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缸幻想着,他们出发时天上的阴云将散去,东方会出现血红的朝霞,映着他后背上大刀柄上鲜红的红布,他们会在凛冽的风中昂首阔步地走出村子,慷慨激昂地赶赴战场。那才有沙场秋点兵的壮烈。
    然而,他们整装迈步出发时,东方没有朝霞,天空灰白云彩的颜色更加浓重,也没有风,只有稀稀疏疏的雪粒从天上飘落,打在人的脸上有些悲壮的痛。
    老兵们却以为这是个好天气。他们可以躲避日本飞机的侦察和轰炸。他们说笑着,上峰在千错万错之后,终于在老天爷的帮助下,做对了一次,虽然这只是个巧合,但仍不失为一个好兆头。
    六连在东关集结完毕,随后按序列向北行军。全团一千五百多号人,迎着雪粒走的浩浩荡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突然,张大缸听到骂声。他扭头,押着辎重的高胖的军械官和矮胖的军需官正冲黄连长在骂:“狗日的老黄,老子祝你早点吃花生米。”
    黄连长笑着回骂:“老子是金刚不坏之身,倒是你们两个混蛋,别让鬼子的炮弹炸飞天。”
    军械官和军需官气得两张胖脸通红。张大缸摸了摸身后大刀柄,还有腰间的两颗手雷,乐了。大刀和手雷是用那两具打不响的掷弹筒和七包哈德门香烟强行换来的。黄连长还用三包香烟换回了油和肉。
    昨天黄昏,黄连长让张大缸抱着那两具掷弹筒来到军械处。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杨排长和五个兵。见到高高的胖胖的军械官,黄连长捧着掷弹筒团部军械官说:“这么好的东西给我们白瞎了,还是用它俩换些其他的吧。”
    军械官知道黄连长有所指,装作生气的样子说:“里面有大刀,行吗?”
    黄连长笑呵呵地说道:“行啊,那给二十把。”
    “老黄,你狗日的真是穷人穷命。好,去吧,随便拿!”军械官假模假式地答应了。
    黄连长立即让杨排长和张大缸进仓库:“挑趁手的拿啊!”
    军械官突然慌了,想拦住杨排长。黄连长掏出五包哈德门,摁在军械官的手上。哈德门香烟是从死球马占德住处翻到的。一共二十三包,被老兵们分了一些,剩下的全让黄连长全带在身上。
    军械仓库不仅有大刀,还有手枪步枪花机关重机枪。枪都有编号,不敢动。他们本来想多搞些手榴弹,炸药。但杨排长看到几箱香瓜手雷,大喊道:“连长,还有手雷呢。”
    “拿,拿两箱。”黄连长冲仓库里喊道。
    “什么两箱,老杨,你狗日的只能拿一箱,不然我对不上账。”
    “好嘞。”杨排长答应的同时又使了个眼色,进去的六个兵勒紧腰间的武装带,解开棉袄扣子,抓起来猛往里面塞。
    他们装得太多,每个人都成了孕妇。出来时,被军械官发现。军械官跳着脚大骂,要他们立即将多拿的手雷放回去。黄连长和杨排长按住军械官,踢了张大缸一脚。张大缸会意,带着另外五个兵拔腿抱着刀就跑,后面传来军械官的大叫声:“好,老黄,马占德是响马,你他娘的也成了土匪!”黄连长又向军械官口袋里塞进两包哈德门,才堵住他的嘴。
    黄连长又用同样的手段,用剩下的五包烟到军需处多换来十坛酒,五十斤油,一百斤肉,三十套新军装,还顺手拿了二十多个军用水壶,装了满满一大车。气得矮胖的军需官大喊:“黄老狗,你的烟我不要了,你他娘的明抢算了!”
    不管是明抢还是暗夺,六连的士兵不仅每人多分到两颗手雷,还吃上了自杨老兵参军以来最丰盛的晚餐。白菜炖肉,而且是菜少肉多,随便吃,每个人都满嘴流油。每人一大酒碗,将场院内冷冷的冬天喝成炎炎的夏日。
    屈沛杰站在了场院中间。他敞开坏,拍着并不雄壮的胸脯,吼着:“驱除日寇,收复失地!”
    他的吼声尖锐而又凄厉,与其说是豪迈,到不如说一个人在受到惊吓时的那种已不属于人类的惨叫。但没有人再笑他。因为所有人都已知道,他那身在南京的父亲还有家人极有可能不在人世了。屈沛杰曾暗地痛哭过几次。
    可举着酒碗的他没哭。他在愤怒的嘶吼。所有人都跟着他嘶吼着。嘶吼是因为明天的出发,嘶吼是因为日本鬼子的入侵,嘶吼也是为了打败日本鬼子,嘶吼也是为了这可能成为最后的一顿丰盛的晚饭。
    嘶吼完,屈沛杰又意气风发地喊着:“我们不仅要把日本鬼子打回老家去,还要打到他们本土去,也要让他们尝尝被侵略被占领的滋味!”
    屈沛杰的喊声立即招来强烈无比的附和声。杨排长还笑着大喊:“屈副连长,到时给你弄个日本娘们做老婆!”
    已经喝醉的屈沛杰不高兴了:“你才娶日本女人做妻子呢,我要以牙还牙,杀死他们,统统地杀死他们——”
    黄连长看着他们闹腾,既不制止也不说话。他冲老兵要了一颗烟。那是马占德留下的哈德门。他划着洋火,点燃香烟,狠狠抽了一口。张大缸还从没见过黄连长抽烟。而他看着黄连长吐出的不是烟雾,而是一朵愁云。
    狗剩找到张大缸,还带来一碗饺子。他成了伙夫。他说:“缸哥,吃吧,说不定我们以后再也吃不上了。”说着,狗剩哭了。
    张大缸却笑了,问:“狗剩,现在让你走,你走吗?”
    狗剩抬起头,又低下,始终没说话。
    今天早上,张大缸看着狗剩将枪挂在脖子上,然后背上了连队那口大铁锅。
    雪粒不紧不慢地飘着,中午时分,变成雪花洒落到路两边的田野。大地变得洁白,而脚下的路却泥泞不堪。此时的张大缸已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战士。他左肩背着汉阳造,右肩斜向下背着大刀,子弹带干粮袋交叉斜跨着,两腰间还各挂着四颗手榴弹,两个香瓜手雷绑在胸前。他手牵着大黄马跟在黄连长后面。大黄马拖着四箱子弹,一步一滑地向前走着。
    傍晚,部队在运河西十里的地方宿营。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大地又升腾起浓浓的雾。上午十点,六连来到运河边上的长沟度,乘坐由前卫一三一团征集的民船度过运河,继续向北。
    行进的路上,黄连长被团长叫去开会。开会回来,黄连长将全连战士召集到路边,先是骂:“奶奶地,到这时候才知道怎么打。还说为了保密,保哪门子的密。”骂完之后,黄连长又兴奋地说道:“咱们二十二师奉命绕道攻击济宁北城,五十五军二十八师直接进攻南城,两师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据情报说,守卫济宁的濑谷支队有两千余人,携有重武器但数量不详。这他娘的是废话。不是废话的还有,我第三集团军另外两个师收复汶上,同时川军第二十二集团军将进攻邹县和泗水,随即我们与之汇合,共同攻击兖州的日军第十师团驻地。”
    张大缸听的异常兴奋。这是一场军队战线将近两百里的大阵仗,而且我军将动用十万以上的军队,十万人哪,就是用牙啃也能将四座城啃下来,最后直捣日军第十师团司令部。
    此时,团部冯参谋骑马赶来,大喊道:一二一团已攻占二十里铺,全歼日军守军,师长下令,全师急速前进!
    “都听到了吧?奶奶地,跟我跑!”黄连长一声令下,全连撒欢似得向前跑开了。
    连队最后面的狗剩背着大铁锅,桄榔桄榔地跑着,远远地看,像头矮矮的黑熊,奔跑在滚滚铁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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