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狗剩就被拉走,张大缸急得抓耳挠心。他猛然大呼一声:“长官,冤枉啊——”
    团长怒笑了两声:“哈哈,都这时候了,所有人都该他娘的枪毙,竟然还有人喊冤?来人,把那喊冤的也给我打死!”
    张大缸豁出去了,没等兵士前来抓他,便猛然拨开人群走到团长面前,丝毫没有畏惧的说道:“长官,是我在替他喊冤。他是我的远房亲戚,爹娘在济南东面做生意,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刚才长官说要打回去,我那兄弟想起了爹娘才如此这般。可我这兄弟确实有点胆小,但他说过要打小日本,替爹娘报仇!”
    团长瞪着马连长问道:“真的?”
    “啊,真,不——”语无伦次的马占德脸上的肉抽抽着。这让黄排长和杨老兵等人觉得异常恶心,就这熊样怎么当上土匪的?
    “报告团长,这都是真的。这是我排的兵。”黄排长向前跨了一步,立正答道。
    团长看了看黄排长,下令道:“既然老黄说了,就是真的,妈的,把那小子放了。冯参谋,将这些人给我安顿好了,等候下一步命令。”
    “是!”冯参谋领着他们进了东面的一个叫李集的村庄,皮笑肉不笑地对马占德说道:“你们就在这里宿营。马连长,方才兄弟可没少给你说好话,你——”
    “我懂,懂!”马占德从包袱里掏出一卷钞票塞到冯参谋手中:“小意思,不成敬意!”
    “啊,哈哈,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等着,我这就回去让军需给你们送给养。”冯参谋哈哈笑着,走了。
    马占德转过身来,骂道:“你们看看,要不是我,今天晚上大家伙都得饿着。”忽然,他盯上了狗剩,立即从队列将狗剩拉出来,抄起一根棍子,胡乱打了过去。马占德边打还边骂:“你他娘比老子还胆小,你他娘的哭丧,差点害了老子,老子今天要打死你!”
    张大缸看不下去了,要上前夺马占德手中的棍子。
    黄排长将张大缸拉到一边,一脚踹到地上:“行啊,张大缸,你他娘的可以撒谎不眨眼,可你在团长面前撒谎啊,要被识破,他娘的团长不活剐了你!”
    张大缸爬起来,擦擦额头上的汗,说道:“排长,我也害怕啊。”
    “老子现在心里都在抖,因为老子也替你俩狗日的撒谎了。”黄排长骂道:“他娘的,比打仗还吓人。我说你怎么这么大胆子?”
    “我也不知道,”张大缸笑笑:“我只是觉得团长将狗剩打死是草菅人命。”
    “啥人命?”黄排长问道。
    张大缸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马占德在拼命地殴打狗剩。
    马占德打了几下也收了手。是副团长陪着师部的人来了。师部来了三个人,一个参谋,一个军医,一个军需。他们要清点连队人数,了解健康情况,还说今晚配齐军官,明天就发衣发枪,开始整训。
    副团长和师部的人走后,杨老兵笑了:“嘿嘿,他娘的,早先要这么快,日本鬼子还能占了济南?”
    黄排长脸色严肃了:“这是他娘的跑的实在不好意思了,再不回头干,上峰的上峰都该尿泡尿把自己呛死!可他们不会这么快的。”
    果不其然,三五天过去了,除了军需送给养过来,再没见上面的人来。马占德除了喝酒,就是骂娘。黄排长跑去请示是否训练,马占德却说:“老黄,你急着去投胎么?”
    第六天晚上,他们被拉到一个叫黄店的村庄。在地主家并不明亮的油灯下,刚来的副连长很认真地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下了三个人的名字。这时,张大缸才想起狗剩的大名叫王二平,二蛋的名字叫李享福。
    他也清晰地记住了那天的日子:民国二十七年一月六日。
    可看着三人的名字,张大缸想家了。他们已经离开家七天。他不知道爹娘还有二叔二婶该死如何的着急,也不知道那本该娶回家的新娘是否已经退了婚。他脑子发晕,身体发晃,仿佛这些天就像坐了一场梦。他找副连长聊了一会,便回屋睡觉。
    夜里,他真做梦了。他迎娶了自己的新娘。他看到爹看到娘高兴的乐不拢嘴,看到二叔二婶里外的张罗,二缸穿着崭新的军装威武地站在院子里,他还看到了肖盈。肖盈横眉冷对地骂着他只想娶媳妇却忘了家国。新媳妇蒙着红盖头,他却怎么也揭不开。最后他发现,坐在床上的新媳妇竟然是肖盈。可转眼,二缸又不见了,他想拼命地哭喊,却张不开嘴——
    张大缸醒来,眼角还湿着。他听到几声啜泣声,那是狗剩在梦哭。张大缸抬头看着窗纸上的亮光,翻身起来,走出了混杂着鼾声与哽咽声的屋子。
    院子里的夜色还未褪尽,很冷。四周的土墙上,院里的地上散发着雾的腥气,但与屋里一冬天不洗澡的汗味,半个月不洗脚的臭味相比,那是要清新多了。门口的两个老兵抱着枪,直眉瞪眼地看着他。他们是担心张大缸逃跑。张大缸不会跑。他也不想跑,不止是黄排长几乎天天告诉他们,现在出村要经过三道岗,门口,路口,村口,任何一个口都是鬼门口,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人未经批准,敢一脚踏过任何一个口,哨兵就有权开枪。这是马占得的命令。马占得说他是奉了上峰的命令。张大缸不想跑,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想有把枪。他不想肖盈那班大学生一样豪言壮语激怀壮烈。但他也读过几本书。他晓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他起这么早,是想看看大黄马。大黄马就拴在南墙下的草棚下。但马占得说了,除了勤务兵之外,任何人不能再靠近他的马。马连长将马当成了他的。这让张大缸异常愤怒。
    哨声响了。是昨天新任命的副连长屈沛杰吹的。这是个学生官,身材稍显瘦弱,白净的脸庞像个大姑娘。他的手指纤长,腰如春风摇摆的杨柳,说话也细声细语。此人中央陆军军官大学毕业半年,当过排长但没打过仗。待所有人走后,张大缸跟他寒暄了几句,是为了打听张二缸。
    屈沛杰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叫张二缸的学员。后来张大缸说是济宁人,屈沛杰想起来了:“哎呀,的确有个济宁人,比我低两届,长的和你挺像,身体修长会耍大刀。不过他不叫什么缸,对了,他叫张光华。”
    “就是他!”张大缸高兴地差点要跳起来。二缸曾给他说过,不想叫二缸了,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光华,就是光兴中华。张大缸又急切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屈沛杰摇了摇头,说:“可不好啦,他们被编入教导大队,参加南京会战,可听说教导大队损失惨重。”
    听屈沛杰这么说,张大缸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脸色苍白。屈沛杰没有安慰张大缸,反而将本子一摔,站起来说道:“如果我战死了,我绝不会让家人悲伤,因为我没有辜负学校之培养,没有辜负军队之希望,我将带着荣光死去。军人么,就当以血染疆场气化虹,马革裹尸朝天笑。噢,可能你没读过书,最后两句听不懂。但我希望你能听懂。”
    屈沛杰的语调娘里娘气。可娘里娘气的他竟然说的如此激扬顿挫。张大缸听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呆呆地看着屈沛杰。屈沛杰却坐下,继续看小本子。
    回到屋里,张大缸听到了窃窃私语。是老兵们在发牢骚。
    屈沛杰是少尉,本应是排长。黄排长是老兵,年龄又大。张大缸以为黄排长会成为副连长。但上峰说,连里需要一个有经验的排长,所以没有经验的屈沛杰便成了副连长。老兵们颇为不服:“连长已是那样,新来的副连长又像个大姑娘,还打个锤子的仗!”“赶明就让生瓜蛋子们练习跑步,到了战场至少他们还能跑。”“是呀,能少死一个还是少死一个吧。”
    黄排长制止住了这场议论:“都别说了,再说,等打起仗来,这些新兵蛋子跑的比你们还快。”
    “哈哈,只要你不跑,我们就不跑。”老兵们笑了,却很壮烈。
    而张大缸并不讨厌屈沛杰。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这是一个新兵的感觉,难以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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