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g大哥年长我10多岁,早年是闻名乡里的“操哥”。我虽久闻其大名,但同他并无交集,甚至不曾见过面。
    我回乡间静养的一段日子,来电话、短信、微信最多的乡人,非g大哥莫属。他的请求,执着而持久,均表达一个意思:我丢“官”返乡,他无论如何要约请一聚。
    一个初夏的黄昏,我们的聚会终于如期实现。此前他执意要做东的酒局,被我固执地更改为以健康为主题的散步。地点就选在家乡徐堰河边的绿道。
    在新民乡绿道的路口迎着g大哥。他年近七十,体瘦而骨健,一头黑发梳理得团结、整齐,一律朝向后方,无一根旁逸斜出,无一丝白发夹杂其间。他穿着蓝白相间的t恤,深色的西裤,锃亮的皮鞋,肩上还挎着一个黑色公文皮包。整个人透着年轻、透着干练,走起路来,脚步轻盈;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与他比起来,我略显臃肿的体形,两鬓掩藏不住的丛丛白雪,粗重的呼吸,迟缓的脚步,乌黑色的衬衣,宽松肥大的休闲裤,蓝色的步行胶鞋,把一个退休老者的落拓形象活脱脱展露无遗。感觉是我比他大十几岁啊。
    我们并肩走上徐堰河绿道。绿道与河流之间隔了一道由树木、池塘、芦苇、草坪构成的生态屏障,两者彼此依傍,相互应和,一路蜿蜒着上行。河水淙淙有声,池塘波光粼粼,树林散发幽香,右边的庄稼地里小麦泛黄,有淡淡的阳光,天空高远、清凉、温润。
    g大哥对我说,兄弟,人活一世,无论在哪个年龄,在哪个时代,在哪个位置,活的都是精气神。只要精神不倒,精气还在,人就有不可战胜的力量。
    诚哉斯言,g大哥活出的,不就是这个么?
    g大哥也有深沉的时候,比如他主动提及他的个人经历,却倏地一转话锋,说只需给我透露一星半点他在商场的冰山一角,就足以让我震撼。
    g大哥20世纪60年代从外省来到本乡,扎根50多年,而今在本地混得风生水起。他向我谈起他几十年的处世之道和待人之道的心得,总结起来就是:对朋友,最看重的不是他的地位金钱名利那些,而是这个人的品质。比如朴实、厚道、仗义,以及对父母、对兄弟姊妹的态度这些……g大哥高抬我,说无意间读到了我写的《隔墙的时光》,从书中知道我就是他心目中的“这一个”。
    他语带真切,豪气地对我说:在新民乡,我就认定你这么一个兄弟了。
    这样的语气,耿直而霸气,仿佛要把我收为他麾下似的,但这是我不喜欢的。我对他只是陌生的家乡人而已。
    我们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有些累了,天尚早,就近在河边一处林盘茶园喝茶休息。
    黄昏的徐堰河,水流滔滔,暮霭沉沉。我们的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干事创业上。g大哥早先的平静一下子被理想、未来、激情这些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词汇给点燃了。他大谈他手中积攒的人脉资源,谈他对事业的孜孜以求,谈他对朋友的坦坦荡荡,谈他对晚辈的奖掖提携……g大哥的眼睛里燃烧着快乐的光芒。
    天色已晚,茶味悠长。这个茶园不仅卖茶,也卖饭菜,我们决定就在这里用餐。我点了一荤两素三个菜,给g大哥打了三两泡酒,我则以茶代酒,两人频频碰杯,互相祝愿。
    当晚分手回家,我一直在思索g大哥的不老之谜。不错,正如他所说,人活的是精气神。但人的精气神从哪里来?其实,g大哥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内心被激情、被梦想、被所爱装满的人,怎会老去?
    的确是这样的,你看身边那些早早就开始颐养天年的人,真正活出滋味,活到寿终正寝的,也未见有多少。
    我在书房踱步,自己问自己:我内心还有梦想吗?还有激情吗?还有所爱吗?还有事业吗?
    打开窗户,夜色深深,灯火阑珊,初夏的乡间之夜,苍茫而深邃……
    二
    去年退休的l大姐听人说我也终于“闲了下来”,一连数次电话,热情地预约我在乡间的一个黄昏。
    这天傍晚,l大姐带了早先与她共事的几位兄弟伙齐会新民乡间。其时余霞在天,疏星淡月,半空中绿树巍峨,地面上水草丰茂。我带了他们走在我老家的乡村道上,走在大河岸边,走在暮霭里,走在擂鼓一般的蛙鸣里,走在大伙儿的笑声喧哗里。
    麦收已近尾声,秧苗在田里泛绿,鸟儿在林间鸣唱,虫子在草丛跳跃,人在路途行走。老家乡间的空气里弥漫着丰收的味道,散发着友谊的气息。
    过了几座桥,转了几道弯,一会儿在花径一会儿在湿地,一会儿经林盘院落,一会儿过河沟岸边,上坡下坡,所有的路径都不重复。从脚下连接到天边的田野,从地里升腾到天空的烟岚,从河里传遍大地的涛声,模糊了人的影子,扩大了人的谈笑。
    约莫8点半才回到出发地点。老妈妈已经为我们煮好了饭菜。众人环坐,我举杯在手,答谢朋友光临。
    美酒入喉管,满桌喧哗起。过往诸事,哪经得抖落。当初的红颜蓝颜,早已煞白了脸儿。飞来飞去的剑锋,碰上谁伤谁。
    一次拜访,一群毒舌,一桌欢腾,一个微热的初夏之夜。
    三
    周日,罗姐和胡哥来乡间看望我。
    我早早来到农家小院恭候。小院静悄悄的,老妈妈在地里种菜,我站在田埂上与她闲话。天气正好,凉风悠悠,天空被河岸两边的绿树装点得意味深长。
    与老妈妈聊了一会儿,来到院子里,端一张小圆桌和一把藤椅摆放在枫杨树下,泡一杯茶,静候客人。
    茶香缭绕,微风吹拂,花草的清新与蔬菜地里刚淋过的猪粪散发出来的干臭味混合在一起,空气里充满了熟悉的乡间滋味。
    10点半,客人到了,举目四望,直赞:你的家乡好美丽哦。喝了会茶,闲话一阵。我提议说,到我家乡的大地上走走吧。
    我带着他们走进老家深处。一路上,眼睛兴奋着,鼻子充沛着,心情如那鸟鸣,轻捷地在林间跳跃。
    早年领导过县里卫生工作的罗姐一边走一边教我练习深呼吸。她说让清新空气多停留在肺部一会儿,就会促使肺部细胞进行积极的能量交换,排出旧藏的废气,从而达到脏腑的血氧平衡,促使心脏的搏动发生相应的变化……
    一边走,一边又聊起早年的一件往事。1999年,罗姐时任县里政府办的主任,不知从哪里识得了我这匹“千里马”,要调我到政府办工作。我当时的领导,既是我的伯乐,也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恰好他又是罗姐的小学、初中同学。
    他对罗姐说,定军一介书生,内秀有余而机变不足,到衙门去恐怕不合适。罗姐当时毕竟在领导身边工作,在我的去留问题上,她偏与同学较起劲来。天平已经倾斜,事情的结局似乎无法更改,而我的命运即将改写,甚至我领导与我谈工作之余,我也能明显听出他语气中的遗憾和告别的味道。
    正式摊牌的时刻到了。我至今犹记得我领导当初对我说的话:上面有人发话了,我也不好再留你,你到那边去,如有任何不适,想转回来,我们这里,随时欢迎。
    我当时不知哪里来的“士为知己者死”的勇气,毫不犹豫地对领导说:我意已决,不到那边去了,就算过去了会很有前途,我也不要了。我愿意继续追随你,当个普通小兵,无怨无悔。
    最后,我领导与罗姐达成一个和平方案,从我们单位的另外一个科室抽调了一名更年轻、更有潜力的同事过去。多年以后,这位顶替我过去的年轻人凭借自己的努力,一路走下来,成为在县里多个领导岗位崭露头角的优秀人才。去年更是临危受命,成为我的主官。
    罗姐继续说,假如当初你到了政府办,三两年秘书当下来,你个人的历史或许将会彻底改写,命运也与今天大不一样了。
    我感觉一阵轻风拂过河岸边的树林,树林微微动了一动,便又安静下来。其实,罗姐或许并不知道,这种微风下面的安静,才是我最喜欢的。
    四
    本来在朋友圈里申明了的,因身体不适,为对付寒潮,近期将不参加任何约请。
    这天恰好出了太阳。黄昏时,我在新民乡下走绿道。z君电话打到乡间,说是代表“三五知己”要来看望“老同志”。我一不小心把电话开了免提,不经意把朋友的邀请扩散在田野、夕阳、白鹭、湿地、油菜花丛。如此牵山涉水的巨大呼应,显然我已经无法掌控“拒绝权”。何况,晴朗的日子显然不在寒潮之列。
    闻听我代表此间田园山水应允,五位高朋立即搁下手边杂事,有的打的,有的拼车,从不同方向朝这里赶赴。
    相聚在暮霭沉沉的徐堰河畔。四方小桌摆于水岸,水珠飞溅,沾衣不湿。放眼望去,大河上下,微波耀金,岸边麦苗泛绿,远处鸥鹭翻飞,曲径花篱间,有学童跳跃着归家。
    当晚席间有酒,高粱酿的,纯正不掺假水。喝完一壶,再唤一壶。酒不醉人,偏河岸夜色醉人。
    饭罢大伙儿争着去抢单。何需争呢,今晚来的,都是客,徐堰河才是唯一主人。谁能买得下哦,这两岸风光,浩荡原野,无限晚情……
    六
    早年在学校工作时的校长,带了三位知己陪我踏青,地点在花园镇江安河畔。步行于杂树夹出的绿道,围坐于烟波轻盈的河滨,闲谈花朵与岁月。白开水一人一杯,滋味却各不相同。相同的是此间时光,红尘多少事,都付一笑中。
    关于我的状况,虽是淡淡几句问候,浅浅一个眼神,我也懂得其中深意,一如这岸边的柳丝懂得清风。
    饭后走在乡间,边走边用手机拍摄。花朵,嫩枝,绿芽,依花而立的姿势,微风掀起的白发,皱纹里绽放的笑颜,以及我心中滋生的感激,都是美丽的春天啊,谁的相机能够装得下?即使用上美图软件里的虚化,一定也处置不了泛滥的春意。
    蓦地想起很多年前在两路口小学与弟子们分享席慕蓉的两句诗:当我走向你的时候,我原想收获一缕春风,你却给了我整个春天。
    当携手走过的路途结束以后,当所有的经历成为过往以后,我确信,是友情,把春天留在了我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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