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舵主全都怔住。
    任逍遥抱臂道:“你想到了?”
    “是。”姜小白眉头紧拧,“丹青毒圣投靠倭寇,倭寇勾搭朱灏逸,丹青毒圣送些东西给他,半点不奇怪。”
    “说下去。”
    “两年半前,小七在荆州失踪过半日。她说,她是陪文素晖赴宴。但上个月有人告诉我,那宴会是风漫天设的局,要逼他们投效朱灏逸。”姜小白苦笑了一下,接着道,“我一直不明白,小七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原来她是中了毒。可恨我一直防备着她,却没想到,她是宁可不要解药,也不肯背叛我……”他眼圈泛红,说不下去,半晌才抬起头,盯住任逍遥,口气一凛:“把解药给我,我跟你合作!”
    任逍遥却已改了主意:“你跟我合作,事成之后,我再教你解毒之法,丐帮与合欢教的恩怨一笔勾销。”
    “任逍遥!”姜小白一个箭步逼至任逍遥面前,攫住他衣领,“你他妈不要得寸进尺!”
    任逍遥淡淡道:“你给我一尺的余地,我为什么只占一寸?”他撇开姜小白的手,目光锐如刀锋,话也锐如刀锋,“你想救丐帮于水火,想救金小七,就必须与我合作。否则,我就把你们送给朱灏逸做见面礼。”
    姜小白几乎气结:“你干脆拿把刀架小爷脖子上,说不答应就一刀砍了算了。”
    “姜帮主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任逍遥微微一笑,“何况,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会胁迫你。”
    姜小白指着任逍遥鼻子骂道:“你他妈真够朋友!”
    可惜任逍遥根本不生气,袖袍一展,转身便走。朵雅着人抱起金小七,紧随在后。
    姜小白心知阻拦不得,却咽不下这口气,挠挠头,喊道:“喂,你总该告诉小爷,你要怎么对付朱灏逸!”
    任逍遥头也不回:“两天后,你自然知道。”
    两天后,酉初三刻。
    晚霞还没落尽,秦淮两岸便迫不及待地热闹起来,南京城的百姓也迫不及待地开始享受这五色斑斓的夏夜。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丑的、俊的、穷的、富的,个个都是赏风弄月、吟诗吹箫的好手。更有数不清的二八少女,执红牙板,立杨柳岸,唱《懊侬歌》,演着一出出《墙头马上》的活戏。这暧昧缠绵的调调,自东吴,至六朝,历唐宋,到如今,不知在多少真名士和假道学的心底埋了一颗种子,叫做“风流”。纵然冷无言到此,也带唐娴游了一程秦淮,访了一回乌衣巷,最后挑了个临河酒家的雅间,一面歇脚,一面品着酒菜。
    这件事若放在神算帮的消息薄里,至少值五十两银子。
    所以唐娴很开心,也很用心。一到南京,她便脱去惯爱的浣花锦夹金绣衣,也不再用百花园的桃花胭脂膏,更没有戴珠钗耳珰,只穿一袭白罗绣花衫裙,素颜如水,乌发如云,话也轻柔起来:“因随燕影追唐韻,便拂花光溯晋风。”想着乌衣巷所见,忽然一笑,“照武当派‘拳纳于字’的说法,王逸少既为书圣,想必武功也是天下第一。”
    冷无言点头:“王逸少本系武人。有传言说,白云上人紫真子曾传其书诀。后来,他官至右军将军,书法亦留名后世。”一顿,羡道,“王逸少的武艺无从考据,书法却令我诚心悦服。也不知,今生能学得几成。”
    唐娴抿唇一笑:“我却思慕那位‘女中笔仙’,也不知,今生能学得几成。”
    “女中笔仙”,指的乃是东晋才女郗璇。她毓质名门,熟读经史,书法卓然独秀,世所称颂。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位才女,嫁的是书圣王右军。唐娴这番小女儿心思,冷无言胸中明了,只是不接话。蕙质如唐娴,自然也无意多说。两人吃罢饭,便往城北去。
    与繁华绮丽的城南相比,南京城北显得肃穆而萧索。过了通济门、水西门一线,便到南唐皇宫故地,如今的应天府衙。再向北,越过太平、升平两桥,直至鸡笼山下,则是那煊赫四百年的六朝都城建康宫。可惜六朝如梦,旧迹空余。十里拢翠的台城烟柳,如今也只能对着大明朝的钟楼、鼓楼、英灵坊和国子监,低眉垂首。谁又能知道,千百年后,那些无情的绿柳白絮,会为谁巧笑倩兮?
    冷无言不觉叹了口气。
    唐娴明白他的心事。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燕王大军兵犯南京。谷王朱橞及曹国公李景隆开金川门投敌,南京陷落,建文帝于奉天殿自焚,锦衣卫护太子出逃。七日后,燕王即皇帝位。半年后,太子被拿回,与诸侍卫自绝于朝堂,其母马皇后撞柱而亡,亲信宫女尽皆殉主。至此,赓续四年的靖难之乱终告完结,大明江山也改换了年号。
    自然,唐娴已经知道,太子不但未死,还习得凌曦剑法,成为人人敬佩的江湖第一剑客。只是,他再也不是南京城的主人,父母的祭日,也要悄悄祭拜。
    今日正是六月十三。
    唐娴一身素衣,并非心血来潮。
    “冷大哥,我们快走吧。”她故作轻松地道,“我也想开开眼界,看看皇宫是什么样子。”
    “皇宫的样子?”冷无言若有所思,冷然一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忽地沉默,转身向东。
    唐娴随他展动身形,绕过西十八卫驻地和小校场,便至太平门一带。此刻天已黑透,向南望去,只见一座廓大城池的阴影,巍巍然,森森然,正是南京皇宫。
    元至正二十六年四月,太祖攻取南京。八月,征发军民工匠二十万人,在金陵城东,紫金山下,建起这座壮丽辉煌、巍峨崇宏的帝王之宅。隔年正月称帝,取易经“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之意,定国号“大明”,以祈国运昌隆、江山永固。然而仅仅五十四年后,成祖便迁都北京,只留下一座空城,和垂垂暮老的宫人。
    但这座开国皇宫的守备依旧森严。单单北门外,便有金吾后卫、府军左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驻扎。冷无言为免生事,一路疾行。唐娴竭尽全力,才勉强跟上。也不知越过多少门户,冷无言忽地止步,歉然道:“我只想快些,却忘了照顾你。”
    唐娴将头一偏,匀了匀气息,道:“我跟得上。”
    冷无言也不点破,换了闲散步调前行。
    唐娴心中暖暖,跟在他身后,又借着月光,四下打量。只见宫墙下御河浅浅,深不盈尺,坡岸露着污泥,与干涸的苔藓混沌一片,辨不出路径。亭台楼阁、水榭廊桥一片漆黑,空荡荡没半个人影。假山上长满杂草,花圃中土灰蒙蒙,碎石瓦砾随处可见。唐娴忍不住道:“这是什么地方?”
    冷无言没有回头,只说了句“御花园”。
    唐娴怔住。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望着他背影,唐娴轻轻叹了口气。
    出御花园向东,穿过一道寂静漆黑的长街,便见殿宇重重,楼阁森森,只是仍无半点灯火人声,幽静逼仄得有些吓人。过了这片宫苑,再过一道高墙,眼前骤然开阔。百步外,一座宫门坐北面南,门户大开,两侧点着宫灯,照着蓝底金沙的大匾,映出“坤宁宫”三字。门后御道笔直,连着丈余高的殿陛和九重玉阶,托起一座面阔九间的重檐庑顶大殿。明晃晃的琉璃瓦闪着璀璨的光,接着星月无边的天,说不出的金碧辉煌、气概森穆。冷无言似是停了停,才大步上前。唐娴却放慢脚步,仰头看他一身白衣,仗剑走过殿陛,踏上玉阶,向威严崇丽的大殿中去,那背影说不出的高大,也说不出的苍凉。
    无论世事如何,他永远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子。他的世界,永远与世人不同。自己或许并不了解他。而他,或许也并不需要被人了解。
    唐娴心中忽然失落起来。
    冷无言回头道:“怎么了?”
    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光华内敛、气韵廓然的男子容像,以致那雄伟的陛阶,巍峨的宫殿,甚至无边无际的星夜,都成了微尘一样的东西。唐娴呆了一呆,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快步上前,道:“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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