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8日这天,川西坝飘荡着略寒的秋风。从早到晚,各式各样的问候,纷纷扬扬,或轻盈如鸟儿,或晶莹如雪花,或温暖如春日,或明快如云朵,或平静如湖面,或含蓄如花开,或匆促如风过,有清新版,有搞笑版……亲情伴随友情,明朗着我的天空。
    老大哥一如既往地惜墨如金,每次去华西前,他用微信永远只送来四个字“一切顺利”。我的老校长总是动问“今天感觉如何”?一副放不下心的样子,尽管他的年纪比我还小。一等化疗结束,我能够下床活动以后,他又总是抢在别人前面,组织三五红尘知己,下班后陪我漫步乡间绿道。黄昏时,不拘在路边幺妹饭馆聚个餐,都不喝酒,但茶里春色,一样的醉人。也不知道夜幕下江安河、徐堰河、柏条河、清水河河畔的绿道、田野、庄稼、花树、竹林小院,从夏天到秋天,留住了多少轻快而率真的笑谈。难怪过后当我独自重新从那些地方经过的时候,总感觉路边的树荫里、空气里、风里、河水里,都散发亲密的味道呢。
    除了微信、短信外,也有电话打来,陌生的号码要么是无孔不入的广告推销,要么是打错了,都徒增笑料而已。之前常常被单位同事打得发烫的手机,经过一年多的淡出以后,终于再也接收不到任何关于彼此的讯息。茫茫人海中,即便在街角相遇,也是点点头,擦肩而过。互相牵绊,莫如相忘于江湖。这是经历风雨过后的一种通透。
    也有一些来电,我归结为搞笑版。比如,某次一朋友打来电话,说是好久没有看见老哥了,下周务必要约你茶聚。我立即应承下来,结果等到下周,毫无音信,我也在激动中呵呵一过。还有一回,因为眼睛疼痛,很多天不能看书,不能写作,不能刷手机,无聊时便想着邀约一位早前常常在一起交流的书友,谈谈关于最近读书的话题。于是鼓起勇气给对方发去一个微信请求,对方立即回复我一串人头像。这个回复有点考我了,最后我理解成婉拒,便不了了之。像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有些属于我的误会,有些属于我的多虑,有些纯属我的无理取闹。总之,不管采取哪一种态度,我终于可以不必在意任何所谓的人际应酬,而任性地快意江湖。
    当然,对于熟悉得倒背如流的名字和号码,那又另当别论。即使手机处于静默状态,也常常会有电话要打过来的幻觉。真的有几次这样的巧合,我刚刚拿出手机,它便先在我的手掌上高唱起来啦。有时来电未及时听到,过后急忙拨打回去,对方不用看到我,只从语气便能听出我的迫切。类似这样高贵的默契,真是可遇不可求。
    出发前,家里的两个妹妹总是细问过密,我仍是匆匆回答两个字:放心。显得生硬,却传递着我的冷静和无所畏惧,只是不知道她们能否读懂。
    在老家乡下,爸妈的生活渐渐趋于平静、安适。妈妈虽然至今不知道我的真实病情,但自从我初春在华西动了手术以后,她的性情大变,早前的强悍与暴躁,渐渐消失了。每次我回到家,她总是喜形于色,说,我家老大又长胖了,脸色也好看了。摆龙门阵的内容,也多是闲情篇了。这让我倍感温馨。爸爸也有所变化,喝了一辈子酒的人,三个月前,体检时血压很高,医嘱要戒酒。早几年,医嘱也有无数次的戒酒,但于父亲是无效的。我以为饮酒已经成为父亲生活的一部分,也乐于看到父亲饮酒,不料这次他是真的戒酒了。
    我父母敬畏鬼神,虔敬向善,一向把生死看得很淡。母亲常常告诫我们,死如一觉睡到天明醒不来,没啥可怕的。我爸爸更是无惧,他常常对我们说,自己的生命是从塌方的山洞里刨出来的,相当于拣着活了几十年,太值了。父母对于死亡的态度,打小起便在无意间给我灌注了力量和勇敢。但是,自从我生病以后,父母竟然格外小心翼翼地保养起自己的身体来了。妈妈坚持种果树、种菜、养鸡、洒扫庭除,为家里人准备一日三餐,空闲时在楼上的卧室里听阿弥陀佛,晚饭后到村子里走步健身,越活越精神了。爸爸不喝酒以后,每天一早出门到街上的河边茶馆喝早茶,中午饭后,12点半准时到隔壁张奎奎开的麻将馆打半天麻将,输赢都笑逐颜开。80岁的人了,除了去年因摔断股骨后腿脚不便之外,身体健康着呢。我在家里的日子,父亲依旧沉默寡言,但那慈善的表情,总是让人心里阵阵发热。
    我从小受父母影响,加上自己独特的感悟,对于生死也看得很开。比如,此刻我提到“死亡”这一字眼的时候,亦如提到野外的风景,提到墙角的花朵一般平静而淡定。如果一个恶性肿瘤患者不思考生死,不正视现实,不考量活着的意义,那他要么是胆怯,要么是回避,无论哪种,都于战胜病魔,摆脱困境不可取。但是,我个人,对于生,对于家庭,对于亲情,对于友情,对于这世间的种种美好之留恋,超过了这世间的许多人。因为我太爱这世界,尽管它并不尽善尽美。
    刚刚过去的9月,是这一年里最好的季节。前半月,我常常“清晨飞歌”,写下了10来篇风雨阳光和我的心路记录的博客。白天及夜间,轮流着读“陶行知文集”“苏霍姆林斯基文集”。
    我离开讲台已经20年了,冥冥之中总感觉某一天会重上讲台。但是,要真正站上讲台,除了病体的康复之外,我内心需要填充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这些年来,我对于当下的教育理论以及教育实践探索文集,包括所谓大家、大师的著作略有浏览和涉猎,包括在本科、研究生课程进修过程中的所学,但我感觉都不曾带给我多少真正有益于教育实践的东西。这或许是我的知识储备不够,或许是我对于教育的理解不深,那些大师把教育理论上升到完全没有可读性,或是解构到让人找不着北,或是乱花迷眼地抛出一大堆时新的模式,让今天的教师,尤其是农村教师跟不上趟。大师们高高在上,坐在办公室潜心研究出的教育规律和方法,或许真的代表了中国教育思想的前沿,或许也不落后于世界教育的理论水平。但如果我重返讲台,却要敬而远之。
    我在20世纪80年代刚参加工作时,有幸涉猎陶行知、苏霍姆林斯基的教育理论,并把所学与鲜活的教育生活联系起来……尽管那时只是浅尝辄止,但他们朴素而闪耀星光的文字一下子就对上我的路子,点燃我心中的明灯,让我在教育教学的辽阔海洋上扬帆启航,顺风顺水,掀起教育改革的浪花朵朵。后来置身机关衙门,所幸有这些朴素的教育诗篇的陪伴,使我始终怀揣教育初心,不至于迷失作为教育人的前行方向。
    我很快读完了陶行知。陶先生在中国是家喻户晓的大先生,他提出的“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的平民教育思想,不仅对于民国时期的农村普及教育有着巨大的推动力,便是对于今天美其名曰实施普惠教育,实则盛行精英教育、应试教育的现象,更有着现实改良的意义和价值。可惜,今天真正践行陶先生思想的教师并不多,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被以统编课程为范本,以考试成绩为目的的教育绳索给捆绑起来了。好比戴着镣铐跳舞,难啊。
    苏霍姆林斯基全集是最难啃、又最有滋味的大块头,洋洋五卷,五六百万字。一旦捧读起来,便爱不释手,有时难免手舞足蹈,有时通宵达旦,更多是掩卷沉思,心情在他的文字里浮游,又生发出无数的感慨。
    有一段时间,我在家里为苏霍姆林斯基开了一个“三上间”:床上、厕上、沙发上。凡我身所到处,必有一本苏霍姆林斯基。
    目前,我读到了苏霍姆林斯基的第二卷,精彩似乎才刚刚开始。在读苏霍姆林斯基的时候,我的心一直沉浸在这样一种意境里:我似乎在飞翔,理想的天空,激情的大地,我在焦灼地寻找一片可供我耕作的园子……
    时间有些迟,年纪有些大,但追求教育理想的心,永远年轻。这便是我的梦想。50岁后还能有梦想,于我而言,不是幼稚,恰好是精力旺盛、心态年轻的标志。
    世间或许有很多人不一定体会得到,怀着梦想到老、到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9月下旬,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干涩疼痛,加之季节转凉后,老鼻炎亦步亦趋紧随而后,而睡眠依旧不见好,每天入睡时间不到4个小时。整个人被搞得极其不舒服。不知道这是否与不分白天黑夜读书有关,或与激越难抑的心情有关,与失眠有关。后来,眼睛疼得实在厉害了,鼻涕流得太难受了,这样的生活才彻底暂告一个段落。轻松过了一段不读书、不看报、不写作、不上网、不思考,只锻炼身体的生活。
    为此,从9月下旬到昨晚,我没有写下一个字,没有读过一页书,就这么混吃混喝地愉快生活,身体都像是别人的了。奇怪的是,我的失眠居然渐渐有所好转,早前每天睡眠从未睡足过4个小时,近段时间居然增加到五六个小时了,而且,就在我临行去华西做第五次化疗的时候,眼睛、鼻子、失眠,所有的这些毛病都消失了。嘿嘿,这岂不是福气。
    想到天明就要出发去医院,就要见到尊敬的贾教授,仿佛有些期盼,有些激动。半夜里提前醒来,再无法入睡。
    哦,黎明已经在窗外招手啦。打住吧,快起床,愉快踏上第五次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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