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夜,刑部大牢内一阵喧闹,老的小的,病的残的,个个扒在铁栅栏边上,眼巴巴瞧着那个被放出来的,众人眼里充斥着不甘羡慕。
    终于有忍不住的,嘶声大喊:“放我们出去!凭什么姓桑那老头能出去?我们也要出去!”
    大雄一个眼风睨过去,腰间背着的大砍刀噌亮,折射着冷光,他一言不发,黑着脸走过时,却再无人敢出声。
    走在大雄前头、手带镣铐的,是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背脊微勾,两鬓隐隐可见斑白,面上脏污黝黑,观之气度却不凡。
    这是被关了两年的桑决。
    这厢出了刑部大牢,又上了马车,直往宫里去。
    桑决一路未语,随着眼前景致越发熟悉,苍老的面庞终于浮现忧思。
    大晋亡,东启立。
    朝代更迭,弱肉强食。
    他是为臣子,尘埃落定自然无话可说,只可怜他那才将及笈的女儿,自小没了娘,娇养深闺,单纯良善,一朝没了父亲的庇护,又恰逢朝局变迁动荡,不知如今可有饭吃,可有榻睡……
    桑决在东辰殿外驻足片刻,看向身后押着他的健壮男人,“大人,皇上此番召见桑某,所为是何,可否透露一二?”
    大雄木着脸,“进去,莫要让皇上久等。”
    桑决微一顿,当年蒙冤,到今日大抵是再无洗涮之时,此番终得面圣,虽在意料之外,吉凶难测,可未尝不是转机。
    他进了东辰殿,跪下朝主位上君王行了叩拜礼:“罪臣桑决,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落下,半靠在交椅上闭目养神的男人似一怔,又似方才从睡梦中惊醒,狭长眸子忽一睁,眼瞳漆黑,眸光幽深泛冷,衬得面上冷峻更胜了几分。
    过了一瞬,稽晟才闲散的用手肘支起下巴,打量的视线往下看去,只看到灰白囚衣后的一个囚字,他剑眉一皱,道:“先起来吧。”
    桑决不由得变了脸色,是惊诧于新帝这般的和颜悦色。早在狱中便听狱卒说过,东启帝残忍暴虐,性情古怪。桑决素来谨慎,当下依着礼仪拜谢起身:“谢皇上。”
    随着他的动作,脚上手上的镣铐叮当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慎人。
    稽晟也得以瞧清底下人的面容,脏污黝黑,难掩沉着儒雅之气。
    啧,还别说,跟那个小哭包有几分相似。
    稽晟起身走到桑决身边,复又打量了几眼,他既不拐弯抹角,直问:“江宁是你什么人?”
    桑决猛地一愣,暗道不妙,当年公主出城送降书之事,他亦是听狱卒闲谈碎嘴时知晓了的,更闻言新帝十分宠爱公主,还予了后位,然而道听途说,谁知背后是真是假?
    如今东启帝忽而问起……
    桑决定神,如实道:“这是妻妹婧妃之女,罪臣的外甥女。”
    稽晟意味不明地“噫”了一声,说:“朕听闻,你也有个女儿。”
    闻言,桑决险些跪下求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放过,他却也只得极难为的,应了一声。
    君心难测,多说多错,纵使他有千百担惊受怕,却万万不能轻易道出口,不若只怕会把汀汀推到火坑里。
    而稽晟问过话,心中有数,也未多留,转身吩咐大雄道:“带人去邬园,好生伺候着。”
    言罢,他下颚一扬。
    大雄眼观鼻鼻观心,很快明白主子未说出口的吩咐。
    ——去查查这个桑老头的女儿。
    这样的发展,桑决始料未及,惊疑之余,自也明白,如今境地由不得他做主。
    更深露重,又是个不眠夜。
    -
    坤宁宫这边,桑汀夜里喝过药,烧退了,气色也好了不少,清晨起身后,其阿婆扶她起来走动。
    今晨比昨日凉了些,她走动也是在殿内。
    桑汀四下寻了寻,没瞧见昨日那两个丫头的身影,她一无所觉,转头问:“阿婆,三月四月呢?”
    其阿婆握住她的手满是皱纹老茧,却也暖融融的,“娘娘,她们忙别的去了,您有什么吩咐与老奴说便好。”
    桑汀默了默,心下并未怀疑什么,“阿婆,我想绾发。”
    “好,正好老奴学了新样式,给娘娘绾。”其阿婆笑着道。
    听了这话,桑汀的脸色却隐隐垮下,她眼睫微垂,遮下眼底落空,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眉间愁云更重。
    “阿婆,”桑汀努力挥去心中忐忑,只当作寻常的开口:“我想叫青丝馆的人来,听闻她们绾的发髻极美,你能请人进宫来吗?”
    青丝馆是都城东街的一家铺子,颇负盛名,其阿婆顿了顿,才为难道:“娘娘,老奴去学来可好?”
    桑汀默然垂下头,直到肩膀上搭了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像是安抚,她以为是其阿婆,语气怏怏道:“阿婆,你是好人,你有子女的吧,你会想念他们吗?我也是父亲的女儿,我记挂着亲人,可如今被困在这宫里,我只是……”
    话音未落,一股子陌生气息扑面而来:“只是什么?”
    桑汀猛地抬头,瞧见镜中冷峻男人,不免一怔,被按住的肩膀僵硬住。
    她慌张别开视线:“这个时辰…你,你…”不要去上朝的吗?
    稽晟手中力道重了些,俯身下来,嗅着她身上的药香,低沉嗓音缓缓在桑汀耳畔散开:“今日休沐,过来瞧你。”
    桑汀抿了抿唇,不自在的侧开身。
    稽晟轻轻“啧”了一声,似是不悦不满,却也没发脾气,他直起身,目光如炬,始终落在桑汀身上。
    “桑决是你什么人?”
    他甫一问完,掌下的双肩便狠狠颤了颤,这个柔软的身子在发抖。
    忽而听到父亲的名字,桑汀如何能若无其事?
    桑汀气息不稳,几乎是颤声问:“你,你说说什么?”
    “桑决,”稽晟好脾气的重复,握住她肩头的手掌缓缓合拢,他循循善诱,道:“眼下正准备从牢狱中调遣人手下放西南,底下有个不懂事的,说朕的皇后与那桑决沾亲带故,要朕留那老头一命,朕瞧着也——”
    桑汀忽然站起来,往时细细小小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可以!”
    父亲还活着,还活着…又怎么可以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哦?”稽晟似笑非笑的瞧她,步步逼近:“可是朕已经准了,听说从前桑老头官儿不小,此下西南也能出谋划策,届时戴罪立功,皇后觉着如何?”
    桑汀不断摇头,眼泪涌上来又被她生生捱下,西南之地荒蛮偏远,遑论修缮栈道素来危险,一个不妨便是万丈深渊悬崖峭壁,否则也不会从牢狱中调遣人手,这是去送死。
    只怕父亲等不到那日。
    不能慌,无论如何,她都要竭力替父亲挡过这一劫。
    桑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忐忑的抬起头,望向稽晟,眸里含着一汪清泪,欲掉不掉,是胆怯不安,落在稽晟眼里,那些个金豆豆更像是招人怜爱、惹人心疼的宝贝。
    “皇,皇上,桑决是我,我的,他是我姨父!”
    稽晟眉尾轻佻:“是吗?”
    “……是”桑汀的语气有些虚,嗓音弱弱的,可想到父亲,她又自欺欺人,或是给自己壮胆一般的,重重道:“当然是!”
    听听,都不结巴了。
    稽晟勾唇一笑,“急什么,我又没说不是。”
    桑汀窘迫的咬住下唇,撒谎叫人好生难堪,一言一行,好似都是破绽。可是她没有办法。
    稽晟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朕便是要留他一留?”
    他尾音微微上扬,分明是肯定的话语,偏生他说出口的是疑问句。
    “要的,”桑汀点头,又不放心的补充:“要留的。”
    稽晟按住她肩膀坐下,语调倏的一变:“啧,岂不是要朕为了皇后徇私舞弊?”
    “啊…啊?”桑汀顿时愣住,反应过来后忙解释道:“不是的!父……姨父没有犯. 罪,什么贪污受贿都是被陷害的,你可以去查,当年审判下来的只是关押待审,他没有罪!”
    稽晟淡淡的嗯了一声,眸中划过冷意,不过瞬间,便褪下,而后,也并未再说什么。
    桑汀心中打鼓,他的手还搭在她肩膀上,沉沉的,像座大山,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正此时,其阿婆在外边问:“皇上,娘娘,可要传早膳上来?”
    半响没有回音。
    桑汀微仰头,看向稽晟,却发觉他脸色比方才更冷沉了些,深邃五官无不透着一股子凛冽寒意,乍一看,她只觉着心慌,越发忐忑不定。
    “皇,皇上?”桑汀试探着轻声开口,指尖发凉,有汗意。
    稽晟才垂眸看过来,神色端肃,默了默,道:“朕前殿还有要事处理,你好生歇着。”
    说罢便抽开手,男人生得高大,转身离去那时,步子迈开,分明才一步,桑汀却觉其间隔了十万八千里。
    她眼前浮现父亲和蔼的脸,额上的冷汗打在手背上,心头猛地一紧。
    桑汀突然站起身,急急唤道:“皇上!”
    闻言,稽晟步子一顿,正欲转身,却被小臂上一温软的触感诱去了心神。
    才是初秋,他身上着的天子常服是季夏时裁制的,料子顺滑单薄,那样柔软的感觉便越发清晰。
    稽晟向后看去,两只白生生的手儿死死抓住他的小臂,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桑汀半点不敢撒开手,纵使她骨子里仍是害怕,“皇,皇上用早膳了吗?”
    稽晟素来没有用早膳的习惯。大漠荒野之中行军打仗,一二十年,朝不保夕,莫说吃食,便是这条命,都是上天眷顾。
    这两年安定下来,他也只是喂这个小哭包吃。
    不过近几日见惯了小姑娘哭闹喊怕,如今这般模样倒是稀奇。
    稽晟意味深长地“噫”了一声,又微微俯身,望进她藏满畏惧的眼底,大抵知晓这是想做什么。
    想留他啊……
    对着桑汀那样期许的目光,稽晟笑意深沉,道:“不巧,朕已用过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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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坏坏的东启帝&憨憨女娥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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