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无言猜不透她的心思,也不会去猜,只道:“正要与你说,家祭……”他有些迟疑,“你不便去。”
    唐娴心中一跳,故意嗔道:“冷大哥的家祭,与我何干?我们又、又没什么,我自然不去。我是来看皇宫的。”说到这里,突然笑起来,抬头清清爽爽地道,“我在这等你。”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殿内传出:“是谁?谁在说话?”
    这声音苍老、颤抖,带着丝丝不安和期盼。
    大殿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妇人。她年纪四十出头,穿一件水色折枝暗纹交领薄衫,下配官绿织金马面裙,不施脂粉,不着钗钿,容貌秀丽,气韵优雅,只是双目无神,脸色也嫌苍白了些。
    唐娴吓了一跳,手按剑柄,却见冷无言迎上去道:“福姑姑。”
    妇人身子一震,脱口道:“殿下!”
    冷无言扶住她道:“福姑姑,我回来了。”
    妇人听了,眼泪登时汹涌而出,面容喜得几近扭曲。她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抚着冷无言的面容鬓发,竟是双目失明。就听她道:“他们果然不是胡诌,殿下真的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一顿,又哭道,“当年,娘娘随先帝去了,我们一干姐妹,也随娘娘去了。只剩我一个人,为着娘娘懿旨,不要殿下归来时,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奴婢等了一年又一年,哭得眼睛也废了,只觉活得好没意思。直到那年六月十三,殿下来祭拜先帝和娘娘,奴婢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可是,殿下突然三年没来,奴婢担心,还以为……将来,奴婢如何答复娘娘?如何去见那一干姐妹?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殿下回来,奴婢死也瞑目。”
    冷无言宽慰道:“福姑姑切莫悲伤。”
    “是。”妇人拭去眼泪,又急急道,“殿下方才与谁说话?可是个姑娘?”
    冷无言略略尴尬,招呼唐娴近前,简略说了四川之事,又对唐娴道:“福翊姑姑原是母后宫婢,靖难后拨去尚功局,迁都后便回来看管坤宁宫。这些年,祭拜之事,都是福姑姑经手。”
    唐娴暗暗叹道:“南京陷落之时,她大概比我还要年轻几岁。只为皇后娘娘一句话,便独守深宫这么多年,真是可敬可佩。皇后娘娘能有这样忠心的宫女,可见待下人何等样好。听说建文皇帝也是个儒雅仁和的皇帝。哎,无怪冷大哥也这么好。”她一面想,一面施礼道:“福姑姑好。”
    福翊挽着她手臂,将她面容鬓发细细抚过一遍,连连道:“娘娘泉下有知,定然替殿下高兴。”
    唐娴听得脸红,好在冷无言已道:“福姑姑,进去罢。”
    福翊说声“是”,又嘱唐娴在殿中休息,便与冷无言向殿后去。两人穿过回廊,便到佛堂。堂内灯火明亮,供桌上摆着香烛祭品和一对灵牌。冷无言见了牌位上的字,一贯冷漠的脸上终于起了变化,几步趋近,直直跪下,再不言语。良久,福翊侍奉他上香,又取来火盆,递过冥纸、火石,轻声试探道:“殿下,是不是请唐姑娘进来,让先帝和娘娘瞧一瞧?”
    冷无言将冥纸点燃,看着火光道:“福姑姑多心了。”
    福翊道:“奴婢眼睛看不见,心里却明白。殿下这么多年都是独来独往,这次却带了唐姑娘来。”一顿,又道,“殿下已是而立之年,按常理,皇孙都该十多岁了。先帝和娘娘只有殿下这一点血脉,殿下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江山社稷着想。”
    冷无言不语。
    自他到坤宁宫祭拜父母时起,这样的话年年都要听一遍。
    福翊起身去了一阵,转回时,手里多了一条锦帕。锦帕打开,却是一支飞凤衔珠点翠花丝金钗。纯金花丝团出的凤凰展翅欲飞,口中衔着一颗豆大的夜明珠。珠光流潋,照得凤尾上镶嵌的翠羽泛起丝丝明辉,鲜活欲滴,说不出的艳丽高贵。
    冷无言胸中一热:“这是母后的?”
    福翊点头:“奴婢去尚功局做事,就是为了保全这支凤钗。”她目色温柔,追忆着往事,好像那是她曾经的幸福,“这还是大婚时,先帝亲手为娘娘戴上的。娘娘说过,殿下大婚时,也要亲手给太子妃戴上。”
    冷无言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长长叹了口气。
    福翊将凤钗交到冷无言手中,道:“咱们大明朝选妃,向来重品行,轻出身。唐姑娘一件首饰也没戴,可知是个懂事孩子。若立她为后,先帝和娘娘一定喜欢。”
    冷无言蹙眉道:“立后?”
    福翊道:“殿下既要重整江山,立后是早晚之事……”
    冷无言打断道:“什么重整江山?”
    福翊笑道:“殿下还瞒着奴婢呢,宫中早半年便传开了。大家都说,殿下这次回来,是要举兵北伐的。我原以为,是我们这些旧宫人长日无事,编些痛快话,自己哄自己开心。哪知却是真的。”
    冷无言面色一沉:“这话从何而来?”
    福翊还未答话,就听前面传来一声呼喝,紧接着刀剑相接,锵锵不绝。冷无言大惊,起身冲出,见坤宁宫正殿前站了一队侍卫。为首一人身高臂长,使一柄长刀,招式沉稳老练,将唐娴逼到阶下的吉祥缸前,余光瞥见冷无言,忽地虚晃一招,脱出战圈,施礼道:“属下见过表少爷。”
    唐娴提着短剑,愣在当场。
    称冷无言为“表少爷”,必是宁海王府的人。可宁海王府的侍卫怎会堂而皇之地到皇宫里来?
    冷无言面上却并无讶色:“何事?”
    自从得知朱灏逸与任逍遥会面的日子定在六月十三,他便明白朱灏逸的用意。因为世上只有朱灏逸知道,这一天自己一定会在坤宁宫。
    侍卫道:“王爷请表少爷到奉天殿一晤。”
    “奉天殿”三字刺得冷无言双眉一挑,目色凌然,天光乍现一般,直把侍卫盯得低下头去,才道:“知道了。”
    侍卫迟疑道:“王爷请表少爷即刻……”
    冷无言淡淡道:“你下去罢。”
    这是命令。
    侍卫踌躇片刻,终不敢多言,率众离开。待他们走远,冷无言缓缓走下玉阶,对唐娴道:“为何动手?”
    唐娴欲言又止,忽地一跺脚,咬着下唇道:“偏不告诉你。”
    冷无言一怔,不知她为何反应如此剧烈。
    唐娴双颊泛红,半恼半嗔地道,“冷大哥教的不尽心!我若输给王府侍卫,你也没有面子。”她的父亲是位不出世的剑客,根基本就牢固,又与冷无言同行数月,剑法更为精进,如今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王府侍卫逼得狼狈,意气难平,也是自然。
    冷无言看着她汗涔涔的面庞,笑了笑道:“你若赢了他,我才真是没有面子。”
    唐娴不服:“为何?”
    冷无言道:“朱灏逸近身八侍卫,不敢说胜得过九大派掌门,但他们八人联手,我无胜算。”
    唐娴吃了一惊,才知方才那人手下留了情,却又觉冷无言话中透着古怪。在她印象中,冷无言一向称呼朱灏逸“表兄”,如今为何直呼其名?
    “娴儿,”冷无言果然容色一敛,口气也凝重起来,“你带着福姑姑,立刻离开这里。”
    唐娴又吃一惊:“怎么?”
    冷无言一掌击在吉祥缸上,震得水花翻涌,却无一滴外溅。“福姑姑说,宫内谣传我要重整江山,举兵北伐。”他苦笑道,“你知道,我从无此意。”
    唐娴心中一动:“是宁海王?”
    冷无言点头。
    唐娴凝眉道:“如此看来,皇宫和整个南京府,都在他掌控之中。”
    冷无言仍旧点头。
    唐娴猛地抓住他衣襟:“冷大哥不能去!若那八侍卫联手……”
    冷无言握住她双手,温然道:“虽无胜算,却可自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面玉牌,按在唐娴掌心,“王府令牌你拿着,想来没人敢为难。”
    唐娴狠狠摇头:“我们一起走。”
    冷无言不语。
    有些事,是命中注定。他不能躲,也不想躲。
    唐娴明白这道理,叹了口气,平静地道:“我到哪里等你?”
    “燕子矶。”
    “燕子矶,燕子矶……”唐娴低低念了数遍,忽然张臂抱住冷无言,在他耳边道,“你不能食言。”说完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开。
    冷无言望她纤秀背影,心中涌来的却是五千里路的日夜相伴。
    从成都到西安,再到风陵渡,再到南昌,再到南京,这爽朗温柔的女孩陪他谈剑、谈诗、谈天下,陪他从《山海经》聊到《录鬼薄》,从《七发》讲到《文原》,从《离骚》说到《二鬼》……
    握着那支点翠凤钗,冷无言忽而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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