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完全黑了下来。北关阵地上静的出奇。由于担心受到日军火炮的攻击,全团实施灯火管制,就连晚饭也是从五里之外的地方做好送来的。还没送到阵地,窝头就已变凉。
    趴在瓦砾上的张大缸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城头。鬼子肆无忌惮地点着汽灯,还有能射出圆柱光束的探照灯。鬼子的肆无忌惮还体现在他们肆无忌惮地叽里咕噜的说话声。这些狗日的东西压根就没把城外的中国军队当成对手。张大缸的愤怒又在无边冰冷的冬夜点燃了。
    城门就在五百米远的地方,可谓近在咫尺。南城有他心爱的济宁中学。但他现在却不能进去。他想起了肖盈,却不知肖盈是否离开了济宁。她一定离开了。张大缸如是想着。他又想起了跟爹赶着大车进城。他又想起了娘,想起了未过门也未见过面的媳妇。他不知道娘是否在为他和他没能娶进家门的媳妇在哭泣。他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了。
    地面的水汽已形成了雾。黑暗之中,白色的雾一团团地如有幽灵驱赶一般,从村外飘来,飘荡在残墙破壁之间,慢慢地充塞着。张大刚的棉衣还有手中的汉阳造已经潮湿。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星星也在迷雾中闪烁着眼睛。
    他握紧了手中的汉阳造。弹夹已经上好,枪膛里还有一颗子弹。屈沛杰说过,汉阳造杀伤距离要比鬼子的三八大盖小很多,只有靠近两百米之内才能和鬼子拼,否则只能挨打。屈沛杰还说,只有将自己的本事炼精,才能和鬼子拼。
    接触时间长了,张大缸的确有些看不上屈沛杰的娘娘腔。但说实话,张大缸时分佩服屈沛杰的军事素养,尤其是理论。跟着屈沛杰,张大缸学会了看军事地图,也粗略懂得班排的进攻战术。更重要的是,屈沛杰还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瞄准打枪。娘里娘气的他渐渐地学会了骂人,但也从黄连长那里学会了如何训练他们这些壮丁。他给张大缸等有潜质的士兵“加餐”,枪管上用绳吊着砖头,让他们举十五分钟。他的眼很尖,谁的枪管稍微向下倾斜,他便挥起手中的棍子。但打完人之后,屈沛杰的脸通红,像个犯错的孩子:“其实,我不想打你们的——”
    龙生九种,各有不同。张大缸原谅了屈沛杰的阴柔,喜欢上了他的文华还有坚持。就在方才,他挨个拍士兵的肩膀,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兄弟们,不要紧张啊。谷师长这招太奇妙了,可以说的上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许多士兵问:“连副,什么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哦,就是明明摆出夜里防守白天进攻的态势,却要在夜里偷袭日军。”屈沛杰答道。
    “那没有栈道和陈仓啊,陈仓在哪里?”士兵追问着。
    屈沛杰挠挠头:“反正就是为了遮掩鬼子的耳目。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理解就行了。今晚咱们要打狗日的鬼子一个措手不及。记住,摸到城下时,千万不能弄出响动来,可要记住呀!”
    “知道了,连长都说了八百回了——”
    “哒哒——”城上鬼子的机枪响了,几颗子弹扑哧扑哧地钻进了土墙瓦砾。士兵们立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要紧张,鬼子是瞎打的,大家记住自己的行军路线了么——”屈沛杰想把自己当成了牧师。可士兵们仍把他当成婆婆妈妈的娘们。
    天上的星星一颗也看不见了。张大缸身边已被雾笼罩着。夜的黑和雾的浓让两米之外便看不到任何东西。
    城上鬼子的机枪响的更频繁了。但也只听到声音看不到枪口吐出的火舌。张大缸身边的杨排长低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鬼子,这不是在提醒我们进攻么?”
    “你以为鬼子那么好心肠?”黑暗中传来黄连长的声音。他刚才去巡视全连。
    张大缸扭头,才看到一个黑影。杨排长说道:“你鬼啊,回来一点动静都没有。”
    “还他娘的老兵呢,我要是鬼子,你和大缸就去见阎王喽。”黄连长低声说:“不过,鬼子这个时候才不会来,他们觉得自己的命金贵着呢,才不会这个时候偷袭,来和咱们这些烂命比谁的命更烂。”
    说着,黄连长靠着墙,点起了烟。
    杨排长急了:“你他娘的烟瘾怎么越来越大,还真想把鬼子招来啊?”
    黄连长笑笑:“反正活不过明天了,现在死了到好,不用费心带着你们这些丘八王八蛋进攻了。”
    “喂,你们到底商量好了没有?”杨排长问。
    “商量什么?”
    “谁带敢死队啊?”
    “没有队,全连全部敢死,全部一起上。”
    “那不留个种了?”杨排长笑呵呵地说道:“不留也好,反正我从没喜欢过这个连队。以前的副连长连他娘的招呼都不打,自己跑了,马占德那龟孙只顾自己发财享乐,现如今又遇上了屈大娘们,还有一个大字不识的你,这样的连全死了一点都不亏。”
    “谁他娘的说我不认字了?老子背过《三字经》、《弟子规》,私塾先生看我家穷,没让交粮食。”
    “那你连家信都不写?”
    “我写了,寄给谁?”
    “也是的,你他娘的就是一个人,连个亲戚都找不到了。对了,马占德那王八蛋不是一直划拉能写会算的人帮他关账么?那可是肥差啊!”
    “呸!”黄连长的烟抽完了,从嘴里吐了出来,低声骂道:“就因为老子不愿意跟他瞎球弄,才装作不认字。狗日的炊事班怎么还送饭,老子都饿了。”
    杨排长笑笑:“那群瘸子瞎子,怕是找不到路了吧。”
    “连长,我们什么时候进攻?”张大缸问。
    “杨排长没告诉你吗?”黄连长似乎不想回答。
    “问了,可——”
    杨排长低声骂了一句:“你赶着去投胎啊。”
    两个小时后,伙头兵们从后面五里之外的地方来了。他们从西面过来的。他们差点将油炸的丸子送给西面的五连。每个人领了两分,没分三十个。一份现在吃,另外一份装进干粮袋,留作明天早上的早餐。
    司务长说:“俺担心打起来,明天送不上饭。”
    杨老兵骂了一句:“你狗日的就是担心送饭时被打死。”
    司务长呵呵笑了两声,算作是回答。
    张大缸只吃了十个,便吃不下了。许多新兵都吃不下。他们将油乎乎的丸子塞进脏兮兮的干粮袋。
    黄连长觉察到了,骂道:“你们他娘的还给自己留上路饭吗?吃,现在都给我使劲吃,到时没了力气打仗,被鬼子打死,想吃都吃不上了。”
    黄连长越是这么说,新兵们却越是吃不下。张大缸却有了胃口。他从干粮袋里抠出四个丸子,刚放进嘴里一个,就听到营部的传令兵低声喊道:“黄连长,团部命令,进攻提前,现在就上!”
    张大缸嘴里含着丸子,向四周看了一眼。周围仍是静悄悄的雾,伸手不见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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