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琯哪里知道他与水柔凤的关系,仍是咬牙切齿地道:“我恨不得杀了那女妖,就像六条御息所杀了葵上与夕颜那样!”她忽然扑到任逍遥怀中,放声哭泣,“我那样想念他,他却说再不要见我。我要他死,要那女妖也死!能帮我的只有昭信太子。”她盯着任逍遥,泪眼婆娑,“男人永远不能体会这种痛苦!这缘由足够么?”
    任逍遥推开她,叹了口气:“足够。”
    话既说明,汉白玉长阶也走到了尽头。阳光在长阶上打磨出耀眼金辉,仿佛一把金剑,穿过皇宫,将五芒星台深深钉入镜沉渊。高天原城内纵横的街市和飞舞的樱花,尽收眼底,美如仙阙。身后是披青撷翠、巍峨耸立的天之香山,远处是烟涛茫茫、广阔无涯的大海。望着这山、城、海的相撞、相融,任逍遥只觉胸中激荡着一股洪流,生发出巨大而无形的力量,穷千年岁月,渺万里江山,一时竟怔住了。
    藤原村正待碧琯走远,趋近道:“逍遥君在想什么?”
    任逍遥收回目光,一字字道:“我在想,号令天下是什么滋味。”
    藤原村正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岔开话道:“逍遥君以为,那女人的话可信么?”
    任逍遥笑道:“你的意思呢?”
    藤原村正正色道:“女人若是心胸狭窄、因爱生恨起来,那被嫉恨和狂怒扭曲了的心灵,便会化为般若,比任何怨灵都可怕。”忽又一叹,“就像六条御息所。”
    任逍遥听不懂日本人的典故,却明白他的意思,只道:“走吧。”
    无路。
    眼前只有青皴皴的岩石,壁立千丈,屏扇一般。层叠的岩石间隐着一处山洞,洞内热风扑面,却空无一人,只有层层石阶,蜿蜒向下。愈向下,热浪愈灼人,果如碧琯所说,酷热难耐。两人衣衫都被汗水湿透,索性脱掉上衣,轻装简行。
    约莫下行三十丈,地道平坦起来,风中隐约多了阵阵低吼,伴有金石相击之声。走不多远,眼前出现一个方圆二十丈的空场,顶上凸起,地心下陷,仿佛一对铜钹合扣。下陷处深达十丈,碎石嶙峋,升腾着浓浓黄烟,味道刺鼻,稍吸几口,便觉头晕目眩。
    “硫磺!”藤原村正低声道,“这是硫磺烟气。快趴下。”
    硫磺烟气质轻,若不想被熏得昏阙,趴在地上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地面触手灼烫,任逍遥与藤原村正计议之下,分服了碧琯的药,燥热果真减轻不少。当下两人匍匐前行,透过雾气看去,见坑底翻滚着鲜红岩浆,不禁怔住。
    无怪高天原四季如春,无怪樱花常开不败,原来这里竟有个岩浆口!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如此酷热难耐的空场里,竟有百十工人。
    岩浆坑四周立着十座巨大绞盘。每座绞盘边都有十余青壮男子,或为汉人,或为昆仑奴,甚至还有全身黢黑、大眼厚唇的异族人。所有人皆赤身露体,低吼着推动绞盘。与绞盘相连的铁轴随之转动,发出嘎啦啦的声响。铁轴直通洞顶,上面装有数不清的扇叶,沙船一般大小,翻滚不停,将洞内热浪和硫磺烟雾扇出。离岩坑稍远地方,是一个个石床,被岩浆烤得通红。床上放着刀坯,数个赤身男子轮着铁锤,一锤锤锻打不停。周遭铁架上摆满了未成形的刀剑。
    这里竟是个以岩浆为热源的兵器锻造场。
    藤原村正暗想:“大法师虽然杀戮深重,然而造化万物,鬼斧神工,令人钦佩。”
    任逍遥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这些人不知服了多少药,才能在这种地方做工。唐薄霄不在洞口设防,任由皇党潜入,想来是为生擒,以补充工人数目。”
    碧琯给他的药退热之效如此神奇,即便一时无碍,也一定有损肌体。这些工人长期服药,想必命不长久。
    正在这时,对面传来纷杂脚步,两个汉子抬着一只大竹筐走来。这两人一胖一瘦,穿着贯头薄衫,挑个高处站定。胖的取下腰间海螺,吹了个长长的号子。赤身男子听了,纷纷停下手里活计,围拢上去。瘦的将竹筐苫布揭开,人群里立刻响起野兽般的声音。胖汉子立刻从担子上解下一根皮鞭,啪地一声甩出去,口中骂道:“贱坯子,退后!”前面几人被抽中,哎哎叫着滚在地上,后面的人却像没看到一般,只顾往前拥挤,挨打的几人已不知被踩了多少脚。胖汉子却嫌意犹未尽,鞭子噼啪甩个不停:“贱坯子,统统退后!”空场里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瘦汉子瞧不过,道:“你闹什么,还嫌不热?”说着抓起三个馒头,远远抛了出去。赤身男子见馒头抛了出来,争着去抢,仿佛一群饿狗,全没半点人样。
    胖汉子哈哈笑道:“你这主意不赖。”如法炮制,只不过扔得更远。人群你争我夺,呲着牙,红着眼,有些竟打了起来。那些半文钱也不值的馒头,此刻倒像长命仙丹一样。瘦汉子抛得累了,提起竹筐一倒,馒头满地滚蹦,众人一番哄抢,你推我搡间,有的人一脚踏空,跌进岩坑,只一沉一浮,已连皮带骨化为岩浆。岸上众人视若无睹,只顾多塞几口馒头下肚。胖汉子啐了口吐沫,骂道:“死得好,为馒头活着,不如死的好。”
    “怎会好?”瘦汉子戏谑道,“莫非你忘了公子要我们待他们好些?这些人死光了,谁来干活?你?我?”
    “这些东西也算得人?”胖汉子不屑地撇了撇嘴,提高声音道,“你们这些贱坯子,若是人,就说句人话来听听!”
    无人应答。
    所有人都在拼命吞咽,好像这一刻不吃,这辈子便没机会填饱肚子了。
    胖汉子拍拍腰间的海螺:“他们只听得懂这个。”说完将海螺移到嘴边,吹了几声短号。众人听了,竟着了魔一般,乖乖放下手里的馒头,各自返回原地,重又推起磨盘来。长命仙丹此刻又成了半个铜板也不值的馒头。胖汉子抡起鞭子道:“还有这个。”手下不停,挨个绞盘抽过去,噼噼啪啪的回声立刻充塞了空场。那些赤身男子根本不躲闪,被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将绞盘推得更快了。
    见胖瘦两人挑起竹筐返回,任逍遥沉声道:“跟着他们。”
    藤原村正望着空场中百十多“人”,迟疑道:“跟?”
    任逍遥点头,待胖瘦两人进了通道,便大步走出。那些赤身男子果然毫不理会,偶有几个抬头多看了两眼,便被任逍遥一顿劈头盖脸的巴掌扇了回去,专心推起绞盘来。
    “如何?”任逍遥冷笑,“被作践惯的东西,谁作践他们,谁便是他们的主人。”
    藤原村正只有叹气。
    空场对面的通道石阶乃是上行。任逍遥和藤原村正屏息轻身,远远跟着胖瘦二人,走了一程,做工声已听不到,通道里只剩胖瘦二人的闲磕牙:
    “一会儿到了那群丫头那里,我就把这筐往头上一罩,放下药便走,落得清静。”
    “哼哼,骗鬼!你当我不知,每回经过那里,你小子都要扯旗么?”
    “谁不扯旗就他妈不是男人。可我真是不懂,公子干什么要下这种狠手。”
    “你以为老子舍得?可公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是了是了,是我多嘴。”
    ……
    任逍遥心知他们口中的“公子”,定然就是唐薄霄,却不明白他们所说何事。正在这时,前方一线天光投来,凉风习习,显然已快出洞。任逍遥与藤原村正对望一眼,各自握紧刀柄。
    按碧琯所说,她每次只将东西送到此处,洞外是什么情形,她便不知了。任藤二人小心戒备,走出洞来,发现竟是绝壁。
    头上十丈是天,脚下十丈是水,蒸腾着袅袅白雾,扑面不寒,温润如春。洞口依旧无人把手,只有一座吊桥,遥遥探入雾中。胖瘦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任逍遥侧耳细听,待吱吱呀呀的声音完全消失,道:“这桥二十七八丈长,最多十步,你怎样?”
    “彼此彼此。”
    话音未落,两人一前一后,如蛟龙入海,扑入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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