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汀被吓醒了。
    猛地睁开眼那一瞬,便对上一双泛着幽光的琥珀色眼眸,近在咫尺,眸底倒映着她惊吓过度的脸儿,汗涔涔的,似才从水里捞出来。
    蓦的,她呼吸一滞,飞快撒开手,一双杏儿眼因惊恐畏惧而骤然放大,眸有湿意,眼帘随即重重闭上,长睫止不住的颤,到底掩不住晶莹的泪珠子。
    稽晟倒没曾想过要把人吓醒,如今见状,却是扯了扯嘴角,牵出一抹戏谑又无奈的笑。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起来喝药。”
    刚才才喂了半碗。
    桑汀试探的睁开半只眼,见男人坐在榻边,手里端着药碗正瞧着她,眸光深邃,她心中发怵,却不敢再闭眼了。
    “我,我我……我自己来,你,你——”
    又结巴了。
    稽晟烦躁的睨了她一眼,桑汀噤若寒蝉,而后稽晟舀了一勺药汤递过来。
    这架势,仿若她不喝便要拧下她的脑袋,当皮球玩儿,男人的面色骇人得紧。
    桑汀想起今日从三月四月口中打听到的,终是慢吞吞的张开嘴,小口喝下汤药,又苦又臭的,将她昏沉的意识唤得十分清醒,然她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而夷狄王面色无异,每每都待她吞下了缓一缓,才舀一勺过来,不紧不慢,拿捏得恰恰好。
    桑汀冷不丁的想起刚醒来那时候,其阿婆说这个男人照顾了她两年,眼下倒真有几分可信度。
    但她始终提着一颗心,未敢松懈下来。
    “从前可吃过什么药?”
    忽而听到稽晟问话,桑汀被吓了一跳,偏偏嘴里含着一口苦药汤,不上不下的,猛地咳嗽起来,“咳咳……”
    最后药汤自是被她硬咽了下去,素白的脸咳得酡红,樱粉唇瓣水润润的泛着光泽,不施粉黛的姑娘好似一帧添了色的画,明媚动人。
    稽晟娴熟的给她递帕子过去,余下那两勺药汤便搁置下,饶有兴致的,瞧姑娘家的羞赧之容,觉着很新奇。
    他见过的红,是从人脖颈飞溅出来的血色,却从未见过女儿家脸红,此刻只觉像大漠初升的太阳,红艳艳,暖融融的,想揉作一团塞到胸口里。
    然而桑汀这是怕的,她草草擦干药渍,飞快的在心里思忖一番,夷狄王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问起她吃过什么药。
    莫不是哪里露了马脚?
    她如今是江宁的身份,以往表姐妹走得近,她知晓江宁许多事,若真是哪里惹人生疑,也能勉强圆过去。
    莫慌,莫慌。
    桑汀死死扣住手心,妄图压下那些惊慌恐惧,才要开口,却听夷狄王冷哼一声。
    “若你嫌手无用,砍了便是。”
    稽晟说起这般话,神色冰冷,落在她紧攥手心上的视线却是藏着一股子燥意。
    方才那点兴致顿然消退,此番是察觉了,小姑娘虽红着脸儿,可骨子里就是害怕他的。
    瞧瞧那握成拳头的小手,
    这有什么意思?
    桑汀急了,连忙把手松开,又藏到被子里,生怕被他砍掉,一面着急忙慌的解释:“皇皇皇上,我,我,我没有!我我…我…它还有用的!”
    稽晟意味不明地的瞥过去,她面上的害怕越明显,他那股子躁脾气就越发捱不住。
    少顷,稽晟起身,也不再去折磨自己的耐性,只重复问:“以前吃过什么药?”
    桑汀忙不迭答:“没,没有吃过什么,就就是常,常常药浴…”
    “药浴?”稽晟眉心一皱,又坐到榻边,毫无征兆的俯身下去,凑到她颈窝嗅了嗅,像是捕捉到食物的恶狼,凶狠又危险,压迫感十足。
    这扑面而来的陌生气息,叫桑汀呼吸一滞,她心跳都快停住了,僵住身子一动不敢动。
    完了
    当真完了
    她就知道这个夷狄王心怀不轨!不曾想今夜就下手了……
    然而下一瞬男人干净抽身,脸色好似也好了不少,只是凝着她的视线别有深意。
    稽晟清楚闻到了,大抵明白过来,那股勾人的药香是怎么回事,原先以为是祛毒时喝药才留下的,原来不是,也难怪香得这样勾人。
    药是臭的,哪里有小姑娘香。
    只是瞧桑汀这视死如归的表情,稽晟沉默过后,竟爽朗笑出声。
    笑声是愉悦的,不参杂一丝一毫的阴冷凌厉。
    桑汀愣住,呆呆的望着要吃人的夷狄王大笑,这才后知后觉的,把手伸出来,又将枕头底下尖锐的长簪子藏好。
    唔,是嫌她臭不好下口吗?
    那手……还砍不砍了?
    她暗暗提着防备心思,圆圆的眼珠儿会发光,一眼不眨的注视着这个男人,不忘死死护住两条胳膊。
    稽晟笑过,心情似乎还不错,对桑汀这些小动作都不曾蹙眉,临走前道:“好生歇息,切勿出去再受了凉,朕明日过来瞧你。”
    说罢就出了寝殿,高高大大的男人,来去如风,带走满屋惧意,临到珠帘那处时,才慢悠悠补充道:“方才逗你玩儿的,不砍手。”
    哪有人拿这个开玩笑的!
    桑汀又气又后怕,气得脸儿通红,下意识的又攥紧手。
    这时男人冷幽幽的嗓音传来,语调危险:“若是你再扣手心,就砍掉。”
    桑汀:“!!”
    她飞快松开手,钻进被子里。
    -
    稽晟自坤宁宫出来,便回了东辰殿,实则这两年,他多数时候是宿在坤宁宫的。
    夜色正浓,大雄在殿外候着,见主子回来忙上前来,压低声音说:“六大爷赖着不肯走,说要等您,有要事相商。”
    稽晟勾唇冷笑,阔步进去,里头立马迎上来一个膀阔腰圆的男人,瞧着五十上下,此刻端着笑脸:“臣以为皇上今儿不回了呢,正要走罢——”
    “如今走倒也不迟。”稽晟将他那些个客套话截了去。
    六大爷面上一尬,心底暗骂一句狼崽子不识好歹,再怎的他稽六也是夷狄老人,为这狼崽子夺权立过汗马功劳的,竟一点面子不给,回头一想,罢了,这崽子冷血无心,行事依着那身霸道脾气,谁的面子也不给的。
    稽六没事人一样的赔笑道:“皇上说笑了,臣有要事回禀,再夜也要等的。”
    稽晟已在主位上的金丝楠木交椅坐下,“六叔说罢。”
    一声六叔下来,稽六又笑开了花,“皇上,还是今儿那事,韩相装聋作哑,明知亡晋不在,还提出要大赦天下释放罪臣这等妄言,岂不是打我夷狄的脸?”
    旧话重提,是稽晟的忌讳。
    许是因为才从坤宁宫回的,心情悦然,此番竟没发作。
    他言简意赅的道了句:“确实。”
    稽六一喜,忙又道:“依臣看,就该借着这时机给他们个下马威,不若寒了我夷狄六部的心,于朝堂于皇上,多是不利的。”
    “我夷狄?”稽晟笑了声,漫不经心的抬眼瞧过去,语气倏而变得冰冷:“朕怎不知,六叔这话竟是表六部的意思?”
    “这……”稽六心头一凛,触及男人那样冷沉的神色,终于觉察自个儿说错话,脸色唰的白了下来。
    王的权威,无人可冒犯,这是烙印在心上断断不能忘的。
    若有不甘,有不服,只能下战书单挑,切莫与王玩这种文字游戏钻空子,自东夷北狄十八部合为夷狄六部以来,多少威武雄壮之辈惨死稽晟刀下,死无全尸,至今皑皑白骨还丢在娑那街头,野狼都不曾多舔. 弄一下。
    东启王朝建立之初,亦多的是不懂事去送死的晋人,扬言夷狄粗鄙蛮横,又道新主暴君失德,然而刀起刀落,稽晟照杀不误。
    这是个不要命的狂徒,是疯子,每一场博弈都是与阎王斗,他豁的出去,无所畏惧,更不贪心身后泼天的富贵奢靡,是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稽晟真正享受的,是天下至尊无上的地位,是朝臣百姓的顺从,征战杀. 戮夺权,皆是为此。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嗜好。
    久而久之,威严扎根的立在东启百姓心中,既有安稳时日,谁会不要命的凑上来找不痛快?
    眼下稽六只是说错了话。
    稽晟眯着眼瞧人,半响才“噫”了一声,“夜深了,六叔可乏了?”
    稽六心中轰隆打鼓,焦心官位不保,小命不保,哪里敢乏?
    稽晟仰躺在铺垫了一层柔软貂皮的交椅上,眼眸合上,慢悠悠道一句:“朕乏了。”
    稽六摸不准这人的脾性,忐忑抬头,道:“臣万不该深夜叨扰皇上,这便……”
    “事情尚未说清,六叔就要走?”稽晟语毕,便有太监上茶来。
    听了这话,稽六脚下生了刺一般,走也走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坐下,他这是逗着人玩儿呢!
    诚然,稽晟兴致上来了。
    整日蜷在这宫里,处理不完的政务,上不完的早朝,也就只有逗逗这几个老东西解闷。
    坤宁宫的小姑娘爱掉眼泪,也怪有趣的。若非舍不得,他真想好生逗弄一番。
    稽晟分寸拿捏得极准,最懂得过犹不及,这便轻轻推杯盏,道:“修缮西南栈道之事,朕心中有数,六叔明日可往牢狱罪臣里挑出青壮年人士,下放西南修缮栈道,戴罪立功可免牢狱之苦,余下老的病的,统统交由韩相处置,如此不失偏颇,六叔可有异议?”
    稽六猛呛了一口茶水,迎着男人危险的视线,只能愕然点头,末了还不忘行了夷狄大礼,因为此行前往,还有一事未说。
    却也不敢说了。
    稽晟那双眼眸最是精深,今夜破天荒的,主动开了口:“朕瞧六叔欲言又止,可是为了令女?”
    朝中权臣想往宫里塞嫔妃的,当属稽六领的头。当日胆敢借送补药携女进宫的,就是稽六的夫人。
    也该给个下马威,杀鸡儆猴。
    再者,他已是这天下的帝王,她总要学着去当这个皇后。
    只见稽六嘴皮子一哆嗦,然不待他说话,稽晟大手一挥:“朕准了,不过六叔是知晓进宫来做什么的吧?”
    他这似笑非笑的神情,摆明了没把人当回事儿。
    稽六当然还记得大雄警告过的,这个怪胎竟要世家贵女进宫来给那个亡国公主洗脚!
    可只要能送进去……稽六厚着老脸:“娘娘是正宫主子,小女既是进宫侍奉皇上,自也是侍奉娘娘。”
    好。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允了。
    竖着进,横着出。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东辰殿烛火摇曳,复又静得银针落地有声,稽六已经退下了。
    稽晟支起半个身子,不知怎的,冷峻面上浮起些许困惑来:“这两年,莫不是朕杀的人过少了,才叫这些老东西行事越发乖张,以为朕是惮着什么。”
    身侧伺候的宫人默默埋下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这两年皇上贴身照顾娘娘,诚然脾气是好了许多,可不在娘娘面前时,仍旧是骇人凶狠的,说一不二要杀要剐绝不迟疑。
    已是中夜,稽晟丝毫没有睡意,方才那两句喃喃自语随风散去,他回头问:“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大雄连忙在那沓厚厚的册子里翻找出来几页纸,“您瞧,与皇室沾亲带故的罪臣就这三个了。”
    稽晟扫了眼,有两个是晋帝登基夺权时反目的兄弟,还有一个……桑决。
    吏部尚书,桑决,涉嫌贪污受贿,关押待审,尚未定罪,是个什么妃的兄长,极力为之取保的却是亡晋皇子江之行。
    当初晋帝晋后不堪受辱双双自尽身亡,晋储君前线一战,丧了命。余下皇嗣妃嫔死的死逃的逃。捉拿反党时,便听过江之行这三个字。
    稽晟单单将这页纸挑出来,眉尾一扬,想起小姑娘喊的阿爹。
    啧,阿爹。
    依照亡晋的礼仪规矩,她既是公主,若不得宠爱,自也不能养的一身细皮嫩肉,娇滴滴的小哭包,既得宠爱,自是心念至亲故人。
    再者,公主也似民间喊阿爹?
    倒是怪哉。
    便是在夷狄,他那些个嫡出的兄长姊妹都要称父王。
    哦,他一个宠妾生的野崽子,要毕恭毕敬喊大王呢。
    稽晟嗤了一声,把那张纸揉作一团丢给大雄,“这个姓桑的,提出来,朕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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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岳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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