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过张大缸,居团长后悔了。那段家庆、副处长说的没错,张大缸已算得上带兵哗变。若真扣上这条罪名,那等待张大缸是替代肖盈等人,被枪毙。
    回到团部,居团长、赵政委、黄副团长和胡参谋长,面面相觑后,又低头无语。从不抽烟的赵政委也一支接一支。不一会儿,屋里烟雾缭绕,成了庙堂。
    黄参谋长一动不动。烟卷燃尽,烫着手,他才反应过来,甩丢掉烟蒂,吹着被烧疼的手指,轻声地说:“罗政委一直对肃反深恶痛绝,从打给医院二处的电报看,首长对三人的做法极为不满,我想,兴华倒不至于被枪毙,但估计要进班房了。”
    四个人又都陷入沉闷之中。当赵娟找到特务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张大缸推向深渊。他怎么做,都不对,可他怎么做,又都对。
    “都怪我呀!”赵政委又点燃一支烟,后悔地说:“师部已三次选送兴华去延安学习,都让我以独立营走不开,给拦住了。要是兴华去学习了,也没有这事了。”
    “可他们还是会杀人!”黄副团长拍着桌子说:“我想说,如果赵护士找的是咱们,咱们该怎么办?躲在一边不去管,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屈杀好人?要知道,那肖老板当维持会长,还是居团长给劝的。”
    黄参谋长站起来说:“我想,如实向首长汇报,兴华,还有赵政委对肖医生知根知底,她父亲不是汉奸,她更不是什么特务,相信首长会原谅兴华的举动,从轻处罚。现在当务之急,是稳住兴华,不要让他再做出过激的事来。我建议,我和黄副团长到特务营去,等着师部调查组。”
    “好,黄副团长说的话,兴华不敢不听,你是老机关了,能对付那些老油条。就这么办了。”居团长掐灭了烟蒂,叹口气说:“反正我跟那三个货说了,是我派兴华去的,板子打下来,两个人的屁股去顶,疼会少些。”
    特务营仍一如既往地出操训练,帮老乡们收割庄稼,见到老乡时,也一如既往地露出笑脸。可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灰暗的影子,显得严肃、沉重,还有焦急。那笑容也很不自然。
    边鹏一肚子火没地发泄。他不敢抱怨张大缸,也不能抱怨二蛋。自己的同志没死在鬼子刀下,却要被自己人冤死,但凡有良知的人,都会看不下去。他几次想去找那三个人打上一仗,甚至甩给他们三把刀,自己与三个人来一场决斗。可这想法太过幼稚,特务营已是地动山摇,自己再冲动,无异于又烧上一把漫山的大火。
    两位团领导的到来,没有减轻边鹏的压力。他仍是急躁易怒,动不动就大发雷霆。通信员小刘打坏营部的一只碗,他像一个饿极了的狮子,龇嘴獠牙地吼道:“干什么呢,这么不小心?要在战场上走了火,老子一枪毙了你!”
    年轻的小刘委屈地抹起了眼泪。张大缸白了边鹏一眼:“你干啥呢,是老子捅的事,又不是你,你急个啥?。”
    “还不如是老子去呢!”边鹏吼道。
    “嘿嘿,人家找的是我,不是你,你就别自作多情了。”张大缸笑了。
    “你能!有本事把两个人都娶了!”
    “狗日的胡说八道,信口开河!你想打架啊?”
    “来啊,老子早就想你打一架了!”
    黄副团长、黄参谋长推门进来,吼道:“还嫌不乱!”
    等待的时间最为漫长。张大缸脸上虽满不在乎,但心里也长满了草,尤其居团长打过他之后,他想当团长了。他要带着全团的兵,与鬼子打,和伪军斗。可他没有机会了,甚至,他拿枪的权利也会被剥夺。可他不后悔,他只恨那三个人。
    一天后,黄参谋长告诉张大缸,首长来了,正在医院二处进行调查。张大缸脸上终于露出里紧张:“我去找首长主动认错吧。”
    “认个屁错!你若主动去,可能就被定为造反,那就没人能救你了!”黄参谋长严肃地说:“调查组的人问你,你就实话实说,你在运河抗日大队时,曾得到肖大爷的无数次帮助,他不是汉奸,是居团长劝说下才干的维持会长。错杀肖盈就是给抗日造成无法挽回的巨大损失,极大地影响八路军的信誉,所以才着急冲动。赵政委也写了一份关于肖盈同志参加革命后的详尽报告,证明肖盈绝不是特务,而是爱国爱党的好同志。兴华,这个时候可千万千万不能再鲁莽了啊!”
    张大缸点点头。
    “记住我说的话了吗?还有,到时候态度要诚恳。”
    “记住了。”张大缸又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团部打来电话,说调查组马上到小南山。小南山的空气陡然紧张了,紧张的让人窒息。边鹏嘴角不时地抽搐着,黄副团长将手放在枪套上,黄参谋长摁了摁他的手,自己点上了烟。张大缸反而豁然了:“去他娘的吧,至少老子救了四个人。”
    工作组登上了小南山山坡,四人迎上去。黄参谋长打眼看去,工作组连干部带战士共有十多人,领头的人是自己的老上级,原来的作战科科长,现在的师参谋处长王秉璋。在长征时,王秉璋险遭肃反的黑手,曾说肃反运动带来的恶劣影响,比打十次败仗大。黄参谋长提着的心稍微放了下来。他跑上前去,举手敬礼:“首长,好久不见了,您可好啊!”
    “哼,我且好着呢,看你们干的好事!你这个参谋长当时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在山上掘红薯!”
    还没等黄参谋长说话,王处长又大声问道:“谁是张兴华?”
    张大缸上前走一步,举手敬礼,大声回答:“报告首长,我是!”
    “这么大声干什么,我又不聋。”黄处长扭头对随同的士兵喊道:“下了他的枪,带到营部审问!”
    张大缸主动掏出盒子炮,递给走过来的两位战士,然后转身往回走。王处长也迈步向前。黄参谋长紧跑两步,跟在王处长身边。
    王处长瞪起眼睛:“你跟着干什么?”
    “我,”黄参谋长小声说:“我给首长带路。”
    “张兴华的营部,他不认识?滚一边去。”王处长吼道。
    黄参谋长站住了,脸上的表情让黄副团长不解:“参谋长,你觉得会怎样?”
    “不知道,等着吧。”黄参谋长摇摇头说。
    “我看是凶多吉少啊。”边鹏咬着嘴唇说道。
    “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黄参谋长踢了边鹏一脚。
    两名战士押着张大缸走进营部,王处长喝退营部其他人,并让其他干部战士在屋外站岗,自己亲自询问张大缸。
    “你,站好喽!”王处长坐在凳子上,猛一拍桌子,厉声问道:“张兴华,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张大缸笑了:“首长,我当然知道了。”
    “我是问你,知道性质的严重性吗?”
    “当时就知道,现在更知道了。”
    “那如果有下次,你还干不干?”
    “首长,”张大缸看看王处长,说:“干!”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他们被枪毙了,会比窦娥还冤。”
    “那你不怕自己被杀头?”
    “如果真被杀头,我也认了,死我一个,救了四个,值了。”
    王处长咬咬嘴唇,问:“说说你和肖盈,还有赵娟的关系。”
    张大缸挺起胸膛说:“报告首长,我救人,也的确存在私心。我家和肖盈家是世交,她父亲,也就我肖大爷,是为了抗日,才在居团长的劝说下,当了维持会长。我答应过肖大爷,要照顾好肖盈。如果肖盈被屈杀,我没有兑现承诺,肖大爷也对咱们八路军——”
    “打住!我问你的是和肖盈、赵娟的关系!”王处长强调说。
    “首长,这事跟带兵救人没关系。”
    “我让你回答。”
    “好,那我就实话实说,我和肖盈从小就认识,赵娟是和我订过亲,后来退亲了,到抱犊崮之前,我俩就从没见过面。首长,这是私事。”
    “我问的就是私事。”
    “行,那我实话实说,我们三人就是纯洁的战友关系。”
    “你不想娶亲?”
    “首长,我想,但现在不行。一是有纪律约束,我不能违反。二是我说过,不赶走鬼子,我不回家,也不娶亲。”
    “还算个好同志。”王处长拍拍双腿,站起来,惋惜地说道:“可是啊,你犯大错啦,哦,不,你犯罪了,带兵哗变,谁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了,”张大缸微微一笑,说:“就是枪毙我,我也认了。”
    “好吧,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了,我也给你说实话,我来就是要枪毙你的。”王处长说:“我觉得你是个爷们,就让我亲自来吧。”
    说着,王处长掏出手枪,问道:“最后问你一次,后悔吗?”
    “后悔。”张大缸低声说道。
    “嗯?后悔不该去救人?”
    “不是,后悔不能打鬼子了。”
    “哦。”王处长说着,将手枪上了膛,说:“这倒没什么,你死了,还有特务营那么多干部战士呢,就让特务营的战士帮你打鬼子吧。”
    “行。”张大缸笑着点点头,又挺挺胸膛。
    王处长把手枪举到张大缸头上。张大缸睁着眼,看着前面的墙壁。
    墙壁上挂着一张地图。那是从伪军手里缴获的一张军事地图。上面犬牙交错地画着日、伪、顽、国军各方的势力范围。邹峄山区是一片空白。黄参谋长用四种颜色的铅笔画好后,张大缸就一直盯着哪儿看。
    就在张大缸眼泪即将流出的那一刻,王处长扣动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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