得在收成不好时对这条大江吐上几口口水。鱼龙帮眼前那几具抢秘籍不成反丧命的尸体,不应了那句手起刀落人抬走的老话?徐凤年悄悄下马,前往几具尸体旁边,蹲下后翻翻检检,似乎想要发死人财。刘妮蓉原本对手下帮众的行径就有些脸红,看到姓徐的如此不顾忌江湖道义,更是撇过头。至于棋剑乐府剑士的言语调戏,除了脸面上必须要做给帮众们看的羞怒,其实心底早已麻木。仗势杀人的周自如也好,这位靠机敏心术抢得秘籍的北莽剑士也罢,不都是看着风流倜傥其实内里腌臜的一路货色吗?她对姓徐的,记仇归记仇,反而更接受这家伙的直截了当,最不济做了恶人也从不打幌子。棋剑乐府里出来的登徒子也不傻,过完了嘴瘾,就动身掠走,只是才奔出七八丈距离,就被一人拦路截下,竟是那兜了一圈主动重返险境的鹰钩鼻灰衣老者。老头天生长得一副凶相,嘴唇黑紫,桀桀笑道:“王维学,这趟猫抓老鼠的游戏,就你小子心眼用得最多,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爷爷宰了你后,拿到《青蚨》再栽赃给这帮北凉蛮子。”
    王维学见到鹰钩鼻老者后,没有任何惊惧神情,从怀里掏出还没焐热的秘籍,嬉笑道:“宋老神仙说笑了,哪里是什么猫抓老鼠,分明是自不量力的猫抓老虎。我离开棋剑乐府前,师尊们曾吩咐在下只是与宋老借阅一番,事后定当双手奉还,不是抢。不过宋老若是不舍得借,我物归原主便是,不劳烦宋老动手,只不过江湖上都说宋老睚眦必报,恩怨分明,我王维学年纪轻轻,不敢确定是否惹恼了宋老?”
    灰衣老者眯眼阴沉道:“既然你这乖孙儿识相,爷爷我也懒得滥杀一通,你放心,将《青蚨》还给爷爷,自然不会跟你这后辈斤斤计较。说起来我与你师叔祖仁字剑王鹤飞算是同辈,爷爷没猜错的话,这部吴家剑冢流出的《青蚨》,是你那个姓名有趣的师父想要。小子你放心,等爷爷参透了剑典,自然会去你们棋剑乐府,以物换物。莫要拖延时间了,拿来!”
    王维学见这位凶名在外的魔头眼神暴戾,毫不犹豫就丢出了这本来历非凡的上乘秘籍。灰衣老者接过以后,看也不看就塞入袖中,再次伸手,狰狞笑道:“乖孙儿,别考验爷爷的耐心,再不老实一些,就要你的命了!就算那帮人在眼前,爷爷铁了心要杀你再走,一样是易事。”
    王维学笑得天真无邪,赶紧从怀中抽出一张从《青蚨剑典》中撕下的书页,揉成一团丢给这位魔道巨擘,嘴上称赞道:“宋老料事如神,雕虫小技果真瞒不住老神仙的法眼,王维学佩服。”
    灰衣老者搓开书页,确认无误后,脸色阴晴不定,好像在盘算要不要捏死这只棋剑乐府的后生。王维学站在原地,一脸无辜道:“宋老难道是想要我师伯祖提前出关叙旧?”
    重获秘籍的灰衣老者伸手摸了摸鹰钩鼻,眼中阴霾散去,开怀笑道:“你这孙儿的性子倒是与棋剑乐府那些朽木不太相似,可惜误投师门,早些时候被爷爷看到,说不定就要收入门下,好好栽培栽培。”
    失去秘籍的王维学瞧着更开心,笑道:“可惜了宋老的错爱,看来是小子没这份天大福气。”
    老者转身掠走,身形如鹰隼,几个起落便不见踪迹。
    徐凤年摸索了半天,除去几百两银票和几只瓷瓶,没有找到一本秘籍,看来这些江湖客也知道抢秘籍是命悬一线的勾当,没敢把真正值钱的好东西捎上。那名敢不把棋剑乐府当回事的灰衣老者显然不是一个弱把式,仅看轻功,稳坐二品境,抢这种人的东西,没些过硬本事不敢凑热闹的。再者争抢秘籍最要命的地方在于提防四面暗箭。春秋仍在时,当年武林中推选了一位声望武力皆有的盟主,带着四五百人的大队伍去对付一个指玄境老魔头,杀死魔头不过折损百来条性命,事后无主的宝物露面,死得人才叫多,盟主更是被同道中人剁成了肉泥,惨剧过后还是惨剧,盟主的庄子也在一夜之间化作灰烬,爹娘妻儿仆役近百人全部死尽,这以后人人想做的武林盟主再也没谁乐意去当。
    注定要无功而返的乐府剑士王维学众目睽睽下给了自己一耳光,然后走向鱼龙帮,厚颜无耻道:“刘小姐,相逢便是缘分,我要去留下城,借匹马让我随行?若是没闲余马匹,我们共骑一马也行。”
    刘妮蓉怒形于色。
    徐凤年起身后笑道:“我的马借你。”
    王维学笑眯眯道:“你也配?”
    徐凤年一笑置之,不理睬这位出身名门的剑士,对刘妮蓉说道:“我去追那名老前辈,看能不能认个师父。”
    鱼龙帮面面相觑,这姓徐的脸皮和胆识都是一点不输给那叫王维学的王八蛋啊。
    徐凤年说完就慢悠悠地向着灰衣老者遁走的方位走去。坐于马车上的公孙杨望着这人的背影,发出一声叹息。再看到那名棋剑乐府的俊彦犹豫过后还是骑上马,然后黏在刘妮蓉身侧,公孙杨反倒是面容平静。徐凤年过了一座遮掩视野的山坡,才要鼓荡气机疾速奔走,就看到那灰衣老者两根手指间夹着一只小飞蚁,小东西眨眼间出现,眨眼后消逝,分明是一只晶莹剔透的南蛮蛊物。看到徐凤年的身影,鹰钩鼻老者捏爆小蛊,讥讽道:“小子在爷爷面前玩双蚁蛊,贻笑大方!”
    徐凤年眼前悬空浮现另外一只飞蚁,坠地挣扎了一番便死去,当初追踪肖锵也是靠着这种从舒羞那里要来的蛊物,此时看着灰衣老者,徐凤年抱拳笑道:“我曾经听说过吴家剑冢的青蚨养剑胎秘术,十分玄妙,就想着与老前辈借阅一次,只要盏茶工夫,看完便归还,若有失敬之处,还望老前辈海涵。”
    灰衣老者捏死蚁蛊后,双指还在继续搓捏,听到徐凤年的言语后,咦了一声,惊讶道:“你小子还有过目不忘的手段?你轻功如何,要是过得去,爷爷倒是不介意收你做奴,以后一同潜入江湖禁地,找到合适的秘籍典籍就让你记在脑中,省去老夫好大麻烦。”
    徐凤年苦笑道:“老前辈要收王维学做徒弟,怎么到了晚辈这里就是奴仆了。”
    老者说话直接,一只指甲大小的幽绿蝎子穿破肌肤,从手背上钻出,扬起一对小钳,嘶嘶作响,他冷笑道:“那小子的老爹一手执掌北莽宝瓶州军政大权,你小子也就懂点微末蛊术,离巫术正统差了太多,你说你算个什么东西!”
    徐凤年低头看到千百只蝎子蜂拥而至,无奈道:“可是老前辈的蝎蛊也只是旁门左道啊,远没有六大王蛊里的玉琵琶那般气势。”
    潮水蝎群,将徐凤年困在中间。
    被揭穿老底的灰衣老者也不恼火,止住蝎群上前的迹象,又咦了一声,这次是真有些惊讶了,“你小子还知道玉琵琶这等大造化仙物?一般玩蛊有些道行的晚辈可都不知道有六大王蛊一说。老夫小瞧你了,本以为你只是寻常走镖的富家子弟,不承想还是有点见识,说说看,家世如何,若是分量足够,让爷爷我都忌惮,这本《青蚨剑典》借你一看又何妨。”
    徐凤年笑道:“还是不说了,怕说了以后老前辈不相信。”
    灰衣老者破天荒有了好耐心,手指逗弄着手背上的蛊物绿蝎,说道:“说说看,爷爷与世人不一样,越是难以置信的事情,越是相信。”
    徐凤年说道:“有个姓楚的白发老魁,被两条接连双刀的链子锁骨,他教过我练刀。”
    灰衣老者皱了皱眉头,“这老匹夫失踪多年了,姓楚的在江湖上闯荡的时候,你这娃娃还在尿裤子吧,别蒙爷爷!”
    徐凤年一脸如释重负,笑道:“他重出江湖了。”
    老家伙脸色阴晴不定,许久过后,默默收回绿蝎,蝎潮也散去,他从怀中抽出秘籍,丢掷出手以后骂骂咧咧道:“算你小子运气好,爷爷我与楚老匹夫有些关系,当年欠了他一份恩情,以后见到他就说两不相欠了。”
    徐凤年一边抹去额头冷汗一边伸手去接秘籍。
    灰衣老者骤然便至,大笑一声,一拳捶在这江湖阅历稚嫩的小子胸口,“小子你这次是笨死的!”
    下一刻,灰衣老者猛然停下身形,眼珠子转动,第三次咦了一声。
    只看那佩刀后生倒飞出去,衣袖鼓起,自己那一拳就如古井投石,在衣衫上显示出明显的涟漪阵阵,最终消散无影。
    年轻公子哥模样的后生也不废话,开始低头翻阅《青蚨剑典》。
    不敢确定这小家伙是油尽灯枯在装模作样,还是靠着古怪法子的确安然无恙,对自己修为极有信心的灰衣老者一时间走也不是,追击也不敢,气氛就十分诡谲。
    徐凤年合上秘籍,回丢给灰衣老者,笑道:“好一套剑冢青蚨飞剑术,果然玄奇。”
    生怕自己“笨死”的江湖老狐狸愣是没敢伸手,等秘籍落地后,才发现眼前这小子完全没有动手的企图,灰衣老者脸皮再厚,也有些尴尬。他小心翼翼地弯腰捡起《青蚨剑典》,却始终抬头盯着,笑道:“小子好雄厚的内力,爷爷我终年捉鹰这回被鹰啄了眼。现在你只是挨了一拳,却也看过了这本无上剑典,说到底还是你更占便宜,要不咱们就此停手,如何?”
    徐凤年平静道:“要么是老前辈出拳留有余力,没有下死手,看来跟白发老魁的确有些交情。要么是老前辈根本就没有二品境,只是仗着轻功与蛊术才让人忌惮。”
    灰衣老者干笑道:“爷爷也就是没有称手的好刀。否则别说是二品,一品高手也杀得。”
    徐凤年笑道:“谢过前辈借阅,就此别过。”
    老家伙点头道:“好啊。”
    徐凤年说道:“老前辈是不是可以重新收起绿蝎了?总是在手背进进出出的,老前辈出了好多血。”
    灰衣老者笑着抹了抹手背血迹,将蛊蝎再次收回体内。
    徐凤年说道:“前辈先走,晚辈就不送了。”
    老头一脸和蔼笑道:“你先走,老夫没日没夜跑了好些天,有些累,歇会儿。”
    “前辈先走,这是礼数。”
    “不碍事不碍事,你先走。”
    “前辈,蛊蝎又爬出来了。”
    “咦?又顽皮了。小子,别上心啊,可不是老夫有啥念头。”
    “前辈不走,我就不走。”
    “你这小子忒矫情了,既然大家都是行走江湖,都是大好的江湖儿郎,就别讲究辈分礼节了。”
    一老一小就在那里不厌其烦地客套寒暄着。
    最后灰衣老者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瞪着这个仍是未拔刀的年轻人,终于有了破口骂娘的趋势。
    徐凤年笑着弯腰,说道:“晚辈这次真走了。”
    抬头死死盯着这个修长背影,灰衣老者强忍着没有偷袭,缓缓起身拍了拍屁股,喃喃道:“一个棋剑乐府王维学也就罢了,这小子更不是省油的灯,这江湖没法子混了。”
    徐凤年追上鱼龙帮以后,棋剑乐府那位不说话时很有卖相的俊哥儿大大咧咧骑在马上,毫无鸠占鹊巢的觉悟。
    徐凤年也不跟这个被鹰钩鼻老者抖搂出身份的世家子计较,与王大石一同走在黄沙路上。没多时那些早前盲目追逐秘籍的江湖汉子见王维学没跟上,几个思量以后就悔青肠子,掉头狂奔,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同棋剑乐府六名剑士都衔尾追上,面面相觑以后都瞧出对方的忧虑。尸体依旧在,见到地上果然还有一本披着《公羊传》书皮的典籍,一人捡起来一翻,一边跳脚骂娘一边撕成粉碎,其余人见到这场追逐逃不掉无疾而终的结局,顿时作鸟兽散。棋剑乐府六人更是纳闷,难不成王维学猜错了?那这名备受宗门器重的师弟为何不跟上?
    一头雾水的六名剑士沿着道路疾奔,跟上鱼龙帮后,见到骑马黏糊在北凉小娘子身边的王维学,哭笑不得。这位宝瓶州王阀的大公子还真是习气难改,在乐府里头,也是这般玩世不恭,喜好勾三搭四师姐师妹,连一位女子师叔都没放过,若非结结实实吃了几剑都不会罢休。这趟追杀手握《青蚨剑典》的魔头,本宗志在必得,他们这一行七人只不过是其中一股最薄弱的势力。六人师伯,即王维学的师父吴妙哉,与那位人剑双绝的黄师叔连同几位宗门里的高手才是主力,只不过魔头行踪不定,反而先是被他们给撞到,边境此时已是撒下无数张大网,就看谁能先捞到这尾大鱼了。
    王维学拉了拉缰绳停下,他在同门师兄弟面前除去那股纨绔劲头,并无膏粱子弟的派头,翻身下马后,王维学道:“秘籍是真的,不过那魔头委实油滑,竟也折了回来,我只能乖乖交出去,本来偷撕了一页做以后的鱼饵,也被他看破。”
    六名乐府剑士根本不怀疑是王维学私吞了去,倒不是他们心胸开阔如此境界,而是他们都清楚王维学的煊赫身份。此子进入棋剑乐府绝非贪慕绝世武学,只不过王维学年幼便已是棋坛的名人,苦于罕逢敌手,是闲来无事来乐府找人下棋的,对于练剑向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师尊都惋惜他的剑道天赋。遥遥空中爆竹响起,以爆竹烟火传信在江湖上并不稀奇,可如棋剑乐府这般能用爆竹炸出韵味无穷将军令,在北莽肯定独此一家别无分号。无需师兄弟提醒,王维学牵马来到刘妮蓉身前,笑道:“与刘小姐借一些干粮饮水,行否?你们到了北莽遇上麻烦,就说是我棋剑乐府的客人,若还是有人刻意刁难,无妨,再报出我王维学的名号,十有八九就没事了,至于说是我姐我妹,还是我媳妇,都无所谓,反正我都认的。”
    刘妮蓉不搭腔,只是面无表情地让帮众去取出水囊和食物。王维学和两名剑客都含笑接过,而且还不忘作一剑揖,礼数丝毫不差,并未因为所在宗门的超然高崇而轻视鱼龙帮,更没有欲取欲夺。这光景不仅刘妮蓉吃了一惊,鱼龙帮帮众更是满脸堆笑,觉得面子大涨。他们虽在北凉陵州,却也听说过这棋剑乐府的名头,是北莽境内可以排在前五的大派,更难得的是此派尊法守礼,许多王公贵胄子女都乐意去棋剑乐府里耳濡目染,鱼龙帮与之比较起来,都不够人家一个喷嚏打的。王维学再牵马来到少年王大石身边的徐凤年眼前,松开缰绳,再从腰间摘下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佩,笑道:“本公子从来不小气,借你的马骑乘了一段路,这块蛇游璧就当是赏你了。可别轻易典当和佩戴,铺子出不起价格,而且容易让人见财起意,匹夫怀璧,知道什么意思吗?”
    徐凤年轻轻接过入手凉透手心的玉佩,笑了笑,没有作声。
    王维学与他擦肩而过时,轻声道:“刀不错哦。”
    等到棋剑乐府一行人远走,刘妮蓉重重挥了一记马鞭,鱼龙帮这才惊醒,一些有资格骑马的帮众都在悔恨当时没有让出马去。蛇游璧,听名字就知道这枚玉佩的珍贵了,除去北莽皇室可佩龙凤玉饰,蛇蟒就成了达官显贵的首选。他们也不是傻子,方才那风流剑士与刘小姐说起师门与家世,是棋剑乐府在前王维学这个名字在后!这块蛇游璧说不定就能值个几十上百金!
    鱼龙帮拼死拼活走上千里路才挣多少银子?偏偏那姓徐的还一脸装腔作势的镇定,谁不想上去抽两个大嘴巴。
    徐凤年低头看着玉佩,是六蛇走璧,按照律法规格,是三品以上官员才有的配饰,这王维学果真是北莽一等权臣之子。与那名貂覆额女子的鲜卑头玉扣带,在伯仲之间。徐凤年哑然失笑,这家伙有自己当年的风采啊。不过真要钻牛角尖比对家世的话,谁配谁不配?
    看到姓徐的终于偷着乐了,时不时偷窥这家伙的鱼龙帮成员冷笑不止,你小子趁着刘小姐骑马前望,才露出小人得志的狐狸尾巴,真是无耻!缺心眼的王大石倒没这般想,只是好奇问道:“徐公子,那王维学很有来头吗?
    怎么出手就是一块蛇游璧,好像家里有金山银山似的。”
    徐凤年收起玉佩,微笑道:“也差不多了。”
    少年咂舌。
    徐凤年突然问道:“你骑过马?”
    在马下小跑着的少年摇头嘿嘿道:“哪能呢。小时候去看灯市,被马踩过,以后见着马就怕,就算给我骑也不敢的。”
    北凉官家子孙与膏粱子弟,谁不曾鲜衣怒马闹市行?不这么做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有钱人啊。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少年心思单纯,却在困苦中培养出一种清晰感知周边氛围的敏锐,王大石担忧问道:“徐公子,咋了?”
    徐凤年摇头道:“想起一件事,可行与否,还得以后做了再看。”
    已经由敬畏转为敬重徐公子的少年咧嘴笑道:“那一定是大事。”
    徐凤年嘴角勾起,望向远方,自言自语道:“可惜谁都不知道该谢你。”
    烈日下少年跑得大汗淋漓,大口喘气道:“徐公子,我可听说那棋剑乐府在北莽蛮子里十分有地位,门下弟子的棋、剑、乐,都很擅长,就算是平常家世的人进去一遭,走出来以后个个都像大家族里出来的公子哥。”
    徐凤年打趣道:“你羡慕?”
    少年赶忙摆手道:“再厉害也是北莽蛮子的门派,求我进都不去。”
    徐凤年啧啧道:“好大的口气。”
    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苦涩道:“徐公子,我不能再说话了,再说就跑不动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开始凭借记忆搜罗有关王维学与棋剑乐府的事项。
    北莽州数远不如一统春秋的离阳王朝,只有寥寥八州,传承数百年的惯用州名,在北莽女帝手上无一幸免地被篡改了一遍,分别是姑塞、龙腰、东锦、西河,金蝉、玉蟾、宝瓶、橘子。
    王维学的老子应该就是宝瓶州的持节令,是彻底掌控一州的北莽实权重臣。北莽素来不分持节令的权,不像如今离阳王朝在一道内分设节度使和经略使相互制衡,故而在北莽当上持节令,若还是没些话语权,只会被嘲笑。
    但这种情况极少出现,能够担当一州霸主的人物,无一不是具备雄才大略的官枭。北莽女帝从不否认对这八位权臣的信任,直言不讳远胜过宫城内那些养不熟的亲生骨肉。当下北莽八个持节令中只有一名是出身王庭皇室,还是排在末尾的橘子州。宝瓶州是北莽境内唯一土地肥沃不输江南的军粮来源地,辖境虽不大,但宝瓶州持节令的权柄却分外沉重。少年王大石说王维学家中坐拥金山,还真是被他给一语中的了,所以价值百金的蛇游璧,对宝瓶州持节令的公子而言,九牛一毛。
    北莽的江湖与州数稀少雷同,远不如离阳王朝这般百家争鸣,人脉资源都被三十来个高门大宗给垄断十之八九,其余帮派不过是苟延残喘,伸长脖子讨要一些残羹冷炙罢了。
    棋剑乐府能在这些庞然大物里坐五争三,殊为不易。乐府能人辈出,每一任大府主都是惊才绝艳的绝世通才,几乎无所不精,往往都会出任北莽官制里真实存在的帝师,地位相较持节令还要尊崇三分。棋剑乐府尤为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不管能养活多少张嘴,一定是按照天底下全部词牌名的数量来收纳弟子门徒,如今天下公认的词牌名有六百一十二个,便意味着这时的棋剑乐府最多共计有六百一十二人,除非有文坛大家新创了词牌名,并且有名篇传世,乐府才会新添一个名额。但乐府中已经弃用禁用词牌名六十四,而且还有相当数量的词牌名绝不轻易动用,只要没有合适人物出现去摘取头衔,也任由空悬。
    满打满算,如今棋剑乐府应该不会超过五百人,也难怪如过江之鲫的北莽显贵子女疯魔了一般想要进入这座宗门。而上次头回登上武评位列第七的洪敬岩便出身棋剑乐府,其词牌名是“更漏子”。此词牌名原本在乐府并不出奇,只在居中的第四等位置,但相信洪敬岩横空出世以后,更漏子会成为乐府将来最炙手可热的词牌名,下一任如非是不输洪敬岩的大才,肯定没办法摘入囊中。
    徐凤年屈指算来,“一等词牌名五个,传承数百年始终不作变更,二字词牌名以寒姑夺魁,三字以太平令和剑气近两者并列,四字词牌中以卜算子慢第一,加上一个铜人捧露盘。历代太平令都是大府主,剑气近是剑府府主,棋府与乐府两位府主在词牌名上并无要求。不过上代与当代两位太平令没能做成帝师,缘于北莽女帝登基以后曾经当面斥责太平令一句,自古而来,祭祀以天地君亲师排位,寡人无父母可跪拜,你若自视能与天地齐肩,再来做这个帝师。这话不愧是当皇帝的人说出口的,听着就霸气。不过太平令没当成帝师,现任寒姑成了太子妃,也算打一个耳光给颗枣子。北莽自己排位的顶尖高手,离阳王朝武评第四的断矛王茂所在四大江湖支柱,要远多于棋剑乐府,但要说离北莽王庭最近的一个门派,还是棋剑乐府。”
    北莽借着南边武当山年轻掌教剑斩气运,以及李淳罡一剑破甲两千六的东风,新鲜出炉了一份囊括两朝高手的武评,但是这两人都因为一位兵解一位重伤,没有登榜,有过河拆桥的嫌疑。离阳王朝一直对本朝武评颇有微词,但这次对北莽蛮子给出的排榜,竟然大多数都心服口服。
    榜首当仁不让是武帝城王仙芝,榜眼是北莽当之无愧的军中第一人拓跋菩萨,探花是桃花剑神邓太阿,接下来依次是棋剑乐府蛰伏二十年终于一鸣惊人的洪敬岩,三入皇宫如过廊的曹长卿,新晋成为天下刀客领袖的大将军顾剑棠,唯一一位敢正大光明进入北莽帝城的魔道巨擘洛阳,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当年惜败于枪仙王绣却知耻后勇的邓茂,绰号人猫的韩貂寺排在十一。
    一朝各五位,称得上是南北平分天下。但显而易见,北莽的排名要相对更低,这也是离阳王朝认可这份点评的关键。这种不偏颇严重的排榜,水分才少。
    额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份榜单末尾还专门点出了两位三教中的圣人,分别是北莽身兼国师的道德宗宗主——麒麟真人,还有就是两禅寺的住持方丈。
    其中偏偏不用剑的洪敬岩一人便撑起了棋剑乐府的大梁。
    “不知道王维学的词牌名是什么。记得好像词牌名里有个‘凤凰台上忆吹箫’,岂不是与人见面就得报上这么长长一串?而且,这个名号,实在是雅俗共赏,不知道哪个倒霉蛋有魄力走出棋剑乐府。”
    徐凤年抬头笑过以后,看了眼骄阳,黯然呢喃道:“李老头,榜上没有你呢。你恼不恼这样健忘的江湖?见到了认死理的姜泥,看你怎么拐骗她跟你学剑。还有骑牛的,你这个王八蛋就不知道多待一会儿,武道天下第一啊,在武当山上你不总说不管啥第一,总要捞一个当当吗?你他娘的唯一一次不胆小,就骗走了我姐,我都没跟你算账,好歹让我这个妹夫行走江湖,也好跟人吹嘘不是?”
    少年王大石伸手擦汗时,无意间看到徐公子的侧脸,再吃力地踮起脚尖,鬼鬼祟祟偷瞄了一眼那名女子的背影,心里跟着惆怅起来。
    他的惆怅原因很简单,自己个子都还没她高啊。
    世子殿下兴许说不上是兵法行家,却也绝不是门外汉,望着眼前沦为两朝战争棋盘上弃子的雁回关,感到不可思议。此关非但没有城垣颓败雉堞崩剥的荒凉,反而比起早前在王府一张老旧地图上的标识来得雄壮三分。在远方便粗略算计一番,显然经过重筑的方形关城,城围扩六里至九里,城墙由夯土为砖石,城顶外建有垛口外包青砖的挡马墙无数,甚至连点将台都已竖起,看着竟有一种微缩襄樊钓鱼台的错觉。本不打算入城的徐凤年在远望雁回关城墙后马上毛遂自荐,跟着刘妮蓉、公孙杨和三名鱼龙帮青壮一同入城。既然没有城卫,更不需要任何路引,徐凤年走入城内,下意识眯起眼,第一眼不是去看那些锐气与匪气十足的人来人往,而是盯着一反常态不在城外而是在城内建造的瓮城。按照兵书旧制,瓮城都会建在城外,再者雁回关里的内瓮城在城体上挖有约莫是用作藏兵的孔洞,徐凤年早先听到李义山与徐骁谈及战略层面的军国大事,偶然提到瓮城改良,便有设置藏兵洞一说。
    但内瓮城多半用于大城摆出死守的态势,小小一个夹在两朝中间的雁回关,哪怕要做出兵粮寸断的死守,又经得起几千铁骑的蹂躏?
    在荒瘠大漠无依无靠,孤立无援,雁回关就是一块无论添加多少作料都美味不起来的鸡肋,竟然砸下金银如此地耗费心血,背后主谋,到底意图何为?徐凤年蓦地升起一股要将这颗钉子狠狠拔掉的冲动。
    少年时代便流亡北莽的公孙杨露出一种浓浓缅怀的情绪。
    几名灰头土面追逐玩耍的孩童朝他们一行人有意无意接近。公孙杨上前两步,好似主动迎接上两名孩子的同时碰撞,那两个瞧着六七岁大真实年龄只会更大上三四岁的孩子没有跌倒,游鱼一般从公孙杨身侧分别滑过,见到刘妮蓉的讶异,公孙杨轻笑道:“不过是丢了几两碎银,这在边境叫做进山拜桩子,是常有的事情。若是不给,这些孩子后头有盘根交错的地头蛇,就等于打了他们的脸面,少不得被一大群人当面讹诈。不过也不能给太多,出门在外,少有捎带太多黄白物的傻子,一旦被当作可宰的肥羊,更麻烦。”
    顺着公孙杨隐蔽的眼神方向,刘妮蓉果真看到街道拐角处一名满身痞气的中年壮汉,从一个孩子手中接过从这边顺手牵走的钱袋,掂量了一番,与刘妮蓉对视,手臂刺青狰狞的壮汉脸色也毫无变换,反而不耐烦地打了个滚蛋的手势。
    刘妮蓉哭笑不得,与公孙杨低声说道:“在雁回关,当贼的都这么豪气?”
    脚步瘸拐的公孙杨笑道:“在这里,当官的当兵的,都是过街老鼠,当贼当匪的才是大爷。”
    公孙杨犹豫了一下,说道:“小姐,此地不宜久留,可老头子上次在倒马关以为必死,不想让陪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牛角弓被人拉开,就自己绷断了弓弦,弓弦特制,材料只有在这边境才找得到,店面不易被寻见。”
    刘妮蓉点头道:“不碍事,公孙叔叔自去寻找弦丝即可,我们约好一个时辰在城门口相见,行吗?”
    公孙杨考虑了一下,叮嘱道:“小姐记得不要进那些生意冷淡的店铺,这些铺子多半大有靠山才能在雁回关扎根,挣的都是大银子,常人不好打交道。还有,在雁回关这种地方买东西,自然要比在别的地方破费银子许多,这个钱心疼不得,你越是讨价还价,那些精明到骨子里的商贾越是往贵了卖,他们在那儿把价格喊破天都不觉着腰疼的。再就是在这座雁回关,虽说遇到大事力求能忍则忍,但切不可行路低头,露了怯,在靠拳头吃饭的边境,很容易招来欺软怕硬的苍蝇,这些角色,鼻子比狗好,眼睛比鹰毒。”
    刘妮蓉都记在心中,公孙杨走之前附加了一句,“如果一个时辰后没有见到我,你们就别等。”
    刘妮蓉刚要说话,公孙杨摆摆手,一言不发径直离开。
    不说还好,几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鱼龙帮青壮听到一大通告诫后,马上缩头缩脑,让刘妮蓉看到后气不打一处来。唯有徐凤年脸色平静地站在她身旁,既有当初引来貂覆额女子兴致的招苍蝇潜质,也有震慑一些蛇鼠的能耐,毕竟敢进雁回关的公子哥,总不可能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士子,吃饱了撑的活得腻歪了才会来边境负笈游学。先前便有一位以边塞诗名动天下的大文豪仅带书童游览边境,结果没到半个月就被人拿他的一根断指去跟所在家族索要巨额赎金,好在家底子厚,交出了银子,边境绑匪还算重诺,再者文豪与边境军队有关系,才算活着回去,至于那名书童,据说被等赎金等到不耐烦的绑匪给五马分尸了。
    真正的边境,民风那是极其地朴素。
    这不刘妮蓉徐凤年几人走着走着,前头就迎面走来一位穿着清凉并且裸露白花花双腿的女子,衣衫单薄,胸前双峰摇摇欲坠。女子身材娇小,身高比刘妮蓉还要矮上半个脑袋,可这么个走路让人担心前扑倒地的女人,面对一个彪形大汉斜撞向她的胸脯,她一记迅猛撩阴腿就干净利落地造就了一个阉人,抬腿收脚,一气呵成,看都不看一眼那体重是她三倍却满地打滚的汉子。估计是嫌弃他吵闹,女子转过身又朝胸毛茂密的汉子的胸膛就是一脚,一只绣花鞋直接踩进了这可怜虫的胸腔,面不改色的女子提起脚后,鲜血滴落无数。
    有轰然喝彩的,有言语调侃的,唯独没有路见命案而仗义执言的。
    那女子见到徐凤年后妩媚一笑,两人擦肩而过,她一巴掌拍在徐凤年屁股上,响声不小。
    徐凤年身后鱼龙帮三位目瞪口呆。
    刘妮蓉转头看了眼那媚态横生不忘朝徐凤年嫣然回眸的女子,再看了看眼观鼻鼻观心笔直向前的姓徐的。
    似乎察觉到刘妮蓉的愤懑,徐凤年无奈道:“怎么,还要我喊非礼不成?到时候整条街就你一位女侠出马相助,很好玩啊。”
    刘妮蓉撇过头,嘴角悄悄翘起。
    鱼龙帮那三位哥们儿就整不明白了,怎么好事都给姓徐的大包大揽了。
    倒马关那会儿貂覆额的腴美人差点要强抢这个小白脸,没入城时平白无故得了一枚蛇游璧,这才入城多长时间,就给一个胸前双峰能闷死汉子的娘们儿调戏了,人比人气死人啊。三人猛翻白眼,眼神如刀子般丢向姓徐的,一来二去,反而不再被雁回关的恶名给吓到,让生怕三人露怯的刘妮蓉如释重负。按照公孙杨所说去拣选了几家生意火爆的铺子,补充了干粮与饮水。井水贵如油都不足以形容这里的水价,简直是一两水一两银,若非公孙杨提醒在先,面对那个拿勺子蹲在井旁一副爱买不买架势的商家,刘妮蓉真想转身就走。听到那人满嘴荤话说给摸一下手就送一勺水后,她差点没抽剑捅过去,只好远离几步,干脆让姓徐的与这些流氓打交道。
    刘妮蓉抚了抚急剧起伏的胸脯,下意识往下一瞧,以前不觉得,可比起方才那个不害臊的女子,自己这里似乎真的不大啊。
    正恍惚间,肩膀被人一拍,仿佛已被撞破羞人心事的刘妮蓉脸颊绯红,脸色却故作狰狞,显得十分别扭。看到姓徐的拎着盛放有一小汪井水的葫芦瓢站在眼前,刘妮蓉皱了皱眉头,姓徐的笑道:“放心,这是我请你喝的,骗那卖井水的你是我妹,回头答应介绍给他,这一大勺水本来卖给生人三两银子,现在只要半吊钱,反正是借你的人情,喝起来不需要有什么负担吧?”
    刘妮蓉犹豫了一下,挤出一个笑脸道:“算了,还是装入水囊吧。”
    徐凤年望着这个嘴唇已经干涩到渗血的年轻女子,好气又好笑道:“说好了是送你喝的,我拿你人情占便宜,那是因为我无赖,你怎的也学起我来了?喝不喝?不喝我就自己喝了!”
    刘妮蓉接过葫芦瓢,抬在空中,唇不沾瓢,一缕沁凉井水缓缓倒入嘴中,泛起一股从头到脚的舒爽凉意,停歇慢饮几次,还剩下一半,姓徐的见她为难,二话不说接过去就仰头灌入腹中,一拍肚皮,心满意足地转身去还掉葫芦瓢,还不忘与那贼眉鼠眼的守井卖水人窃窃私语几句。刘妮蓉明知道两人注定没嘀咕什么好话,竟是生气不起来,暗暗骂自己:刘妮蓉你的骨气呢,就值半瓢水吗?!
    三名鱼龙帮青壮扛了二十来只水囊,还有一大袋子干粮以及酱牛肉之类的熟食。徐凤年除了腰间悬春雷,两手空空,难免又要被白眼愤恨。他走在刘妮蓉身边,笑道:“不当家不知油盐贵了吧,光是买水就花了八十多两银子,有何感想?”
    刘妮蓉拿手指润了润干裂的唇角,默不作声。
    临近城门时,离与公孙杨约定的一个时辰还略有盈余,徐凤年突然止步道:“我可能要在雁回关逗留一两天,但肯定不会耽误在留下城的生意,就不送刘小姐出城了。”
    刘妮蓉侧身看着徐凤年,平静问道:“如果出了任何意外,我找谁去说理?如何回去见我爷爷?还有那四具此时仍在运往陵州途中的棺材,到时候我有资格去灵堂上香吗?”
    徐凤年眉头微微皱起,正在酝酿措辞,刘妮蓉长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我出完气了,徐公子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女子一般见识。你自己小心便是。”
    徐凤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挥挥手,转身走回城中,来到一座瓮城外围的茶摊子坐下。水是简简单单的井水,茶叶也是廉价茶叶的茶渣子,雁回关里的熟面孔,掏腰包买水并不夸张,尤其是扎下根的居民,汲取井水自然不要什么钱,不过一碗茶却也要卖半吊钱。归根结底,还是不管好茶坏茶,能够从江南或者西蜀走茶马古道千里迢迢贩运到雁回关,哪怕是搁在离阳王朝南方入不了席的茶渣子,也委实不算便宜。徐凤年身上本来有三百来两银子,后来趁火打劫搜刮到二百多两银票,几碗茶还是喝得起的。静等滚烫茶水变温热,徐凤年喝了一口,望向不合两朝军制的瓮城,他的眉宇间阴沉沉。
    一路行来,徐凤年其间还在墙根蹲了半天,发现内墙砖砌的排水槽都透着一丝不苟的严谨,当初建造如此,如今保养亦是。
    缓缓收回视线,徐凤年准备晚些时候再绕城走上两圈,再说了,到了这座霜重鼓沉声不起的雁回关,再往北去,就是真正到了北莽。酒肆老板是个中年汉子,看徐凤年的模样,不像缺钱的,就厚着脸皮说自家红烧牛肉是如何地道,徐凤年笑着答应下来。
    夕阳西下,头顶有南雁北飞。一盘热腾腾的烧肉端上桌子,徐凤年夹了一筷子,不出意外,是就地取材的野牛肉,当然比不得黄牛肉鲜美,不过又卖茶又掌勺的老板有些机智,拿一种冬雪反茂绰号“春不老”的蔬菜腌制,放入牛肉,比什么香料都来得熨帖。这一大盘牛肉卖相不俗,滋味也让人舌下生津,徐凤年干脆让老板把茶换成酒,再让他去隔壁卖饼摊子买了两大块,这一顿吃得舒坦。
    徐凤年抬起头,看到一名风尘仆仆的老儒生,身材矮小,背负着一只与体型严重不符的竹编大书箱,身形还算矫健,闻到酒香饼香牛肉香,食指大动,一屁股重重坐下,摘下书箱随意放在脚下,揉了揉肩膀,朝店老板招手道:“麻烦给我来一份与这位公子一模一样的伙食。”
    店老板看人下碟的本事早已练得炉火纯青,一脸不乐意,只是没有挪动脚步,还算给老儒生留了颜面,没有直接开口询问您老带够银子没。上了年纪的老儒生也不以为意,拿出一只棉布钱囊,手指蘸了蘸口水,掏出碎银和铜钱,分作两堆,一堆推向店老板。后者看人偶有失误,看钱却一直火眼金睛得很,往桌面一抹,将碎银和铜钱搂进袖中,笑逐颜开,赶紧拎出酒水,扯开嗓子让隔壁摊子弄两张大饼过来,说是钱先欠着,然后忙活红烧牛肉去了,没多时就给老儒生端来如出一辙的春不老牛肉。
    满头白发的老儒生拍了拍袖管,扬起灰尘无数。一手拿着大饼,一手提筷夹菜,酒碗放在身前,低头就可以喝到,就着酒肉吃着饼,已经很忙了,老儒生还是不肯消停,说这牛肉补气血,裨益气盘,说这春不老可明目除烦,解毒清热。唠唠叨叨个不停,偏生这迂腐老儒生吃得极慢,附近几桌茶客本就眼馋老家伙的大快朵颐,受不了这份聒噪,纷纷丢钱走人,让巴不得顾客流走起来的老板瞧着很是开心。
    徐凤年再如何细嚼慢咽,也吃完停下筷子,跟茶肆老板问道:“城内有没有做弓的店,最好是老字号的铺子。”
    雁回关就这么大的地儿,卖茶老板在这里住了五六年,闭着眼睛都能走下来,正给自己打赏了半碗酒的他笑呵呵答复道:“有啊,怎么没有,离这就隔着两条街。老头儿姓张,弓长张,他那儿随便拎出一张弓坯子都能让人红眼,代代相传,传了十几代的手艺了,听说以前是东越还是西蜀那边的皇室大造匠哩。老张来咱们雁回关算早的,他儿媳妇是本地人,小孙子就是在这里生下来的,还是我婆娘去接生的。公子能挽弓?不过丑话说前头,老张脾气古怪,铺子前头悬着一张两石弓,拉不满就不让进门,公子膂力一般的话,就别去自取其辱了。”
    徐凤年哦了一声,“两石弓,拉不开。”
    徐凤年遗憾问道:“有没有不需要挽弓就能进去买弓胎的铺子?太好的弓,也买不起。”
    见那老头仍然念叨不休,徐凤年忍不住笑道:“老先生,你弯腰看一看书袋掉了没。”
    老儒生没搭理这句调侃,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徐凤年付了完全相同数额的银钱,起身离开。方才见儒生将一囊银钱对半分,徐凤年吃饭时就在算计老板会喊什么价,算来算去,一壶糙烈的燕尾酒,一盘春不老红烧肉,连那碗茶渣子在茶马古道走上一遭后的溢价都算在内,再加上雁回关针对生面孔的宰客力度,他发现老头儿不但是个喜欢掉书袋的话痨,竟然还是个打得一副好算盘的老书生。
    店老板咬着一块碎银,看到银子上的牙印,脸上笑出花来。以往卖茶,利薄如纸,大多数都是卖给知根知底的街坊邻居,下不了狠手,今天两盘肉两壶酒挣了好些银子,晚上还能回去与家里黄脸婆邀功一番。
    都说福无双至,今天老天爷开眼了,才走了一位口音驳杂的佩刀公子,老儒生还没走,就又来了一大窝贵气男女,七八人,其中一名佩剑女子的姿容让店老板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店老板算是南唐遗民,举家逃亡到这座后娘养的雁回关,父辈早已含恨过世,他也早忘了什么家祭无忘告乃翁,上香时多半心不在焉说上几句保佑生意兴旺的琐碎,懒得再提什么春秋什么南唐。而他也已经多年没有想起那南方湿润气候下的莲塘,雨后天晴,有一株青莲亭亭玉立。眼前女子,实在长得让人感到自惭形秽,甚至生不起歹念,在雁回关看鱼龙混杂人来人往,如此绝色,还真是头一回遇到。
    心情大好的茶肆老板热络地吆喝起来,听到一名气质儒雅的中年黄衣剑士只要了八碗茶,他也不介意,秀色可餐,能凑近了看几眼那名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女子,这点茶资不要也罢。在塞外游历,底子再好的美人,也要教黄沙烈日给清减去一半丰韵,有能如眼前这位水润,仅是瞧着就令人倍感清凉。
    那宝瓶州持节令独子王维学赫然在列,在座七位都是与他师父一个辈分的棋剑乐府高人,棋府、剑府、乐府三府皆有,师父吴妙哉正是那位开口买茶的黄衣剑客。王维学在宗门里交友广泛,与在座几位早就都混了个熟脸,尤其是那位宛若青莲的黄师叔。后者当初被纠缠得厌烦,三剑就让王维学躺在病床上半年,这桩风波闹得很大,持节令公子是棋府亲传弟子,出身寒门的黄姓女子则是剑府下任府主的热门人选,原本剑府的意思是象征性禁足她半年,大家都有台阶下,不承想持节令王勇亲笔修书一封向女子致歉,王维学活蹦乱跳下床以后也未记仇,与剑府黄师叔的关系反而稍微融洽几分。以大手大脚著称的王维学不与师父说话,而是望向一个皮肤黝黑的健壮女子,笑眯眯道:“一斛珠师叔,我师父小气抠门,要不咱们单独叫一份红烧牛肉,馋死他们?”
    那个女子本就相貌粗鄙,在一头青丝以紫檀木簪绾起的青裙绣鞋女子身边,越发显得丑陋,还有这一斛珠的词牌名怎么听着都像是反讽,好在这黑肤女子心胸素来不让须眉,大手一挥道:“只要你请客,师叔没废话。”
    吴妙哉爽朗笑道:“不患寡唯患不均,你这胳膊肘外拐的徒儿,吃不穷你!除了你黄师叔,请我们每人一盘红烧牛肉。老板,牛肉可够?”
    茶肆老板不给这帮肥羊反悔的机会,一溜烟跑去后边剁牛肉,一边跑一边喊道:“管够!”
    王维学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老儒生,收回视线,轻声道:“我雁门关花钱买了个消息,那些从倒马关过来的北凉人,都是陵州的鱼龙帮的帮众。鱼龙帮是小帮派,顶多两三百号人,帮主姓刘,这趟领路的刘妮蓉是帮主的孙女。这帮人没有什么大疑点,与宋老蛊头肯定不认识,只不过鱼龙帮队伍里有个佩刀的年轻人,有些古怪。按照师兄们所说他们回来以后在地上瞧见了一本货真价实的《公羊传》,而当时我所见到的是宋老蛊头带着《公羊传》书封的《青蚨剑典》逃遁而去,佩刀男子追了过去,说是要认个师父,之后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我故意丢了块蛇游璧给这家伙,希望人多嘴杂,能够横生枝节,让这小子主动现形。”
    黄衣吴妙哉相貌清逸,是一位美髯公,男人到四十,只要有气质撑起来,可就真是一枝花了,熟透了的妇人眼光比小女孩要高要挑剔,独独就好这一口。吴妙哉两根手指捻了捻髯须,眯眼笑道:“过江的虾米,自顾犹不暇,我们不用分心。这本出自吴家剑冢的《青蚨剑典》是珍贵非凡,但更让我们棋剑乐府好奇的是除了这部上乘御剑典籍,还有三四本秘籍几乎同时流入边境,若是幕后人有心而为,就有嚼头了。西湖师弟,你怎么看?”
    瘦如猴子却一身华贵锦衣的男子,相貌与吴妙哉一个天一个地,这人手持一柄铁如意,但眼神清澈冷冽,身上养出一种只可意会的不怒自威,缓缓笑道:“东仙师兄,你这可就是问道于盲了啊,就我这一根筋的脑子,也就是找到那姓宋的拿铁如意打杀了。”
    其余师兄弟皆是会心一笑,西湖师弟性子直爽不假,但下棋如做人,每次落子都直敲人心,绝对不能小觑。棋剑乐府三座府邸,也正因为有西湖和一斛珠这般粗犷心细兼有的同门,才可以表里如一地其乐融融。而且棋剑乐府最让世人艳羡的是门内有不下二十对神仙眷侣,或者隐居府内常年对弈练剑,或者携手行走江湖,相濡以沫却能不相忘于江湖,只羡鸳鸯不羡仙,不过如此。
    对于棋剑乐府而言,一本《青蚨剑典》算不得什么燃眉的大事,也不是搜罗不到就要捶胸顿足,否则也不会仅仅派出吴妙哉这一辈精锐走出府邸,更多是存心让王维学这帮晚辈来边境历练,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再加棋剑乐府独有的落子百万,便是宗旨。吴妙哉单独一人,兴许制不住那魔道中人的宋老蛊头,可联手两位师兄弟便足以将其困死,因此更高一个辈分的府中长辈出马的话,例如吴妙哉的师父叶山鹿,词牌名渔父,剑术如棋风一般杀伐果决,只要被一眼看见,侥幸得手《青蚨剑典》的宋姓魔头就万万逃不出手掌心。
    王维学一直偷偷打量着喝茶的剑府黄师叔。他出身王朝第一等豪阀,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见识过,这位名义上的长辈女子漂亮毋庸置疑,但真正让他动心动容的是她的坎坷境遇。
    女师叔出身龙腰州一个不起眼的寒门小族,年幼时被她那位游历四方的师父相中根骨,带回棋剑乐府初始,轰动三府,无一不去称赞她天资卓绝,几乎不逊色于历代府主。二等词牌名位列第一的谪仙空悬百年,剑府府主原本有意摘来赐给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又担忧拔苗助长,便想着等少女初长成以后再由她自己拿下谪仙的词牌名。这孩子不负众望,三年习剑便与剑通玄,不承想十岁时生了场大病,几乎暴毙,这以后经脉枯萎,窍穴紧闭,之后整整五年一言不发,与哑巴无异,终日练剑却毫无寸功,让旁人瞧着心酸。十六岁时被评点词牌名,仅是拿到了第六等的山渐青,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师父随后逝世。
    若只是如此,这个名叫黄宝妆的女子,也就要灵光乍现后籍籍无名一辈子,但十八岁时独自走入宗门后面的青山,再出青山时,已是开窍两百一十二,再练剑,境界一日千里,三府震动,都将其视作有望争夺下任剑气近的天纵奇才。
    连已是棋剑乐府第一人的更漏子洪敬岩都时常与她下棋。
    王维学痴痴道:“好一个山渐青。”
    吴妙哉在桌下踢了一脚这色迷心窍的徒弟,后者立即恢复常态,嬉皮笑脸。
    继洪敬岩之后再次让棋剑乐府不惜倾力栽培的黄宝妆喝完茶,起身朝在座师兄师姐轻轻一揖,默默离去。诸位习以为常,回礼以后便继续闲聊,只有王维学想跟上去,被师父吴妙哉一把拉回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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