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蛋闹腾到东方发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他真想娶亲了。以前孤苦伶仃一个人,穷的只剩下一副皮囊两间破败草房,他压根不敢想娶亲。现在不同了。
    他身上的武器弹药直让抗日大队的队员们流口水。他成了富人,心底也活泛了。他脑海里浮现出了好多人的身影,都是安村及安村附近的姑娘。本村的小焕,西安村的招娣、小荷,还有南寨的好几个姑娘,哦,还是小荷好,脸红扑扑的,小手白的像莲藕,她还冲自己笑过呢。就她了。二蛋想的浑身发热,裤裆里哪个骚哄哄的东西不再听他指挥。梦里他真娶亲了。咦,小荷怎么穿着肖盈的衣服?垂在肩上的长发,青色小棉袄,黑色裙子,白袜子,黑皮鞋,哇,真俊——哦,不,怎么变成胖胖的黑黑的小焕了——
    二蛋睁开了眼。“啊,不——娘哎——”他吓得一咕噜坐起来,声音因惊恐而走了样,像叫春的野猫。
    眼前站着狗剩,好像从地下突然冒出来鬼魂一样。事实上,眼前的狗剩就像鬼。任凭二蛋发出已不像人类的叫声,狗剩仍用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看着他。他满身泥土,蓬头垢面,脸色灰白,毫无血色,眼珠一动不动。天亮了,屋里的光线依然昏暗。昏暗的光笼罩着狗剩,让二蛋想起了城门楼上被炸死的兄弟,那脸色就跟眼前的狗剩一模一样。他抄起身边的枪,哗啦一声,将子弹顶上膛,枪口对准狗剩,凄厉地喊道:“娘啊,缸哥,缸哥,连座,连座啊——”
    狗剩这才有了反应。他伸出手来,拨开枪口:“你,你发癔症了?别,别,别拿枪口指着俺。”
    二蛋又将枪口对准狗剩:“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狗剩生气地说:“你才是鬼呢,王八蛋,老子没死,老子回来了!”
    刚才,张大缸背着黄连长解手去了。听到二蛋的叫声,他急急地背着黄连长回来,一脚踹开了门。
    狗剩吓了一跳,猛然扭过头来。张大缸看见他的模样,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后背上的黄连长骂道:“你狗日的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狗剩摸了摸自己的脸,梦魇一般地看着张大缸,两颗眼泪涌出了他干涩的眼眶。
    张大缸站在门口,急切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狗剩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讲了回家的经历。
    那天,换上老百姓衣服的他被抗日大队的小船送过运河东岸后,便冒着大雾,如无头苍蝇一般地奔跑在回家的路上。路过村庄时,他被狗追过,在大路上,撞上过巡逻的鬼子,幸亏他跑得快,鬼子的子弹没撵上他。第二天晚上,狗剩趟过没过腿肚子的冰凉的泗河水,提着鞋一路小跑,终于回到家门前。敲开家门,娘看到他第一眼,又惊又喜,但立刻又担心地哭开了:“孩啊,你怎么回来了,你快跑吧,跑的越远越好,呜呜——”
    满心欢喜的狗剩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爹:“爹,俺不想在外面打仗了,就跑回来了,娘怎么还赶俺走呀?”
    狗剩爹深深叹了一口气,满脸愁容地说:“日本鬼子正到处抓人呢,不是送到枣庄的窑上去挖煤,就是留下背石头修桥,可不管去哪,都难活着回来啊。善良的爹巴结日本人,自己主动去泗河修桥的地方给日本人和民夫们做饭,没当心,烫着了一个鬼子。那鬼子抬腿就是一脚,正踢在善良爹的心窝上,这都三天了,还躺在家里到气呢。”
    二蛋娘抽泣着说:“听说那些鬼子狠着呢,不给吃饱饭,还让干重活,干不好还拿鞭子抽,拿刺刀挑,还枪毙人呢。在泗河修桥的后生都累死好几个了。”
    二蛋爹说:“你就别管俺俩了,趁天黑赶紧走吧,等太平了再回来。孩他娘,家里还有面吗,给孩烙几张饼带着。”
    二蛋点点头:“我去大缸家一趟。”
    大缸爹看着二蛋双眼含泪地说道:“孩啊,要是恁三个还能活下来,被抓走可算因祸得福啦。你回去告诉大缸和二蛋,能不回来就不回来。”大缸娘哭得死去活来:“给大缸说,就是俺和他爹死了,也不准回来。”
    “那缸哥未过门的媳妇怎么办?”二蛋看着大缸紧紧关着门的新房,问道。
    大缸爹一脸愁容地说:“还能咋办呢?亲家先是想把人嫁到咱家,这不又让媒人来说要退婚了。唉,随他去吧,先活下来再说。”
    回了一趟家,连床头都没碰着的狗剩揣着五张大饼,连夜回来了。可没想到,来时不容易,回去却更加艰难。他战战兢兢的来到黄石渡口,以为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却傻眼了。
    大雾散去,运河里除了芦苇荡,除了白花花的河水,空空地不见一只船。他不敢游过去,河面有两里多宽,他怕没游到对岸,自己便沉下去。他守株待兔了三四天,也没动静。他想扯着嗓子喊,又怕把鬼子招来。他饿的受不了了,只好沿着运河河堤往两边走,希望能遇上过河的小船。可有船的渡口全被鬼子占了。他只能吓得屁滚尿流地撒腿就跑。
    讨了两天饭,被当做精神病打了两次,还让狗扑倒一回,狗剩再不去讨饭了。傍晚的时候,饿的前胸贴后背两眼昏花的狗剩以为自己要死了,坐在河堤上伤心地哭开了。哭声引来一个年轻路人的注意。那人是抗日大队的侦察员,记性好的他认出了灰头土脸的狗剩,连夜将他带了回来。
    “昨天坐在河堤上,家回不去,又找不到你们,连死的心都有了。”狗剩便啃着窝头,边流着眼泪对三人说道。
    张大缸却放心了。至少家里知道他还活着,也不再为他提心吊胆。他紧紧地握着汉阳造,嘴里不停地说着:“得揍死他们,必须得揍死他们——”
    “揍死谁们?”二蛋凑过来,问张大缸。
    “鬼子。”
    “哦,俺的小嫂子都要改嫁了,是得揍死他们。”
    “不,不光是为了她。”
    “哦,还有俺大爷大娘。”
    “也不全是。”
    “那还为了谁?”
    “为了家乡。”
    “家乡?哦,为了全村人,为了泗河草滩上的羊。”二蛋挠着头说道。
    “还有肖大小姐。”狗剩塞满窝头的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张大缸生气地摘下帽子,狠狠地打了两下狗剩的头:“咋不一口噎死你!”骂完狗剩,他扭头瞪着床上的黄连长,大声问道:“连座,您估摸着您的伤啥时好?”
    黄连长想了想,答道:“能行军的打仗的话,还得个把月吧。”
    “您坐月子呢?女人生孩子也没您好的这么慢!”张大缸吼道。
    黄连长被吓了一跳:“你要干嘛?”
    “俺想走了!咱们的军装在这支队伍里,显得太不伦不类了,还有百姓冲咱们瞪眼呢,俺待不下去了。”
    二蛋挠挠头,问:“缸哥,啥轮?”
    “破轮!狗日的念过几年破书,就在这里咬文嚼字,看把你能的!”黄连长拿起枕头朝张大缸扔了过来:“你不就想打仗了么?那你带着他俩先走,老子不拖你们仨的后腿,老子腿好了,自己走!”
    张大缸没了火气。他默默地从脚下捡起枕头,丢给了黄连长,低声说了一句:“心里面窝火。”
    “就你窝火,老子不窝火?告诉你,张大缸,现在谁不窝火谁他娘的就不是中国爷们!老子觉得,屈沛杰心里的火都比你大!可光窝火有鬼用哦?”黄连长拿起枕头捂在自己脸上,不知是沉痛还是乱说地叫开了:“那屈副连长可千万不能当连长哦,他会害死好多人哦——哎呦,老子现在就想回去呦,可老子的腿还疼呦!”
    过了一会,黄连长拿下枕头,问:“唉,你们说,屈沛杰当上连长,会是什么样子?哎,兄弟们啦,我给你们讲啦,当兵要效忠党国啦,就是战死沙场,也不辜负总裁的重托啦——总裁知道你是个屁啊!”
    “他,他当不了连长吧。”二蛋挠着腮帮子说道。
    “你都想娶媳妇了,凭嘛人家当不了连长?”黄连长瞪了他一眼,撵狗一样地冲二蛋吼道:“滚,滚,洗脸去,都他娘的想娶媳妇了,那眼屎还在眼角排队,谁他娘的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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