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令狐潮没有睡好。二更的时候,醉醺醺的令狐潮从中军大帐回来就躺在了床上,可即便喝了酒,他的心神仍不安宁,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冥冥间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仔细地思来想去,又觉得什么都不可能发生。
    到了后半夜,令狐潮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他做起梦来。他梦到自己的夫人和儿子拉着他出了军营。令狐潮浑身是汗地猛然坐了起来。他看见军帐里的油灯一闪一闪地想要熄灭,顿时心跳加速,害怕至极,他喊了起来:“来人,来人!”
    在外面值守的兵士应声而来,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令狐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道:“没事,你就在军帐里站着。”
    兵士纳闷地回答了一声:“遵命!”就站在了军帐内。
    令狐潮又看了一眼兵士,才躺下。
    朦胧间,令狐潮又看到一个白发白胡须、穿着道袍的老道士,手里拿着一只白色的拂尘,正对着他微笑着。令狐潮看着道士,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正看着,老道士晃动自己的拂尘,冲他说道:“令狐潮,快到老君山来,我在山上等你。”令狐潮刚要说:“不去!”老道士挥动拂尘,向自己打来。那拂尘像铁刺一般,将令狐潮的脸拉出道道血印——
    令狐潮惨叫一声,猛然又坐起。还在军帐门口站着的兵士赶紧走过来,问道:“将军,您怎么了?”
    令狐潮摆了摆手,说:“没事,做了个梦。”
    兵士给他倒了一碗水,说:“肯定是将军日夜操劳辛苦所致。”
    令狐潮喝完水,笑笑:“你再去叫三名兵士,到军帐里陪我一起睡。”
    不一会,三名兵士抱着被褥,来到账内,睡在了令狐潮的两边。令狐潮看了看身边,还有在门口值守的兵士,才放心的躺下。
    可他似乎刚闭上眼睛,就看到许多死去的兵士向他爬来,每个人脸上,身上都血淋淋的,央求着令狐潮带他们回家。
    令狐潮又是一声惨叫。醒来时,天已经放亮,身边的兵士也已悄然离去。令狐潮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今天这是怎么了,老做奇怪的梦。”说完,困意袭来,令狐潮又睡去了。
    但令狐潮很快就清醒了。
    东营寨的兵士慌慌张张地前来禀报:“将军大人,雍丘东城门大开着,城上也不见了兵士!”
    “啊?”令狐潮赶紧跑到了中军大帐,叫醒了王德福。还没等令狐潮说话,王德福满脸睡意地问:“是不是想告诉我城门开着?令狐将军,张巡给我们唱空城计呢,千万别上张巡的当。”说完,他又想睡觉。
    令狐潮没想到王德福沉住了气。他上前拉起了他,说道:“王将军,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王德福这才翻身起床。
    他们带着亲兵,骑着战马踏着厚厚的积雪,迎着头上仍在零星飘落的雪花,向东门赶去。
    二人来到东门,雪就要停了。他们清楚地看到城门打开着,吊桥也放下了下来。王德福歪着头看了半天,抖了抖身子笑道:“这个张巡在玩什么鬼把戏,他还真不怕我们冲进去么?”
    令狐潮扭头看着空荡荡的城门洞,突然他像看到了什么一样,骑着马就往城门洞走。
    王德福赶忙上前拦他:“令狐将军,等等再说。”
    令狐潮却诡秘地一笑,像中邪一般径直前走。
    王德福却站住了,眼睁睁地看着令狐潮独自骑马走过吊桥,进了城门洞。
    而就在令狐潮穿过城门洞进入城内的一刹那间,突然感到一道白光从他头顶亮起,接着消失在西南方向。令狐潮顿觉心头一震。他想起了昨天的梦,也想起了李怀宗曾对他说过让他脱下铠甲去老君山的话。他停了一下,又向前走去。
    街道上空无一人,全城皆覆盖着白雪,风吹落了树枝上的残雪,成片地落下,发出沙沙的声音,一阵阴森和恐惧袭来。他使劲裹了裹身上的铠甲,却愈发地感到冷。
    令狐潮灵魂出窍一般地想起雍丘往年时的场景。真源虽不算富裕,但白日里也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那些挑着担子卖菜的,支开摊子卖布的,大姑敲锣说书唱戏的,胡喊乱叫打把势卖艺的,也甚是热闹。
    但今天,他沿着大街直至走到县衙门口,也没遇到一个人。
    令狐潮勒住了战马,怔怔地看着县衙大门。一种负疚感从脚底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五岁的儿子长的虎头虎脑,经常腆着胸脯在县衙门口大叫:“我爹是大县令,我就是小县令!”惹得众差役哄堂大笑。可他被贾贲杀了快一年了,现在还不知道葬身何处。
    家人没有了,自己又得到了什么?一年多的时间,一次一次地往来于汴州和雍丘,可在雍丘城外,被张巡玩弄于掌股之间,在汴州城里被叛军将领李庭望、刘怀仙、王德福等人另眼相看,甚至熟视无睹,只能低眉顺眼强颜欢笑。
    令狐潮开始恨这场叛乱,不然,他还是雍丘县令,虽不大富大贵,但也是一方诸侯。他也恨自己不顾一切投入到叛军的怀抱。他知道纵使张巡战死也会万人称颂千古流芳,而自己即使活着,也是苟且偷生身后也会留下骂名。
    突然,县衙的大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从里面走来一个老者。这个老者就是赵公。他看着骑马的令狐潮,也没有惊怕,而是走上前来,双手施礼到:“是县令大人回来了吧?”
    令狐潮看了半天,觉得眼熟,却又叫不上名来,只好答道:“是啊,是我回来了。”
    赵公微微一笑:“县令大人,我就住在县衙东边的这所房子里,您上任雍丘四年,可能我只认识你,你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
    令狐潮刚要说话,老者又说:“张巡张大人昨天带着雍丘的军民走了,我老了,经不起风雪,所以没走,张大人临行前嘱托我,让我看好你家人的灵柩,等你来了,交还与你。”
    令狐潮恨恨地说道:“张巡啊,我真想不通你,你杀了我的家人,还留着我家人的灵柩,你倒是是为何呢?”
    赵公说道:“大人,你冤枉张大人了。”
    令狐潮着急地问:“那说了什么?”
    老者微微一笑,说:“下令杀的您的家人不是张大人,而是贾将军。”
    令狐潮凄楚地笑了笑,没说话。令狐潮的亲兵赶到了,怒道:“老头,你活腻了,到这个时候你还替张巡说话,就不怕本将军杀了你么!”
    老者却爽朗地笑道:“将军?什么狗屁将军!哈哈,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你是猪狗不如。张巡张大人宅心仁厚,怎么可能杀你家人?昨天,张大人临走时,还给我们这些老人们留下粮食,说等你们进城献给你们,或许能得到你们的善待。可我们后来一商量,反正都是将死之人了,还要你们这等贼人的什么善待,于是我们就将多余的粮食烧了,现在你来了,我把张大人托付给我的事也完成了,要杀要剐,随你了。”
    令狐潮的亲兵赶来了,拿着大刀就要砍向老者。令狐潮喝止住了亲兵。他被老者痛骂一顿,脸上却没有了恼怒。
    令狐潮缓缓地下了战马,来到老者面前,躬身施礼道:“老人家,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麻烦你带着我的这些兵士,找个地方把我的家人葬了吧!”说完,令狐潮从怀中掏出两大锭银子,一锭交给老者,一锭交给了亲兵。
    他又扭头对亲兵们说道:“你们跟着我打了一年的仗,九死一生,等你们回到汴州,就将我的那些银子分了,各自回家吧。”
    亲兵们不解地看着令狐潮。赵公也没要令狐潮的银子,而是说道:“你的亲人还是由你亲自带人来葬为好。”
    “我,我没脸见他们了——”说完,令狐潮将银子塞给赵公,自己转身骑上骑马,调转马头走了。
    这时王德福已率领大兵入城,正好迎面碰上令狐潮。王德福看着令狐潮一脸的冰冷,心里骂了一句:“雍丘打下来了,你他娘的却又不高兴了,是怕我跟你抢功啊,真他妈贱骨头!”
    可俩人同是主将,王德福也不能在脸上显现出来,他向令狐潮拱手道:“令狐将军,现在我们可以向皇上和节度使请赏了。”
    令狐潮却没搭理他,看见他如看到无物一般径直地插肩过去。
    王德福扭头看了他一眼,心中纳闷,但王德福心中的喜悦还是荡漾在雍丘空无一人的街上。虽然没有斩杀唐军一兵一卒,但令狐潮先是自己带领一万八千人马攻城未果,后与李怀仙、杨朝宗、谢元同三人率四万兵士围攻雍丘,结果损兵折将,谢元同本人也被唐军用开水烫成一个半残疾,第三次是大燕国河南节度使李庭望亲自与令狐潮率四万大军攻城,却被张巡火烧攻城塔,急得李庭望当场吐血,第四次又是令狐潮率两万之众攻城,结果更惨,一天之内,不仅自己被张巡攻破连营,就连李庭望率领的两万援军也差点全军覆没,这两个人还欺骗安禄山,说是张巡使了妖术,真是叫人哭笑不得。这次自己前来雍丘,没打一仗,没伤一人,张巡就偷偷跑去了。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发现张巡偷偷出城,如果发现及时,就是天上掉雹子,也要将他消灭在雍丘城外。
    王德福也不想去追张巡了。他们估计已经走出三十里之外了,下这么大的雪,再追上去,人困马乏,再被张巡打个埋伏,那损失可无法估量了。
    随他去吧,反正是我打下的雍丘,这在安禄山哪里也是大功一件。
    王德福下令兵士们悉数进入到城里,房屋内可比军帐里暖和多了。
    正在王德福得意洋洋之时,忽然有人向他禀报说:“令狐潮走了。”
    “啊?”王德福惊讶不已:“他怎么走的?”
    “骑着马走的,往西南方向。”
    “什么?”王德福苦笑不得,但又大声下令道“赶紧给我追回来,这小子怕是中邪了吧?”。
    一队兵士骑着快马,踏着积雪,飞奔着出了南门。他们沿着马蹄留在雪上的痕迹,向西南追去。他们追出了三十多里地,最后看到了低头走路的战马,却没有发现令狐潮,只好牵着战马回来,向王德福复命。
    可他们回来之后,却看到了王德福的尸体。
    原来,一名校尉急匆匆地来找王德福,并向他同手施礼说道:“大人,我发现了唐军遗留下来的文书,您要不要看看?”
    王德福大字不认识一筐,但满心欢喜地他还是挥手让校尉递给他。就当他接过文书时,校尉突然从袖口里抽出一把匕首,刺向了他的心口,并大骂道:“我与唐军拼命厮杀,受伤无数,为的就是保爹和弟弟的性命,可你这个狗贼,竟然将他们掠来还杀了他们。”
    王德福只看了校尉一眼,手中的白纸便散落到了地上。
    两个主将一个死了,另外一个不知所踪。随即,令狐潮手下的两万兵士想散去,但王德福借来的两千胡兵不让。他们在雍丘城内厮杀了起来。不到一个时辰,两千胡兵便被斩杀殆尽。令狐潮的两万兵士仅损伤了一千余人。他们与那些被抓来的民夫踏着皑皑白雪向南阳方向逃去。
    他们在逃跑的路上,曾远远地看到一个骑着毛驴的人。那人很像令狐潮。有校尉冲他大喊:“令狐将军——令狐大人——”
    那人不仅没有答应,反而掉头向西走去。那人骑着矮小的毛驴却像风一样快,转瞬间便没有了踪影。
    兵士们没有追赶。他们知道,那是老君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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