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里十一点,天还热着。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很不舒服。蚊子也出来捣乱,嗡嗡地飞着,冷不防盯上一口,留下一个包,奇痒。夏日的夜黑的不透,到处影影晃晃的暗白,似乎就像下午村头,那位裹脚的老大娘说的,那是凡人看不到的游魂在嬉戏。
    前面的确是一处乱坟岗子。乱坟岗子上面的土坡上有一座寺庙,下午来的国军那一营人马就住在寺庙院子外面。营部在寺庙里头。
    那是一伙子南方兵,说话叽哩哇啦,附近老百姓都并不明白。好在他们并没有过多的扰民,只是抢了一些白面,还有鸡鸭。他们很享受着炖鸡的味道,却十分埋怨大饼。他们应该是吃米饭的。
    张大缸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他也不需要知道这些。他要做的,是收缴这些家伙的武器。他们还携带着两门小山炮,四门迫击炮。
    这些南方兵跑起来迅速敏捷,但他们中间许多人见不得血,只要有一人被击中,其他人立即惊恐的聚成一团。听说他们以前不这样。他们打鬼子的时候相当拼命。但现在他们变了。他们也根本不想打内战。尤其是不远万里来到北方,跟他们一点也不挨着的地方。他们扛枪打仗目的是纯粹是为了那并不多的军饷。
    这些南方兵也适应不了北方的热。个个拉着唱腔,埋怨着,似乎是在骂天气,又似乎是在骂他们的上司。终于又军官发话了,声音很尖很细,让张大缸想起了屈沛杰。但屈沛杰的话还能听懂。这位国军军官的话,张大缸却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他在训斥着那些兵。兵们不吭声了,寺庙内外安静了。张大缸又似乎看到了鬼魂在跳舞。他挥了挥手。孟凡志带着士兵从坟头之间跳了出来,并迅即向寺庙包围过去。
    哨兵发现了他们。他好像真看到了鬼,呀地惨叫一声,掩护二营的机枪哒哒响了,哨兵没了动静。
    但叽哩哇啦的喊声顿时响起,张大缸已经听到拉枪栓的声音,二营的士兵开火了,但只打了几枪,敌人便乱了。孟凡志趁机大喊:“缴枪不杀!”
    一营也从北面包抄过来,冲天上开了几枪,也齐声高喊:“缴枪不杀!”
    敌营长是个明白人。现在,张大缸碰到的许多营以下的国军军官都很明白,只要看到解放军(那时已经改名字了)人多势众,自己又孤立无援,便会选择投降。“想啥呢,都是中国人,投降不丢人。我们团长那狗娘养的还投过鬼子呢!”曾有个军官这么劝他的部下。当然,也有不少老蒋先生的死忠,但最后的结果要么被解放军击毙,要么被自己手下打了黑枪。
    这位敌营长不想死。他大喊道:“我们投降!”这四个字他是用普通话喊的,虽然不是很标准,但至少能听的懂。
    张大缸走到寺庙旁边的时候,那伙子南方兄弟已经开始排着队缴枪。敌营长出来了,跟孟凡志交涉着什么。
    “这家伙可真他娘的油,他说他想留几杆枪。”孟凡志向张大缸报告。
    张大缸走到敌营长跟前,问:“你想留枪干什么?”
    “长官好啊,我们留几支枪是想防身啦,不然,这里的百姓会吃了我们的。”敌营长像老朋友似的说:“我们不想和八路打仗的啦,但我们要打的话,你们肯定也会伤亡的哦,看在我们没打枪的份上,就行行好,给我们留十杆枪防身啦。”
    “老百姓打死你们也活该,为什么抢粮食?”张大缸厉声问道。
    “长官,您不知道的啦,我们上头克扣军饷啦,填不饱肚子,只能抢啦,说实话,我们也不想吃什么饼子啦。”
    “那你们想不想跟我们走,当解放军?”
    “长官,什么军?”
    “就是以前的八路军。”
    敌营长赶紧摆手:“长官,您可怜可怜我们,好不好呀,如果我们当了八路,我们的亲人会被我们长官毙掉的啦。”
    张大缸点点头:“那好吧,你们走吧。”
    “长官,那枪——”
    “给你们留五支步枪。”
    “五支呀?”
    “嫌多,那就两支。”
    “啊,不,就五支,五支。”
    “告诉你们,赶紧回家去,留在这里早晚会被解放军消灭掉。”张大缸绷着脸说道。
    “不会的啦,我们见了八路,都是冲天打枪的。都是中国人,有什么好打的啦。”敌营长冲张大缸笑笑:“我这是第二次被你们俘虏啦。上次我还是副营长,可这次回去,我只能当大头兵了。”
    “你亏吗?”
    “不亏,不亏啦,能保住兄弟们的性命,那就阿弥陀佛啦。长官,我们可以走了吗?”
    张大缸挥挥手,战士们给他们让出了道路。独立团也迅速抬着缴获的子弹、机枪,推着炮,转移了。
    五十多天来,独立旅过的逍遥自在。居旅长将各团均匀地散布在方圆近两百里的区域内,分头出击。大批国军云集在他们东侧,需要大量补给。虽然敌人留下重兵守卫着交通运输线,但长长的公路分散了敌兵力,再加上随处可见的并连绵在一起的丘陵,给独立旅留下了千百可寻的机会。
    除了补给线,还有像南方兵这样,担任搜索、征粮任务的营连单位的敌人,也成了他们打击的目标。
    张大缸带领独立团活动在滕州附近。这里的地形他非常熟悉,最重要的是,这是敌人进出的交通要道。他时而将独立团集合在一起,打击成建制的敌人,时而各营分头出击,去偷袭敌人的运送粮秣弹药的车队。但张大缸有一个原则,那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绝不在同一个地点连续伏击两次。而且,伏击完,立即大踏步的转移。这让敌人摸不清头脑,也始终找不到他们。
    他们也确实发财了。这在很大程度上又得益于当地老乡们的支持。他们纷纷向独立团送交情报,告诉独立团哪哪又有了遭殃军,还能说清楚有多少人,带着什么武器。有几天,独立团都忙活不过来了,因而落得老乡们的埋怨。
    枪越来越多,在独立团手里,似乎就跟烧火棍一样。运送到旅部的物质弹药堆成了山。居旅长、赵政委乐翻了天。他们已经提前并超额完成了任务。居旅长随即向野司和纵队报告,请求派人来取这些武器弹药。野司回电:“武器弹药均留你部所用,经报华东局批准,你部即刻成立野司独立二师,各旅团主官名单立即研究上报,另野司参谋处长代表野司司令部帮你部完成扩建工作,望接洽。”
    居旅长看着电报,笑呵呵地说:“老子要成为师长了?”
    “其实你早该成为师长的。”赵政委笑着说:“野司首长不是说过了么,暂时委屈一下。”
    “我还以为野司首长只是说说。”居旅长笑着说:“让那些家伙们先回来吧,让他们各自解决兵源问题。”
    “不打了?”赵政委问。
    居旅长摆手说:“不打了,敌人不再进攻,而是各自退缩,以后就不好打了。”
    赵政委笑着说:“那也说明,这次敌人对山东的进攻失败了。”
    居旅长微笑着说:“是啊,晋冀鲁豫大军到达大别山后,国军不得不抽出二十个旅的兵力去围堵,山东的敌人兵力少喽。补给线也就断了,咱们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不对,是咱们的好日子刚刚开始。”
    “对,对,还是在政委说的对,咱们的好日子啊,才刚刚开始。”居旅长爽朗的笑道。
    张大缸被任命为独立旅旅长。他不再担任参谋长。黄参谋长回来了,继续当参谋长。边鹏也不再当主任,回来当了旅政委。师政治部主任由一位叫王强的领导担任。他是野司直接派下来的,听说很有水平,也是位老革命。
    独立旅下辖三个团,一个特务营,一个炮兵连,还有侦察连,通信排,警卫排。兵源好弄,李中骑马回了一趟邹峄根据地,五天后,老周亲自送来浩浩荡荡的一千五百兵。他们不全是新兵,还有许多独立团在邹峄时的民兵,现在已经成了民兵排长,甚至是民兵连长。再加上在滕州入伍的新兵,投诚的战俘,沿途动员参军的新兵,人数一下到了五千还要冒头。
    张大缸和边鹏拿着人员清单,兴冲冲地来到司令部,找黄参谋长要装备。黄参谋长一看愣了,不敢做主,将清单交到居旅长手里。
    居旅长坐在椅子上,仔细看了一遍,笑了:“你们真有那么多人?”
    “那我让全旅整齐站好,您亲自一条线一条线的去数数。”张大缸抬着脸说。
    “呵呵,我信,我信。”居旅长笑完,脸上又露出了愁苦:“兴华,边鹏,你们这人也忒多了。”
    “不多,人家纵队下的旅都七千多人,我们这还差两千,我正让李中想办法再招兵呢。”边鹏也抬着脸说道。
    居旅长吓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来:“行了,两位啊,人家纵队下面直接就是旅,没有咱这师部一级,可咱们是师,独立师,明白不?你们一个旅就整出五千人来,其他三个旅都要像你们这样,全师就两万多人马,好家伙,比人家一个纵队都多啊。”
    “旅长,哦,不,师长,您这是怎么了,人多不是好事么?”边鹏歪着头问。
    “是好事,绝对是好事,只是武器没那么多,你总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让战士们扛着木棍去打仗吧?”
    “师长,要不这样,师部就把我们缴获的武器还给我们就行,我们这里都有清单。”
    “还有没有集体观念,还有没有大局意识?”居师长瞪了眼:“这样,你们旅保留四千五百人,其余的战士明天都给我送到师部来!”
    “您这是明抢啊。”张大缸说道。
    “老子还豪夺呢!”居师长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俩有脾气?”
    边鹏不敢再吭气。张大缸也没想到师长会是这个表情,他翻了翻白眼,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老子就这么着了。快去吧,再啰嗦,老子就让你们和其他三个旅一样,都是四千两百人,多一个都不行!”居师长上任后,第一次拍了桌子。
    边鹏拉拉张大缸,两人转身走了。旋即,张大缸又转身回来,对居师长说:“师长,这次就算了,但以后有了缴获——”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还不赶紧给我滚蛋!”居师长大声吼道。
    张大缸摇摇头,转身走了。
    隔壁房间的黄副师长听到了居旅长的喊声,赶紧走到司令部,大声问:“怎么了?”
    居师长坐在椅子上,捂着头说:“都是你的好兵,你的好兵啊!”
    “兴华?我看他气呼呼的走了,怎么,他惹着你了?”黄副旅长说:“这小子骄傲了?老子去找他。”
    “对,现在就去找他!”居师长松开手,笑呵呵地说:“老黄,去给他好好解释解释,是,独立团缴获的武器弹药占了三分之一还要多,可也不能全留给他,其他各团战斗力本来就不如独立团,我这也没办法呀,还有他一个旅一下子就扩编到五千多,稍微有点多。”
    “哦,这事啊——那还是您亲自给他说去吧,我还忙着呢。”黄副师长扭头走了。
    居师长扭头看看黄参谋长:“参谋长,要不,你去。”
    “我也走不开呀。”黄参谋长笑笑。
    居师长刚要瞪眼,黄参谋长说:“好,好,我去。”
    “算了,还是我去吧。”居师长说:“也都怪我,非得跟首长坚持要成立四个旅。”
    “呵呵,这一点也不怪你,谁不想自己的部队兵强马壮的,我看,要怪就怪兴华这家伙太能干喽。”
    “唉,也是啊,独立团被拆分过,可没两年,张大缸又硬硬里拉起了一支仍然嗷嗷叫的队伍,战斗力比其他团还要好,你说他上交了那么多武器弹药,没得到一句表扬,这次征了那么多兵,也没得到一句表扬,还让我狠狠骂了一通,真够对不起他呦。”居旅长笑着站了起来:“要是另外三个家伙都像兴华这样,老子就是纵队司令了。”
    “快,而且很快,我保证,不出两年。”黄参谋长说。
    “哈哈,你快成野司首长了。”居师长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呀,政委不是从野司开会快回了么,让他去。”
    “哈哈,一个上级居然害怕去见自己的下级,真是前所未有的事啊。”黄参谋长笑着说:“或许,让兴华还是做参谋长要好一些。”
    “他啊,不适合。他还是当主官要好一些。”居师长摆着手说。
    “那干脆就把你的顾虑说出来。”黄参谋长说。
    “咋说啊,你我不都连升两级吗?”居师长皱着眉说:“士气可鼓不可泄。他们的心气正高。”
    第二天,赵政委回来,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人,是肖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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