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打水时,他已察觉,附近藏着二十个杀手,只是忌惮凌雨然才没有发难。现在凌雨然走了,任逍遥索性喊他们出来。
    话音刚落,果然有两个人影扑进山洞。
    多情刃刀光一闪。两个黑衣汉子直直倒下,血流进火堆,发出嗤嗤啦啦的声音,在秋夜听来,分外可怖。
    没人敢再进来。
    任逍遥解下他们腰带,将婴儿襁褓缚在身前,大步走出。
    杀手可以等援兵,他不能等。
    对方没想到他竟会走出洞来,一梭飞镖打来。任逍遥提气纵身,多情刃脱手而飞。
    沿着飞镖打来的方向而飞。
    惨呼声接连响起。任逍遥数到“八”时,已弹出十指。指风漫天,树林里、巨岩上、水对岸,不断有人发出闷哼。待他身子落地,扬手接回多情刃,四周已没有一个活口。任逍遥走到水边,拔出身上三枚飞镖,小心将血洗净。
    “丢人!”任逍遥看着伤口,摇头苦笑,又看看怀中的孩子,“这些伤都要算在你头上。等你长大,记得还我。”
    孩子咯咯笑了笑,懵然不知任逍遥的用意,只知从这一刻起,便不断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飞跃,有时还被淋上热热的、咸咸的东西。香甜温热的米汤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奇怪的液体,有时发酸,有时发腥,偶尔还有臭味。真可算有生以来,最难捱的日子。
    任逍遥更难捱。
    为了找到婴儿能吃的东西,行程严重拖延,加之追兵不断,原打算用一天工夫横穿仙都山,却足足走了三天。任逍遥忍着新旧二十余处伤口,斩杀十余批追兵,终于感到地势向下倾斜,眼前渐渐出现一个山谷。谷中有一片开阔坡地。坡上种满了粉红、绛紫、赫赤、鹅黄、樱草、雪青、紫棠、精白的奇异花朵。花型如杯似碗,单生直立,一样高矮,一样大小,一色一畦,像无数条彩带铺满山坡,连天也被映得晴光方好。
    任逍遥的心却阴云密布。
    因为花圃前是一泓清潭,沿潭环布屋舍田地,隐合八卦方位,在这荒渺的深山中,绝非普通村落。
    更因为他认得这些五颜六色的花。它们叫做郁金香。金燕子脚环上刻的花纹便是。美人图中,江南何家大小姐何婉仙怀抱里的也是。
    何家世代为医,本算不得江湖中人。但何家与江湖七大剑派之一、幽谷清潭盛家世交颇深。何婉仙更与盛家公子盛如海自小指腹为婚。婚礼那日,她的美貌便和沉璧剑一般传遍江湖,无端端成了十大美人,也无端端被卷入了江湖传言——人人都说,这十位美人,有七位钟情任独。但除去艳冠群芳的水柔凤、骷髅美人曼苏拉、飞霜圣剑宋芷颜、隐于玉龙雪山的殷红烛、天下第一兵器师花奴儿,另两位是谁,一直众说纷纭。
    有人说,唐家九小姐唐灵失踪,是被任独看上,掳去金屋藏娇。有人说,苏晗玉表面嫁给陈无败,实际却是为了色诱任独。有人说,任独在天门山建起快意城,是为了方便与龙山掌门龙骑夫人幽会。还有人说,当年快意城破,天下武林追杀任独,超然世外的幽谷清潭也参与其中,定是何婉仙与任独奸情败露。除去京城百味斋的二小姐范湄,这四位美人真真可说被人嚼了一辈子舌根。
    任逍遥少年时,也对这些事好奇。无奈每次去问任独,都是一顿毒打,久而久之,便也不问了。直到盛千帆出现,用左手刀法与自己对峙,并提起郁金香之事,任逍遥才重又对父亲的风流韵事追问起来。
    任独的答复很简单:与何婉仙确有其事,左手刀法也确是自己教给她的。但两人只相处七天,便再无瓜葛,盛千帆的身份亦无法确知。
    任逍遥走进花丛,慢慢躺下,涩涩笑了一下。
    幽谷清潭在温州府乐清县雁荡山,雁荡山在仙都山东南。如果这里真是幽谷清潭,真是何婉仙的花圃,那就说明,自己不但足足走错了二百里路,还来了不该来的地方!
    哗啦一声。
    一个女子拄着花锄,脚边倒着一只水桶。
    她荆钗布裙,脸如银盘,唇若朱丹,除去眉梢眼角的淡淡皱纹,与美人图中的何婉仙一般无二。即便上了年纪,也难掩清婉容颜。
    只是她的眼睛,不再似画中那般单纯质朴,而是充满了怀疑、思念、痛苦和怨恨。
    任逍遥的心沉了下去。
    女人怔怔看着花丛里烂泥一样的任逍遥,忽然直直冲过来,挥起花锄,拼尽全力朝他打去,嘶喊道:“你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还要来!”任逍遥翻身躲过。婴儿惊醒,哇哇大哭起来。女人愣住,又看了任逍遥几眼,喃喃道:“你不是他,不是他。”忽而一惊,厉声道,“你是谁?”
    任逍遥见四周无人,心中一动,道:“我是任逍遥,你可听过么?”
    何婉仙手一松,花锄落在地上。
    任逍遥命令道:“给我一碗米汤。”
    他已可确定,这个女人就是何婉仙。她虽然不会武功,却是一张很好的护身符。
    花圃中央有一间花房。房内除了日常起居之物,还有一面墙的药柜,七八种新鲜调配的止血封疮药,整整齐齐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任逍遥毫不客气地拿来用。何婉仙什么都没说,只坐在窗边,一面喂婴儿米汤,一面盯着任逍遥看,连他一个皱眉都不肯放过。待他擦完药,忽然道:“床边的柜子里,有几件旧衣裳,你穿吧。”
    她的声音很忐忑,也很温柔,还夹杂着一丝恐惧,一点好奇。
    任逍遥不明白她为何如此,但自己的衣服的确该换了。只是,由始至终,何婉仙都痴痴地看着他,看得他全身不舒服。换完衣服,他便问:“有吃的么?”
    何婉仙眉间一喜,似乎等他说这句话等了很久。“有。你从前面右转的第二排架上就有。”
    她努力装出惶惶不安的样子,可惜她的演技并不好。
    任逍遥取了饭食,道:“你若敢跑去报信,我就杀了你。”
    何婉仙非但不怕,甚至笑了一笑:“你真是任独的儿子,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任逍遥冷笑:“盛千帆呢?他又是谁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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