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两片,三五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人们的脸上,留下了丝丝凉意。但这丝毫没减轻张大缸心头的恼火和自责。他原以为,在娘娘山之前,就能拖住敌人,把鬼子打得晕头转向。太大意了!
    最后一批战士抬着木箱,扛着麻袋走下了小茅山。鬼子的炮弹也尖叫着,在二十米远的山路上,闪耀出刺眼的光。
    黄副旅长拉拉张大缸。张大缸却不想再撤了。他怔怔地看着前面。机枪步枪子弹吐出的火舌,不再猩红,而是泛着橘子的黄。
    雪下大了。先飘下的雪还没融化,后飘下的雪又落下来。地面已经发白。
    张大缸没动,黄副旅长也没动,老于、赵宇杰也没动。边鹏骑马跑了过来,低声说:“有十来个汉奸想在后面放火,被老周他们镇压了。这鬼子什么玩意儿,怎么喜欢上放火了?”
    张大缸没回答。簌簌落雪之中,山火不再在山坡上蔓延,那通红的火光,也在一点一点的变暗。
    这突如其来的雪花啊,真是太妙了。
    “啊——”张大缸从胸腔里发出了如狼一般的怒号:“炮兵准备!司号员准备!”
    黄副旅长也扭头大喊:“快,准备反攻!”
    老于推着匆匆跑过来的三个司号员:“去,往上点,再往上点,站到山坡上吹!”
    一名受伤的战士瘸着腿,从前面撤了下来。张大缸伸手从受伤战士后背拔下大刀,又掏出盒子炮。
    “副旅长,迫击炮和掷弹筒准备好了!”炮兵连长大声报告。
    “打!”黄副旅长命令道。
    “是!开炮!”瞬间,炮兵向前方山路上的鬼子打出炮弹和榴弹。一连串爆炸之后,鬼子还击了。他们又打来两发纵火弹。轰地炸开后,只燃起一小片山坡。溅着汽油的地方,雪被火融化成了水,迅速滋润着干干的草叶,又被火烧干,燃起来。可燃着的干草再无力将火传递下去。汽油烧完,火也就在雪花中迅疾熄灭。
    “连老天爷都在帮咱们,哈哈——”黄副旅长大笑两声,怒吼道:“全体上刺刀,剁了狗日的小鬼子!”
    “吹号!”老于冲山坡上喊道。
    三把冲锋号同时吹响,嘹亮的声音,穿过飞舞的雪花,穿越山谷,翻过了山头,响彻在山林之中。
    “啊——跟我上啊!”张大缸再次发出老虎般的怒吼声。他猛然一跃,向前冲去。
    前面山坡上的田三听到冲锋号的声音。他爬上山顶,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兄弟们,火灭了,老天爷帮咱们杀鬼子了,吹冲锋号,抬马克沁,给老子狠狠打!”
    这边的冲锋号响起,那边也吹,很快,最后面的二蛋也听到了。他大喊着:“揍死鬼子,给死去的同志报仇啊——”
    平野进二傻了。他举起指挥刀,冲天连挥几下,却遮不住越飘越紧的雪花。他迅疾平静下来。他知道,不管从地形,还是从气势上,他的部队都处于劣势。他不愿让自己优秀的士兵跟这些土八路以命相博。
    他决定发挥其火力的长处,掩护部队迅速撤出山林。
    他咆哮着命令:“通知各中队长,迅疾占领山坡,逐次后退!”
    一场厮杀在绵延二十多里的山路和山坡上展开了。张大缸带战士冲到鬼子群里,挥刀便砍。一种叮当撞击之后,二十几个鬼子被消灭。他们高喊着再冲上去的时候,鬼子的机枪响了。冲在最前面的战士迎头倒下。后面的战士用手榴弹敲掉机枪后,再追,又跟二十几个鬼子混战在一起。
    并不宽敞的山路上,这二十几个鬼子,鬼子兵像浪头一样,一波一波地向后撤退。
    二团一营的马克沁刮风般地吐着子弹。山下的鬼子却发疯地往上冲。因为马克沁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鬼子接着夜色和飘舞的雪花,接近了马克沁机枪阵地,几枚手雷扔过去。马克沁哑了。鬼子冲上山头,将一营压了下去。山路上的鬼子立即像决口的水,迅疾向西涌去。
    田三急了。他使劲压了压帽子,大吼道:“跟我冲回去,谁怕死,谁他娘的就是孬种!”
    一营战士大喊着,端着刺刀,扑向了鬼子。前面的战士倒下,后面战士又冲上去。鬼子也是,被赶下山头,又恶狠狠地再冲上来。
    最西面的山头更是惨烈。陈中的枪砸断了,孟凡志的刀砍卷刃了。在搏杀中,二蛋冷不防,身手的鬼子斜着刺了他一刀。棉袄扯出一个大洞,后背被划出一道大血口子。二蛋急了。反手一道,砍断了鬼子的半截脖子。
    雪花飘舞的夜里,热血喷射出来,融化了地上的雪,也染红了四周的血。
    二蛋忍着疼痛,咬牙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们只有四个连,而从东面撤下来的鬼子却越来越多。
    孟凡志正杀的兴起。他不愿撤退:“副团长,如果黄副旅长责问起来,怎么办?”
    “我下的命令,当然由我负责,快撤!”二蛋急的大吼。
    撤退的号声响起,八路摆脱鬼子,撤下了山坡。鬼子并没有追赶。他们呆呆地站在山顶上,任凭肩膀上披上了雪花。
    枪炮声、喊杀声渐渐停了。漫天飞雪的雪花,也在张大缸不经意间,停了。
    天亮了。群山一片素裹。空气透着丝丝的凉。张大缸坐在茅山山脚,低头抽着烟。
    孟凡志、陈中带人,抬着担架回来了。他们是漫长担架队伍中的最后一拨。看到张大缸,趴在担架上的二蛋让担架停下来,说:“团长,是我下令让开的路,跟同志们无关。黄副旅长要枪毙,就枪毙我一个人。”
    张大缸没说话。他掏出烟来,每人分了一支。他点上,问陈中:“你们一营伤亡多少?”
    陈中蹲在地上,哇地哭开了:“全营活着的,就剩下一百二十六个了。”
    张大缸手指夹着烟,双手在腿上上下搓着,他扭头,又转回来,再抬头,眼泪唰地涌了出来,嘴里不停地说着:“你是对的,对的,黄副旅长刚才说了,说你下令撤退没有错。”
    张大缸喘了一口气,又说:“咱们是守住根据地,而不是全歼鬼子。说实话,咱们两个团还没有能力吃掉这些鬼子皇协军。再打下去,只能鱼死网破,根据地也丢了。黄副旅长说,鬼子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现在他们没瘦多少。咱们得保留继续跟他们打下去的力量。”
    “怎么没见着黄副旅长?”孟凡志问。
    “黄副旅长跟鬼子拼刺刀的时候,被一个躺在地上的鬼子伤兵刺伤了小腿,被抬回医院了。”
    “啊,他娘的小鬼子,我就操他祖宗!”孟凡志狠狠地了一句。
    张大缸也想操鬼子祖宗,他更想杀死鬼子。昨天他杀了几个鬼子皇协军,他也没记清楚。被他砍翻的也未必都蹬腿咽气地死去。
    山里还留着七十多号敌人的伤兵,龟缩在地上。
    八路军除了不缺人,什么都缺。那些鬼子皇协军伤兵只是经过了紧急包扎,因为实在没有药给他们了。
    张大缸让民兵赶着大车,把重伤员送到了山外。
    小黑山后面没有空地了。张大缸、边鹏和老周商量着,在小黑山西面的山坡又新开辟了一处坟场。张大缸、老于、边鹏和战士们一起拿起铁锨、抡起搞头。
    中午,阴云散去,太阳出来了,温暖地融化了山里的白雪,也温暖地照耀着那一座座新坟。
    边鹏说:“两个团共牺牲七百一十七名战士,包括一个营长,三个连长,一个指导员。咱们团牺牲四百五十五名战士,二连长和四连长牺牲,二营副营长送到野战医院,没抢救过来。”
    这是足以让心沉到地上的数字。张大缸没有流泪。他说:“记好他们的名字,家庭住址,多抄写几本,保存下来!”
    随后,他们一起摘下帽子,举起了枪。
    成排的枪声在山谷里回荡。边鹏说,看到了战士的亡灵正升向天堂。张大缸说他们没走,他们还眷恋着这片山坡,直到打跑鬼子的那一天。
    前哨报告,鬼子信使来了,没带武器。张大缸和边鹏骑马来到西面山口。一个鬼子军官带着翻译,乘坐一辆汽车来的。他们没有携带武器。
    鬼子军官向张大缸和边鹏鞠躬,呜哩哇啦说了一通。翻译说:“平野进二太君感谢八路不杀战俘,特送来药品,请八路为受轻伤的皇军——”
    翻译看到边鹏瞪起双眼,立即改口说:“哦,不,是为战俘治伤。平野太君还说,八路军是仁义之师,希望能将日军士兵的尸体归还,平野进二愿提供两千大洋作为报酬。”
    张大缸和边鹏听了,差点没笑出来。边鹏小声说:“这平野进二也真有意思,想花钱买尸体。可四百多鬼子,就两千大洋,也太少了吧?”
    “多少是多啊?那些尸体留着有啥用,除了沤粪。其实从道义上讲,咱们就不该要他们的钱。”
    “啥,你想白送?”
    “扯淡,人家都说了,不要白不要,白要咱们还得有理。”张大缸说着,冲翻译说了一通话。
    翻译眨眨眼,没敢给鬼子军官说。
    张大缸瞪起眼睛:“难道我说的有错吗?”
    翻译赶紧点头,叽哩哇啦地给鬼子军官说了一通。鬼子军官抬眼看看张大缸,脸上露出了不满,但还是答应了。
    傍晚,张大缸才拖着疲惫的脚步,踩着有些泥泞的山路,回到小黑山。
    山下临时搭建的医院不大,先来的伤病员住满了,后到的被抬到了山上的团部。张大缸看过山下的伤员后,沿着山坡,来到团部。
    肖盈、赵娟几位医护人员还在忙碌着。她们在复查着伤员的伤情。张大缸冲肖盈和赵娟说:“你们辛苦了。”
    “啊,张大团长回来了,谢谢你,我们不辛苦。”说着,肖盈和赵娟同时脸色的冷峻地将头扭到一边,不再理睬张大缸。
    张大缸有些纳闷,但还是微微笑了笑,挑起帘子走进作战室。黄副旅长正躺在床上。
    见张大缸进来,黄副旅长问:“外面有什么情况没有?”
    张大缸摇摇头:“没有。牺牲的同志都安葬了,平野进二派了一个鬼子军官来,用两千大洋换回鬼子的尸体,还给鬼子伤兵俘虏送来了消炎药。”
    “你收钱了?”
    “收了。”
    “什么?鬼子的钱你也要?”肖盈一挑门帘,走了进来。
    肖盈的脸上依然带着冰冷,就像早上山里的雪。张大缸本来就纳闷。他看着拿着鬼子药瓶的肖盈,更加纳闷地问:“为什么不要?我告诉鬼子军官,你们士兵的尸体就应该归还给你们,就像这些大洋,本来就是你们抢掠中国的,就应该还给我们!”
    “哈哈,好,既收下了钱,又占了理。”黄副旅长竖着大拇指说:“不过,那平野进二可要骂你喽。”
    “他还骂我?我早骂他一百遍了,这个狗日的王八蛋,差点一个山坡一个山坡的把咱们给烧了,操他八辈祖宗!”张大缸满脸通红地说。
    黄副旅长瞪了张大缸一眼:“嘿,嘿,你干啥呢,这里还有女同志呢!”
    张大缸一把摘下帽子,坐在椅子上。
    肖盈边给黄副旅长换药,边摇着头说:“真不敢认识你了,你都成奸商了。”
    “我还就当奸商了,怎么着?”张大缸抬头,瞪着肖盈说:“要不是我,咱们能用上鬼子的药?”
    “兴华!”黄副旅长喊了一声。
    肖盈却没有生气,而是不动声色地问:“那打完仗,你还回家赶车吗?”
    “赶啊,为什么不呢?”张大缸站起来,举着双手说:“我还就喜欢赶车。”
    “去吧,现在就去呀”肖盈刚要说话,通信员急匆匆地跑进指挥部。他递给张大缸两封电报。电报是师部、旅部发来的。
    张大缸看了一遍,对黄副旅长说:“师部、旅部告诉我们,据可靠情报,平林盛人带鬼子撤退时,将向咱们根据地进攻。
    黄副旅长皱着眉头说:“鬼子在抱犊崮啥球没弄着,上午师部电报上说,他们抓不住咱们八路,就杀老百姓,烧光了许多村庄,他们到邹峄山区撒撒气,找回点面子,也在所难免。兴华,立即通知老于,转移物质,做好战斗准备。”
    张大缸说:“是,黄副旅长,但你们也要转移了。我这就让电台联系师部,请师部派部队接应你们。”
    黄副旅长看着自己的伤腿,点了点头。
    肖盈心头一动,向喊住张大缸。他兜里还有原先缴获的糖果,可用来补充体力。可黄副旅长就在身边。她忍住了。她认真地给黄副旅长包扎着伤口,连头都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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