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子奇并没立即下令攻城。他独坐在北营中军帐内沉思着。
    四天时间他与张巡打了四仗也败了四仗。他曾给张巡挖了三个坑,但每次跳进坑中的却是他自己。尤其今天张巡用反间计将尹子奇推到一个淤泥坑里,让他几乎精神错乱丧失了理智。但迷乱之后,尹子奇渐渐清醒了过来,而且是愈发的清醒。他意识到,城内的张巡不止是幽灵,他是杀不死砍不烂煮不透炼不化的九头鬼。要想攻下睢阳,已不再是损失两万兵士的事了。而且他也已经损失了近两万兵士,还有两百天之骄子的曳落河也命丧瓮城。
    但尹子奇心中又燃起了火。这股火烧的他坐立不安。若睢阳久攻不下,兵士们的士气就会严重受挫。事实上,他也已觉察出士气已大大下降,兵士们整日软踏踏的,就像云层里的太阳一样缠绵无力。通晓领兵之术的尹子奇知道,没有士气,纵有百万大军也将是散沙一盘。何况江淮的唐军在一日日的强大,万一有人振臂高呼蜂拥杀来,那就不是大唐被灭而是燕国将亡。而郭子仪之所以在短时间内又凑齐八万兵士进攻潼关和长安,足以说明江淮的赋税仍源源不断地通过河南南部,绕过长安运抵灵武。
    “皇上啊,江淮不灭,大唐犹存哪!”尹子奇痛苦而又不满地喊出了一句。严庄派快马送来一封信,告诉尹子奇若再攻不下睢阳就必须撤军至汴州,以便驰援洛阳、长安。
    尹子奇的担心和焦虑渐渐升腾起来蔓延起来。清醒后的他又陷入无边的苦恼之中,让他的心绪烦乱复杂。他刚下令将所有将领叫到北营寨议事。他又想起了新云梯,立即叫来亲将,让他亲自前往南营寨传令:明日天亮前务必造好六十座,不然将砍掉负责督造云梯的将军自己提头来见!
    亲将领命刚要转身,尹子奇又说道:“等一下,中军大帐由南营搬至北营,南营事务交由副大将军都尔汗。”
    亲将看了一眼尹子奇,答应一声:“遵命!”
    搬运中军大帐的印信器物时,亲兵问道:“将军,大将军为何又将中军大帐设在北营?”
    亲将瞪了兵士一眼,说道:“笨蛋,这都不明白?当初大将军以为不出七天便能攻下睢阳,把中军大帐设在南营好往南开拔啊。”
    亲兵们都笑了,旋即又苦着脸说道:“唉,人算不如天算,如果我们攻不下睢阳,大将军不吃人才怪。到那时可就苦了我们这些大将军身边的人。”
    “给我闭上你们喷粪的乌鸦嘴!”亲将跳起来骂道。
    北营中军账内,五十余名将军拥挤在两侧,他们的身体笔直,头却低着。尹子奇并没有发火。方才他又在询问将军们是否想出其他办法能护住云梯,不让唐军轻易地推翻。他是想让其他三个方向发起佯攻。可没人回答。尹子奇在将军们面前走着,眼睛如火光般地扫过每一个的脸。他耐心地来回走了三趟,仍没有说话。尹子奇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李怀忠的身上。只有他抬起了头。
    “杨将军,你想出什么主意了吗?”尹子奇和蔼地问道。
    李怀忠十多天前就有了主意。这主意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办法。他原以为会有人想出来。可是没有。这让李怀忠感到了惊奇。他也明白了尹子奇手下的胡将们勇猛有余但智慧不足,他们在尹子奇表现的又敬又怕甚至不敢言语,他们只知道奉命行事而不想其他,他们似乎生就是为了听命冲锋打仗。但十天前尹子奇召集将军们议事的时候,李怀忠没有说出来,是他他不想再看着自己手下的兵士喋血城头。但今天他再不说出来,如果尹子奇一声令下,身边这些将军们会带着兵士不顾一切地进攻,哪怕他们从城上摔下了八次、十次。李怀忠也不想看到兵士们从云梯上直落下来而摔断腿和胳膊。他宁愿让兵士立即死去也不愿让他们受伤。立即死去,痛苦短暂,甚至就在一瞬间而没有痛苦。而受伤的兵士面临的将是缺医少药,将是被抛弃并在饥饿困顿中渐渐死去。那将是一场漫长的生不如死的痛苦。在此时的李怀忠眼里,死了反倒省心,不再看到烦乱而又恶毒的世事。
    李怀忠面无表情地答道:“回大将军,末将想在云梯上第三根横棍处拴上铁索,下面再牵引上麻绳,这样唐军无法烧断了,也得以让兵士们拉住云梯。若将云梯向下搭两寸避开垛口,再有六名兵士牢牢地扛住站在地上死死扛住云梯,那就更无虞了。”
    尹子奇的眼睛猛然一亮,拱手对李怀忠赞许地说道:“李将军果真高见,来人,就按李将军说的准备铁索,明日各营寨听令攻城!”
    待将军们离开中军大帐后,尹子奇猛然拍了一下之际的眉头,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么简单的办法我都没想出来,看来我的心智已经乱了,再这样下去必定会打败仗——”
    就在尹子奇与将军商议的时候,张巡和雷万春、南霁云等几位大将也在商议如何对付叛军。昨天张巡发现首先冲进瓮城内的是一支非一般的叛军。他们的装束和普通的叛军兵士不同,他们人数不多全都穿着灰黑的而且宽大的军衣,而军衣外面的铠甲却紧紧地系在身上。他们先冲进的瓮城,可他们坚持到了最后,若不是瓮城内所有弓弩手集中向他们放箭,他们极有可能会冲出去三五十名兵士。只可惜他们被射中了腿再加上满地的尸体和伤兵,跑不动了。但他们活着的举刀自刎时连眼睛都不眨,没有丝毫犹豫。
    张巡留下了两名叛军伤兵,仔细询问一番才知道他们是曳落河,是安禄山的义子,个个武功高强视死如归。此次被派到睢阳的有五百曳落河,瓮城内死了两百,城外还有三百。
    张巡感到了棘手,于是找来将领商量此事。雷万春低头想了一会,抬头说道:“大人,我们也可以将武功好的兵士召集在一起,专门对付曳落河。”
    张巡手捻胡须说道:“我也这么打算,但如果尹子奇将那三百曳落河分布在四城带领兵士攻城,那就危险了。”
    南霁云笑了笑,说道:“大人,那就好办了,我们可以接着掀翻他们的云梯。”
    雷万春也说道:“是啊,大人。”
    张巡脸上露出了冷峻,轻声地说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尹子奇十余天不攻城,并不是他不想攻而是另有图谋,我想他肯定准备着什么。”
    “那让齐慧却窥探一番,不就知道了。”一直没说话的陆明突然开口了。
    “前几日齐慧已经去过了,”张巡犹豫地说道:“他除了看到数十根木料,还有打造的像平底船一般的东西,其他什么也没发现。但我猜测,他们造的这些东西就是为了防备我们再掀翻他们的云梯。”
    “那我们该怎么办?”雷万春等人惊讶地问道。
    “水来土屯兵来将,”张巡脸上露出了微笑:“我们先按万春所说,选出五百武功高强的兵士由万春和陆明率领,于府衙前听命,南八指挥南城城防。另外,从即日起训练兵士每六人防守一架云梯。尹子奇所造的云梯庞大,我想他们造不出多少。”
    将军们领命走了。张巡先向许远讲了守城的打算,又来到各城向姚阎、岳忠群、李商英等将领通报。此时,雷万春和陆明已开始挑选兵士。
    第二日天亮之前,叛军造好了六十座攻城云梯,他们分别抬着云梯和底座在天亮之前运抵至北城营寨外面。
    城头岳忠群看到,立即派兵士向张巡、许远禀报。当张巡、许远赶到北城时,叛军已将云梯安好。
    张巡远远地看了一眼,那叛军新云梯就像石炮一般构造,只不过镶嵌在底座上的是云梯而且向前倾斜着,云梯底部两侧各有十余根木头向上支撑着,将云梯牢牢地固定在底座之上。张巡又目测了一下,新云梯的宽度是普通云梯的两倍,而且张巡也看到云梯最上边不再是横棍而是横板。如此建造的云梯是无法再从城头推翻到地上了。
    一旁的许远已数过,小声地说道:“张大人,叛军一共有十六架云梯。”
    “尹子奇也就有这么云梯了,”张巡又问道:“许大人,城内还有多少膏油?”
    许远答道:“还有一百零六桶。”
    “岳将军,命人去抬二十桶膏油,并让二保带领百姓将捆扎好的蒿草运到城上。”张巡令道。
    岳忠群答应一声,立即命身边校尉带人下城准备。
    “您要火烧云梯?”许远问道。
    张巡摇摇头说道:“想必尹子奇已将想到我们用火攻,所以他不会轻易让我们得手,我只想在云梯上迟滞叛军的进攻。”
    “哦,那还要将叛军放到城头上来打。”许远说道。
    张巡点点头,说道:“只能如此了,好在叛军可能只进攻北城。”随后,张巡下令将雷万春和陆明率领的五百兵士调至北城。
    叛军兵士发现雷万春和陆明带领五百兵士登上了北城,立即向尹子奇禀报:“大将军,唐军向北城增兵。”
    尹子奇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说道:“好啊,那我们就与唐军决战于北城。传令,三军集结,准备攻城!”
    咚咚的鼓声响起,北营寨的兵士手执兵刃迅疾向中军集中,不一会便列队完毕,等待将令出寨攻城。
    尹子奇跨上战马,眼睛扫过军帐中间整齐的兵士,心中又一阵阵的轻松。突然他看着曳落河的军衣铠甲格外显眼。他扭头看了看睢阳城头,心中想到:“张巡会不会已经知道曳落河了?”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向曳落河们下令道:“各位勇士,请将你们的军衣铠甲脱下。”然后又对杨朝宗说道:“杨将军,速从军中挑选三百身强力壮能打善战的勇士,换上曳落河的军衣和铠甲。”
    曳落河们正摩拳擦掌誓要为昨日死去的曳落河报仇,一听皆摇头不同意。杨朝宗也纳闷地问道:“大将军,这是为何?”
    尹子奇没有回答,而是拉下脸厉声说道:“你们胆敢违抗本将军军令吗?快点,否则军法从事!”
    虽然曳落河天不怕地不怕,但看到大将军尹子奇拉下脸来,心中再不情愿,也只好脱下军衣和铠甲。杨朝宗没想到尹子奇突然变脸,吓得一个机灵,赶紧答应,迅疾挑选出三百精壮的兵士。
    等曳落河和兵士们互换军衣和铠甲后,尹子奇高声吼道:“众将士听令,出寨攻城。”
    随着鼓声响起,一团杀气从北营寨中飘荡出来,并迅即锁住睢阳城北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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