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集合——出操!”哨音过后,嘴巴下面仍毛茸茸的屈沛杰喊出连串的口令。他的口令中有着与他的年龄和白净的脸庞不相称的成熟和威严,容不得有一丝地讨价还价。
    站在屋门口的张大缸不由浑身一震。可看着军转严整一丝不苟的屈沛杰,他又不知所错。院子里就他一个人。他想回屋里,然后再跟着黄排长出来。张大缸觉得那是脱裤子放屁。他只好双手上下蹭了蹭,然后又站在原地傻呵呵地看着表情严肃的屈沛杰。
    这并不怪张大缸。毕竟他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正规的口令。还有,他还穿着那身老棉裤老棉袄。也就是说,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兵。
    屋里的人也似乎并不像真正的兵。当然包括那些老兵。三十多号人在黄排长的带领下,稀稀拉拉地出来,在屈沛杰威严的口令下,稀稀拉拉跑出院子,沿着村子外围跑了两圈。最后稀稀拉拉地跑回院子,没等屈沛杰下令,所有人都满头冒着热气地挤进了屋里。
    屈沛杰停止了狂喊乱叫。他望着昨天还是溃兵的连队,无奈了一会。但他须领导全连整训。上峰来了命令,要加紧训练。他一挑门帘,进了屋子,又下了全体洗漱的口令。
    这个口令没起什么作用,也让屈沛杰更无奈。他原来在后勤连当排长,待遇自然要比这里好。站在屋里,屈沛杰大跌眼镜地看到,不要说张大缸此类的壮丁,就连一些老兵连毛巾都没有。
    “洗你娘的腚!”一个老兵低声骂道。
    屈沛杰听到了。但他默默地扭头走出了屋子,留下不可思议更失落的影子。
    于是,许多人连手都没洗手,就抓起了伙头兵送来的窝头。一个老兵还笑道:“穷讲究个蛋,自己的裤裆不脏。”
    张大缸洗了。他让二蛋用房东家的水瓢往下浇水,他用双手捧住,先洗洗手,再洗脸。可他就洗了一把脸,二蛋就将水瓢扔进水缸,跑进屋抢窝头,却被老兵推了个趔趄:“你他娘的饿死鬼托生的?”
    吃过窝头,喝过地瓜汤,屈沛杰的哨音又响了。这次哨音让不少人为之振奋,士兵们出来的相当麻溜,因为屈沛杰扯着嗓子高喊:“发军装啦。”
    军装一筐一筐地抬进院子,所有人包括原来的老兵,不分大小先发一身。张大缸个头大,一米七八,他却领了小号的军装,灰色的棉袄紧梆梆地穿在身上,成了肚兜。二蛋个子小,却发给了大号的,裤子能提到心口窝。两人调换之后,还相当合适。只有狗剩找不到合身的,只好穿了一件大号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戏台上的戏服。
    穿上军装,扎上腰带,戴上帽子,人的精神也为之一振,就连狗剩也忘了自己是刚被抓进兵营没几天的壮丁。这倒并不奇怪,他们连里的兵大多是强征或者是抓来的,但不管是强征还是抓来的反正都是一个球样。同命相连的人在一起过着同命相连的生活,能很快忘记离乡背井想爹想娘的痛楚。哪怕是上战场送死,也是同去。有伴就不孤独,也就不会独自哭爹骂娘。
    接着便是发枪。屈沛杰想把仪式搞的隆重一些。他刚把连队集合到院子里,一早上都没露脸的马占德出现了。马连长那不胖不瘦的脸上露出了是鄙夷还是不屑,没人看的懂。但全连都记住了他通红的双眼还有咆哮:“妈了个巴子,都他娘的高兴什么?发了枪就是要你们去打仗去送死!但是你们给老子记住了,就是把你们被鬼子劈成八瓣,也得把枪给我带回来!”
    站在队列里的张大缸听了,不由吐了吐舌头。他想起黄排长的话:“马王八蛋昨天晚上偷偷出去,整夜没回来,一定是去城里喝花酒了。”
    屈沛杰还想再说什么,马占得像从兜里往外掏钱一样,极其不舍地吼道:“把枪发下去,哪个人把枪弄坏了,老子枪毙他!”
    枪发下来了。但马占得的咆哮让许多人都蔫了。几个胆小的人回到屋里,便把枪小心地放在床铺上,不敢再碰触。
    张大缸没想那么多。他甚至忘却了家。他抱着枪就像抱着一个大宝贝。发给他的枪也是汉阳造,只不过比黄排长的要旧一些,枪炳枪托都油乎乎黑乎乎,任凭张大缸怎么擦也看不出光亮的颜色。张大缸摆弄了一会,卸下刺刀,要用刀刃刮枪炳。
    他刚把刺刀放在枪托上,就被黄排长骂了一句:“你虎啊,赶紧给我剃头去!”
    所有人的头发被剃的精光,青色的头皮在阳光下发亮,二蛋摸了摸头,哈哈笑着说:“我们出家成和尚了。”
    狗剩戚戚地说:“你真是个憨熊,我们就要死了,你还高兴?”
    “别听连长瞎咧咧!”张大缸看了一眼狗剩:“黄排长说了,不怕死的人才能活下来。”
    “就他这个熊样,缸哥,下次不救他了,让团长一棍子杵死他。”二蛋幸灾乐祸地说道。
    狗剩捶了二蛋一拳:“干什么,还是不是同一个村里出来的?”
    张大缸和二蛋笑了。这时哨音又响了,接着便是屈副连长的声音:“集合——”
    集合后,屈沛杰问道:“兄弟们,想回家吗?”
    “想!”众人大声答道。狗剩眼里甚至涌出了泪花。
    “想回家,就好好训练,等打败日本鬼子就可以回家了!”屈沛杰又说道:“日本鬼子占我国土,抢我财产,杀我父母,奸淫我姐妹,如此深仇大恨,我等热血青年应相应总裁教诲,奋勇杀敌以身报国,誓与倭寇血战到底!”
    屈沛杰细声细语的激昂壮烈并未引起多少反应,所有人都直眉瞪眼地看着屈沛杰。屈沛杰不解地问道:“难道你们都没有父母兄弟姐妹?”
    所有人都不吭声。屈沛杰有些尴尬而又无奈地用目光扫射着每一个人。当他的目光落到二蛋脸上时,二蛋说话了:“长官,俺从小真没了爹娘,爹娘也没给俺留下兄弟姐妹,俺也不明白什么是总裁。长官,你让俺怎么干俺就怎么干就行了。”
    许多人差点笑出来。张大缸怔怔地看着屈沛杰。方才听着屈沛杰的饿话,张大缸不由浑身一震。他不知道爹娘现在怎么样了。可二蛋的话又让他担心。他想这个长官该发火惩罚二蛋。
    而屈沛杰并没有生气,他大喊一声:“好!这就是一个好兵!下面开始训练。”
    尽管屈沛杰信誓旦旦地要将他们训练成一个外表坚硬内心坚强的兵,也尽管他训话时要以黄埔的标准来治军,但对他来说,只是给自己制定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他的时间有限。连队新兵留给他的也是更大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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