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的后院,有一种不同于前厅的宁谧,秋日阳光从树丛间泻下,丝丝缕缕,看久了还是会花了眼。明月光收回目光,瞧见眼前女子正虎视眈眈地逼视着桌上饭菜猛吞口水。
    他禁不住一笑,轻问:“想吃?”
    笑春风忠于本能地点头。
    “过来。”明月光交叠起双腿,冲着她勾了勾手指,待她爬起身乖乖移动他身旁时,才问:“不怨?我昨晚这样待你,丝毫都没怨?”
    “有一点。”迟疑片刻,她选择实话实说。
    “想走了吗?”
    这一回,笑春风毫不犹豫地摇头。
    见状,明月光眉梢一挑,尽管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然而他依旧觉得好奇。即便刨根究底地追问下去,也不会有预想的效果,他不想浪费精力,继而眸色一紧,起身近在咫尺地打量起她,“倘若有天,驿风山庄和燕山山寨势不两立,必有一伤,你帮谁?”
    “为什么会势不两立?”笑春风不明白了,大家都是人,做什么非要自相残杀?天下大同万事兴呀。
    “回答我。”他没耐心陪她绕弯子。
    “当然帮你。”事实上,笑春风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对于这个回答,明月光很满意,却没办法完全相信,“一会去找管事,把卖身契给签了。”
    “……卖身契?!”那是什么东西,她就要变成包身工了吗?
    “不是说想留在我身边吗?若是不想签,我现在就送你走。”他弯起嘴角,丝毫不掩饰言语间的威胁成分。
    “我签!”偏偏笑春风还很不争气地明知是火坑仍旧跳。
    明月光微笑点头,表情餍足,很是随意地塞给她一大碗粥,“吃吧。”
    捧着那碗热腾腾的粥,笑春风仰起头,感激地朝着他傻笑。她的嘴不小巧,一旦咧开大笑,就会让明月光有种想横着塞根香蕉进去的冲动,所以她的笑容跟美压根沾不上边,却很暖。跟她的名字一样,扬起一屋暖意融融的春风。
    禁不住,他心头一动,又塞了把勺子给她,不自觉地放软语气,提醒:“用这个,小心烫。”
    “嗯嗯。”笑春风接过勺子,喜滋滋地又蜷到了一旁的稻草堆里。
    才喝了一口粥,那边明月光又说话了:“昨晚到底去了哪?”
    “哪、哪也没去呀,就一直在想办法回驿风楼……”
    “哦?”他轻哼,屈尊陪着她一块坐在了茅草堆上,肩并肩挨得很近,却没有更深一步的动静,“可是我听说有个男人把你带走了。”
    闻言,笑春风加快了喝粥的速度,用来掩饰紧张。这个男人果然不是好糊弄的,至少以她对人性的浅薄认识来说远远还不是他的对手。就在短短的刹那间,笑春风又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咽下嘴里含着的粥,开口道:“哦,你说那个人呀,他昨晚带我出来后,没走几步就突然晕啦,怎么叫都叫不醒了。他是我们驿风山庄的人吗?你要是遇见他,帮我说声谢谢,可好?”
    “嗯。”明月光有些失神,敷衍性地应了声,微侧着头,目光游移在她脸上,打量着她的每一个神情。很难让人相信的说辞,偏偏又找不到丝毫破绽。
    又陷入沉默了,没有人说话,只听闻笑春风喝粥的声音,很响。让明月光想到了抢食的猪……
    “对了。”碗见底了,笑春风才总算舍得扯回神,“我能不能问个问题?驿风山庄只有你一个人叫明月光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脸色一沉,先前挂在唇边的寡淡笑意也消失了。
    “就觉得这个名字好听,随便问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到刚才他和明兰的对话内容,笑春风便觉得哪怕面对他,也必须保留几分。
    “只有驿风山庄的少庄主才会有那么恶心的名字。”没好气地说完后,他起身举步,打算离开,之前那为数不多的好心情也随之隐没了。
    “……”笑春风不解,怎么会有人这样形容自己的名字。明月光,床前明月光,多么仙风道骨、春情荡漾的名字呀,哪里恶心了?等意识到他打算走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还有事没有问清楚,“明月光,明月光……”
    见笑春风把碗随意一丢,急急地冲出来紧拽住他的衣袂,明月光停下了脚步,回眸看她,眉心轻蹙:“叫我少主。”
    “……少主。”她手稍稍一松,眉宇间染上些许落寞,认定他是想在称呼上刻意拉开彼此间的距离,顺便提醒她牢记自己的身份。
    “什么事?”他耐着性子主动问。
    “哦,我就想知道,昨天……真的是你的生辰吗?”尽管他很恶劣地把她丢出去接客,可笑春风还是固执地想要知道,要真是他生辰,她可以安慰自己说不过是暂抛开自尊送了他一份礼。
    “嗯。”
    “好!九月初八,我记住了,明年再陪你过。”她双手握拳,郑重其事地承诺。
    终是把明月光逗笑了,“真的?明年不会再跟其他男人走了?”
    “不跟了!”前提是,他别又让她去接客。
    “还挺讨人喜欢的,那就等明年吧。”
    这话,说的人有口无心,听的人却刻骨铭心了。笑春风出神地望着他,那双眼,跟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切切实实地重叠了,她愈发相信自己没有找错人,就是这个人,曾在她无聊的修炼岁月中,朝夕伴了她百年。
    明年,明年,这一次不会再消失了吧。
    厚重夜色慢慢覆盖了天际,秋蝉肆意地躲在树梢低鸣,今日是中秋,驿风楼一片捣床声。大伙都很忙,管事怕笑春风会吓到客人,便大方地丢给了她半个月饼,让她乖乖待在后院赏月。
    月亮圆圆像汤圆,笑春风趴着窗棂上,沐浴着月光自然就会想起明月光了。
    那天之后,他很久没有来过驿风楼了,只不过笑春风的生活环境稍有改善,她搬来跟其他丫鬟一起住了,虽然是通铺,也不错。
    就好像现在这种大家都不在的情况下,她可以吃完月饼后,在几十块木板拼起来的大床上滚来滚去,做点运动,适当消化。滚着滚着,她头一抬,就突然看见了管事那张放大版的脸。
    “起来。”管事凶巴巴地命令,顺便厌恶地摇了摇头。
    “做什么?”难道这驿风楼里连滚床都不可以吗?
    “跟我来。”他懒得更笑春风解释太多,直接领着她往前厅走了。
    “不是说让我今天不要出去吓客人的吗?”眼见他的表情越来越阴沉扭曲,笑春风有些怕,生怕这个很以貌取人的管事又应按给她个罪名,以达成把她赶出驿风楼的目的。
    “……”管事咬着牙,不说话。他当然不希望她出去吓客人,可是谁会想到竟然还真有花钱找罪受的客人。
    笑春风也不愿自讨没趣,既然管事不愿说话,她就闭上嘴,乖乖地跟着他走。
    穿过甬道,避开客人最多区域,绕了不小的弯子,总算是上了楼。二楼的东边,是专门用来招待贵宾的,听说还设有最低消费。远远的,笑春风便瞧见老鸨在走廊上焦急地踱步,一见到管事后,她立刻就笑开了,殷勤地迎了上来。
    “就她了,我找不到比她更符合的了。”冲着老鸨说了句后,管事用力地把笑春风推了出去。
    老鸨打量了她片刻,才说道:“好像是差不多,可是……她的发型不想鸟窝啊。”
    “将就点吧,少主刚把她送来的时候,她的确是鸟窝头。我能帮你找到个这样的已经不错了,嘁,什么怪要求。”做了那么久驿风楼的管事,他遇见过各种奇怪的客人,但此刻房间里那个,无非是想来证明没有最奇怪只有更奇怪的。
    哪有人来青楼找姑娘会有那么离奇的要求?非要长着紫色胎记、顶着鸟窝头、见了男人就叫“兄台”的。
    “你你你、你们要做什么?”从他们的交谈间,笑春风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该不会是想让她接客吧?
    “乖,微笑,过了今晚,我就帮你去跟少主说说,往后可以不要睡通铺了。”老鸨好言好语地诱劝,温和得很。可是行动上一点都不含糊,由不得笑春风反应过来,连拖带拉地把她往一边的房间里拽。
    很明显,笑春风的猜想得到了验证。
    “大妈,不要闹了,可好?你这是逼良为娼啊,正所谓天在做……哦,不对不对,人在做天在看,你这样会有报应的,你知道这天下间每天有多少人是因为报应而死的吗?不要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我、我……”笑春风已经语无伦次了,越是急便越是觉得词穷。可她的话就跟她的挣扎一样,完全不被老鸨放在眼里,房门还是硬生生地在她面前被推开了,手腕间被人猛地一拉,她跌跌撞撞地落在了房间正中的桌前。
    “公子,您看看这个怎样?完全是按照您的要求去找的,她可是我们驿风楼的镇楼之宝,一般人我不推荐的。”老鸨撒娇般的声音响起。
    笑春风咬着唇,揉着刚才被握得生疼的手腕,径自低着头,不打算理那人。反正大不了一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你敢把头抬起来吗?”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笑春风瞳孔开始放大,猛地抬头,直条条地朝着那声音的主人看去。一张表情凝重的脸落入她的眼帘,害得她惊恐地伸出手指向他,语塞了,“大大大大大……”
    “嗯,就她了,下去吧。”说着,他起身,塞了不少银子给老鸨。眼眸中的色彩依旧还是无比沉重,丝毫都没有千辛万苦觅到心头好后该有的模样。
    “那我这就去让人给您再添些酒菜……”
    “不用了,我不喜欢办正经事的时候被打扰。”
    “……”身为老鸨,她很能明白箭在弦迫不及待想发的道理,只不过这位公子未免也太节约光阴了,“不打扰不打扰,公子慢慢享受,有事喊一声就好。”
    临走前,她又特意不放心地瞄了眼依旧倒在地上的笑春风,见她没有再抗拒了,忍不住溢出一丝冷笑。
    “怎么样?”老鸨出来后,房门才阖上,管事就跑上前积极询问了起来。
    “看对眼了,这客人真有病,幸好银子给的够豪爽。”她是怎么也没想到那种姿色的女人,也能帮忙赚到盆满钵满。
    “谁问你这个了,那丑八怪愿意了吗?”毕竟是少主亲自交代要看好的人,管事还是有些担心,若是她不愿意,下次在少主面前告上一状,弄不好会很麻烦。
    “能不愿意吗?那公子相貌俊朗得很,丑八怪眼睛都看直了。”
    “……”鲜花和牛粪还真是有扯不断的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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