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很亮,很刺眼,眼前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耳朵里响过轰轰嗡嗡的杂音后,又变成沙沙一片。张大缸睁着眼,却不知道身在哪里。他努力地想着,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直到疼痛袭来,他似乎又看到了那颗炮弹。
    他真看到了那颗炮弹。炮弹像一只蚊子飞来,但只是一瞬间,便砸到前面的土里,炸开了。他又看到了翻起的土,还夹杂着小石头。那一刻,自己在想什么呢,为什么没躲?
    张大缸又想了起来。一连全部阵亡了,包括周钦宇。他们阵地成了火海,他们浑身是火,在挣扎,在怒吼,还有人向鬼子打出最后一发子弹。
    眼泪流出了张大缸的眼角。
    “你们俩怎么回事?伤员都醒了,你们还在这睡觉!”一个年轻护士的声音,很甜,但很生气。
    “醒了?”两个熟悉的男人声音,接着伸过两个头。泪眼模糊中,张大缸看到是二缸和二蛋。
    “哎呀,你们想干什么?小心病人的伤口!”又是那个护士的声音:“你们怎么粗心粗鲁,怎么照看病人?”
    两人没理护士,而是小心地喊着:“哥。”“缸哥。”
    “我找能治你俩的去!”护士一跺脚,生气走了。
    待护士和肖盈在回到病房,却看到两个人在哭。二蛋咧着嘴,厚嘴唇颤抖着,身子也在颤抖着。二缸面对着白墙,一声接一声地抽搐着。
    肖盈快步走到张大缸跟前。张大缸紧闭着双眼。肖盈担心了,轻声地喊着:“大缸,大缸——”
    张大缸睁开了眼睛,嘴唇动了动,轻声说:“请叫我兴华。”
    肖盈笑了,笑得很美:“好,兴华同志,你刚才睡着了?”
    “没。”张大缸咧咧嘴。
    “是不是伤口疼?”
    “疼,真他娘的疼!”张大缸挤挤眼睛,才说:“疼的心口都在疼。”
    “嗯。”肖盈伸手摸摸张大缸的额头,不烫,又放心地说:“心口疼正常,你的心口就有伤口。”
    “心口?那就是说,我差点完蛋?”张大缸喘着粗气说。
    肖盈俯身看着张大缸,眼里露出无限温柔和爱恋,轻声地说:“远着呢。”
    “我说你们俩,擦鼻涕抹眼泪的,还团长,副营长呢,你们是不是男人?”护士又在训斥二缸和二蛋。
    “高,高兴的。”二蛋捂着脸说:“二缸,你们医院的护士都这么凶么?”
    “何护士,你再如此凶悍,本团长就要找你们院长了。”二缸对着墙壁说。
    何护士吐了吐舌头,小声说:“张团长,我这不也是职责所在么。”
    二缸拿出手绢,使劲擦擦眼泪,转身来到床边,小声地问:“哥,想吃点什么?”
    二蛋也擦擦鼻涕,走过来,低声说:“缸哥,随便点,二缸的饷多,国军伙食也好,什么烧鸡扒鸡烧鹅猪头肉红烧肉的,你想吃啥都行。”
    身后的护士气得杏眼圆睁,说不出来。肖盈笑笑:“喝点稀粥就行了,这个时候不能吃油腻的。”
    “哎,那你没口福了,流这么多血,腿上还掉一块肉,慢慢长吧。”二蛋唉声叹气地说。
    张大缸咽了一口口水,说:“还真想吃。”
    113师野战医院的伙食真的很好,一则打了胜仗,二则就要过年了。张大缸的身体也真的很好。小米稀粥再加上几颗红枣,十多天后,脸上渐渐露出红润,不再如墙一般的白。二缸早早回了部队,前两天,二蛋也了小黑山。
    除夕夜,两人先后回来了。两人已约定好,要在医院陪张大缸和肖盈一起过。肖盈还特意邀请了何护士。
    在病房里,张二缸挨床放了一张桌子,布置好了八菜一汤。肖盈和何护士给张大缸垫起靠背,坐在床上,然后和二蛋落座。张二缸举起酒杯,抱歉地说:“这不是在团部,简单了点,请各位海涵。”
    二蛋看着满座的菜,吃惊地说:“就这还简单,国军兄弟就是阔啊。”
    二缸举起酒杯,笑笑:“呵呵,羡慕了?羡慕你就过来吧,我打报告把我的副团长给开了,二蛋哥要是不嫌弃,这个副团长就是你的了。”
    二蛋手举酒杯,双眼看菜,漫不经心地说:“拉大吧,缸哥还不一枪崩了俺。”
    “哈哈,你们可以一起过来啊。”二缸看着大缸说。
    “那给缸哥什么官?”二蛋眼睛盯着喷香的肘子,嘴角快流出哈喇子了。
    “旅长!”二缸喊道。
    “哈,你别在这胡咧咧了,你才是团长,就让我当旅长啊。别说队伍上的事了,今天大年三十,咱们只聊家常。”大缸笑觉得自己的弟弟好像有心事。
    二缸放下酒杯,认真地说:“哥,今天没有外人,我还真要说,这也关乎我们几个人的命运。这旅长可不是我说的,是我们李师长的。他让我跟您传话,如果您到五十一军来,他一定保举您为上校旅长。”
    “行了,你们师长也是开玩笑。你们那么多军官,哪个不比我资格老。”张大缸明白了,赶紧摆手说。
    “哥,你不知道。在你们看来,那356团、357团两个团长贻误战机,必受惩治。可师长没有惩罚他们。他们是少了些胆量谋略,可换做其他人,还不如他们。哎,强将手下尽弱兵啊。”
    “那也怪你们师长,平常都干嘛去了。”张大缸说道。
    “他们都不是那块料,有能力的上面却没人罩着,师长想用也用不了。可您和居旅长不一样,整个苏鲁战区都佩服你们。”二缸有些激动了:“哥,你过来吧,我们师长真的特别欣赏你和居旅长。今天他奉军长之命,去你们旅部了。”
    “啊?”张大缸惊讶了一声,又笑道:“行吧,那咱们就听消息吧。”
    “那就是说,你们旅长不来,你也不来?”
    “嗯。”
    “哥,你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二缸的脸红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张大缸看着二缸,动情地说:“哥真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可是,换做是你,牺牲了那么多兄弟,能舍得离开吗?”
    “你可以——”
    “俺说二缸兄弟,你摆了这么多菜,就让俺看,是么?你不喝,俺可先喝了。”二蛋举起酒杯,站起来,大声说:“想想以前每年三十晚上,俺大爷大娘就把俺叫到你们家去,今天俺先给俺大爷俺大娘拜年!”
    二缸赶紧站起来:“谢谢二蛋哥,我也给大家伙拜年。”
    张大缸也想举酒杯。“我替你喝。”肖盈端起酒杯端,站起来说:“我也给叔叔婶婶拜年。”
    “还有肖大爷!还有何护士的爹娘!”二蛋高喊道。
    “我也喝!”何护士站了起来。
    四个酒杯碰在一起,张大缸的眼睛湿润了。放下酒杯,坐下后,二缸对大缸说:“哥,想爹娘了吧?过年前,我派卫兵回去了,把师部讲给我的一百大洋送了回去,说是替咱哥俩一起送的。咱爹咱娘还有咱叔知道咱俩在一起,得有多高兴。”
    二蛋见二缸又要提留下的事,他装作慌乱地说:“二缸兄弟,你怎么能这么干?若是让别人知道了你还有你哥都在打鬼子,那大爷大娘不久危险了么?”
    二缸笑着说:“这个你放心。我的卫兵就是南寨村的,他夜里回去,没有人知道。哥,我觉得咱爹娘也希望咱俩在一起。”
    张大缸没说话。他明白了,二缸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而且他的上峰给他下的是死命令。他正想着该怎么回答,肖盈说话了:“二缸,你该考虑成家了。”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二缸挠挠头,说:“国难当头,怎敢考虑个人私事。”
    肖盈笑了:“呵呵,你们可不比我们八路军,你们哪个团长旅长不娶小妾?你若连妻子都不娶,我看你难以在国军呆下去了,要不,你过来吧,和你哥一样,等打跑鬼子再娶亲。”
    “盈盈姐,你怎么——”二缸瞪大了眼睛。
    “今天,我想做个月老,呵呵,二缸,你看何护士怎么样?”肖盈笑着说。
    “盈盈姐,你越说越离谱了,我们在谈正事。”二缸急了,脸色比何护士还红。
    “你什么狗屁正事!”二蛋举着酒杯,喝了一口酒,才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大年三十,要我说,盈盈姐说的才是今天最大最大的正事!”
    “嗯,对,这才是正事。”张大缸也点头说道。
    “你呢,你当哥的不娶,我怎么敢娶?”二缸瞪着张大缸说。
    “呵呵,我们不是有纪律么?”
    “什么狗屁纪律——”
    “好了,你哥俩就别争了。你哥的事,我管,你的事,我们大家管,你们说,好不好?”肖盈看着张二缸说。
    “好,就这么定了。来,喝酒吃菜过大年!”二蛋举起酒杯,冲二缸喊道:“咱们也算团圆了,来,干了!”
    二缸无奈地举起酒杯,喝下了酒。他知道,他输了。可他不明白,那连饭都吃不饱的八路军到底给哥哥,给二蛋,给肖盈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们如此死心塌地。他摇了摇头,看着众人。他的目光落到了何护士脸上。何护士也在看着他,眼睛带着柔情。二缸心有些酥了。何护士和肖盈一样,也是美女。她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白皙的皮肤如玉一般。
    张二缸举起酒杯,又和大家伙喝酒。病房里传出和谐的欢声笑语。
    最后,张二缸喝醉了。他举着酒杯,摇晃着说:“诸位,我现在就想,咱们中国的军队什么时候能跟日军一样,有数不尽的飞机、大炮、坦克,那个时候,咱们就跟小鬼子死掐,我看看到底是他们人多,还是咱们人多!”
    “哎呀,你说这个,”二蛋晃着脑袋说:“我早就想过了。你知道俺现在想什么呢?哈哈,俺就想,那天上的玉皇是咱中国的吧,他能给俺派一百天兵天将来,俺就领着他们直接到日本去,把他们的天皇抓来,让他给咱们倒酒,然后叫他下旨,让所有的鬼子把东西都留下,都他娘的游回日本去!”
    “你那是痴人说梦。”二缸鄙夷地看着二蛋,说:“你今天就会给我打岔!”
    “你说啥梦?痴人,谁是痴人?”二蛋看着二缸,不解地问。
    “我看你就是。”
    二蛋端着酒杯站了起来,高兴地说道:“哈哈,我成痴人了,那痴人肯定很厉害了。来,本痴人陪你这个大痴人喝一杯酒!”
    肖盈和何护士早就想笑了。这次两人再也忍俊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二蛋懵了,扭头看着她俩。本来生气的二缸也哈哈大笑起来。
    张大缸没笑。他看着二缸,心想,得赶紧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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