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有雾,但不再如昨日那般的浓烈,若隐若现的城门楼如天上楼阁。楼阁之下,苍茫的世界异常安静。这是开战前的叫人紧张窒息的安静。它在等待着撕心裂肺的厮杀。趴在壕沟里的张大缸心里也燃起万丈怒火。那巍峨高耸的城门楼里,盘踞着的是外国侵略者。他早已忘记自己是抓来的壮丁。他只记住自己是一个兵。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汉阳造。在冰冷的冬天,他手心浸满汗水。
    八时整,师属迫击炮连向城墙开炮了。迫击炮连距离他们有三百米远。张大缸先听到咚咚的有些清脆出膛声,随后看到城墙上升腾起朵朵烟团,继而听到闷声闷气的轰轰声。张大缸心里有些痒痒了。他直起身子,望着城墙方向,脸上露出难以名状的兴奋。
    一旁的黄连长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咱师没有重炮,迫击炮弹打在城墙上,也只能啃掉一块皮。要想攻上城头,还要靠咱们爬云梯。”黄连长还说:“日本鬼子攻城,总先用重炮或坦克将城墙轰塌一截,再进攻。”
    张大缸木然地点点头。可他心里却不服气。
    炮击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炮声停息,喊杀声涌起。一三一团开始了进攻。枪声紧着着响起。如牛叫一般的马克沁,嗷嗷地向城墙泼着子弹,掩护着士兵们冲锋。城上的机枪也响了。那哒哒密集的声音是九二式重机枪开火的声音。
    随后,各式枪声混在在一起,淹没了士兵们冲锋的喊声。其实不是淹没。第一波士兵们的攻势很快就城上的日军压制。上百名战士中弹倒地。其余士兵或掉头就跑,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督战队手中的花机关响了。士兵们复又冲了回去。他们抬着云梯冲向城墙,夹着炸药包冲向城门。他们成片的倒下,却没有人能接近护城河,莫说靠近城墙了。
    炮击跑连的六零炮又响了。他们瞄准了城上的机场点。张大缸从黄连长的手中要过望远镜,从镜筒里看到几个日本兵被炸中,翻身掉落到城下。张大缸兴奋地直拍身下的土。
    就在一三一团再次发动进攻的时候,城上打来炮弹。这些炮弹是对着迫击炮阵地打的。前两炮打远打偏了,可后来的炮弹围着炮连阵地轰个不停。张大缸感到了肚子下面的土都在震动。可他也看到迫击炮连的战士被炸得人仰马翻。
    黄连长心疼地喊道:“完蛋了,咱们师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连也完蛋了。那鬼子肯定将九二步兵炮运到城上了。”
    雾在枪声喊杀声还有惨痛绝望的叫声中,慢慢散去。张大缸也被越来越清晰的场景惊呆。三里之外的一三一团的官兵们拼命地前赴后继地往前冲着,也一个个前赴后继地倒下再没起来。城墙垛口处的日军的枪残忍地向下射击,城下留下一片惨烈。
    这不是在打仗。这只是一方对另外一方无情的杀戮。张大缸捂住了自己的双眼。他仿佛看到壕沟里的同类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城上和城中的炮又打了过来。它们是在恫吓,也在恫吓中将十多名士兵炸得支离破碎。壕沟里的士兵都抱着头蜷起了身子。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过后,一只断臂落在张大缸的身边。他神经质地抓起扔出了壕沟,绝望地看着身边的黄连长。
    黄连长平静地抬头望着城下,若有所思地点上了烟。
    战至黄昏,一三一团撤了下来。整个团还剩下两百多人,团长、参谋长被炮弹炸死。营长连长只剩下三个,其他人都倒在了城下。整个团没有了建制。
    旅长下令,一三二团顶替一三一团,进入北关的攻击阵地。北关只剩下残垣断壁。日军将九二步炮当成直射火力,连绵不绝地摧毁了这个镇子。堆堆瓦砾下还有没来得及挖出的一三一团官兵的遗体,瓦砾上面上还冒着呛人的硝烟和灰尘。
    张大缸黯然地趴在一处断墙上,呆呆地望着城头。他没有了不服。他知道日军火力的厉害。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在等待着自己的命运,那死的机会远大于生还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是看到自己即将赶赴死亡的命运。
    黄昏时分,全连正构筑工事,防止日军偷袭。营长又来来传达师旅两级的作战命令。全连营长说:“明天该我们了。”营长说的很干涩,即不悲切又不悲壮,张大缸透过他的后脑勺就似乎已经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他情不自禁地大喊道:“不能再这样打了!我们白天进攻只能当成鬼子的活靶子!”
    营长火了:“谁他娘的那么没规矩?来人,给老子抓起来,老子要用他祭旗!”
    黄连长连忙劝止:“营长,就不麻烦您老人家了,明天不光是他,还有我,当然还有可能连您在内,我们都得死。”
    “那也不能被他娘的炮弹吓死!”营长说着,又扭头问:“你小子刚才说什么,不能再这样打了?那依你小子,该怎么打?”
    张大缸也觉得刚才自己过于冒失了。以他的身份,不管说什么怎么说,都将被视作胡言乱语。他看着营长,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话。
    “你他娘的都要死了,还憋着屁不放干啥?”黄连长骂道。
    “是!”张大缸豁出去了,大声喊道:“我是想说,我们可以发动夜袭,这样可以减少伤亡!”
    营长看了看黄连长,黄连长看了看营长,都没说话。这个主意听着不错。可他俩也没有决定权。再说,就是全营都上去,也断然爬不上城头。
    正在无奈,团部传令兵来了,说师长旅长都来到北关,要着急营连军官开会。营长看了一眼黄连长,黄连长会意:有决定权的人来了。
    一个小时后,黄连长回来了。他先来到张大缸身旁,兴奋地说:“我说你小子以后能当师长吧,你和师长想到一块去了。不过,你要当上师长,还需多多学习。你小子准没想到,今天会有雾。”
    “什么?”张大缸听的有些惊奇。
    黄连长笑呵呵地说道:“师长说了,今夜是个晴天,这样的天气下,准又会出大雾。”
    张大缸这才抬头。果真,星星明朗地闪耀在天上,而身边已泛起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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