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未绝,高台上人影一闪,旗帜飞扬。两阵武士铠甲同振,齐齐转身,相向而立,整齐得仿佛一个人。旗帜再扬,就听锵的一声,长刀出鞘。
    上千长刀,只有一声。
    不单如此,每个武士擎刀的姿势、角度都是一模一样。
    任逍遥瞳中寒光乍现。
    果真是长刀。
    这些藤甲武士所用之刀长逾五尺,刀弧奇大,可说是任逍遥平生所见最长、最弯曲的刀,确如竹取小枝所说,鹤翎菊刀果然是骑兵出身。眼下虽去了马队,但千数长刀挺立如林,刀光映着月色,依旧气势如虹。
    最奇的是,他们不似一青兆、藤原村正、长尾信宏抑或任何一个日本刀客那般双手握刀,反和汉人一样单手握刀。须知这种大小重量的刀,若要单手擎起,膂力、腕力都非常人可比。任逍遥虽未将这些人的武功放在眼里,却也心存忌惮——多情刃长不过两尺五寸七分,以一短对众长,若非削金切玉的神器,绝无半分胜算。
    高台上的人遥遥道:“任逍遥,未到一炷香,你可前行,安全。”
    他的汉话说的很差,但那骄傲自诩的气势,比这千人刀阵有过之而无不及。
    任逍遥皱眉。
    此人想来便是上杉竹鹤。一炷香时间未到,他自恃身份,不肯发动攻击,反而给自己让出一条路来。若入阵,无异于自投罗网,若不入阵,又显怯懦。
    未曾交手,便在心境上占了上风,鹤翎菊刀的读心术果然不虚。
    袖口一紧,竹取小枝攀着任逍遥手臂,声音发虚:“逍遥君……”
    任逍遥眉尖一挑,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你见过血影刀法么?”
    不知为何,看着他脸上因笑而微微扭曲的刀疤,竹取小枝心中袭来一片寒凉。“没有。”
    任逍遥缓缓拔刀,却将刀鞘丢在地上:“我自被人封了膻中穴,也很久没再用过这刀法。”
    竹取小枝拾起刀鞘,忽然慌张起来,拉住他衣袖道:“逍遥君,你要抛下我吗?”
    任逍遥一笑,神情却深寒依旧:“长尾信宏说得对,这段路不能智取。你若受伤倒地,我无暇救你,也不会救你。”他捧起竹取小枝的脸颊,语声低缓下来,目中流出丝丝温柔,“我不愿这种事发生。”
    竹取小枝脸色绯红,眼中闪着泪光,猛地抱住他道:“小枝一生,只有和逍遥君在一起的日子,才是真正开心的。我不和逍遥君分开,无论死活。”
    看焰火的时候,她也说过这样的话,然而此刻听来,已是面目全非。任逍遥静默片刻,伸手将她揽在胸前,就像揽着一个大大的布偶,迈入阵中。竹取小枝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任他夹带,只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明晃晃的刀尖上,丝丝化去。
    阵中静得出奇。所有武士都如木胎泥塑,鬼面后露出的双目看不出半点心绪波动。舒缓的夜风吹过上千刀锋,竟也变得凌厉刺骨起来。
    穿行在这样的刀阵中,是什么感觉?心悸?恐惧?绝望?
    任逍遥只有兴奋。
    因为,他已经破除两枚意针,已经可以重新用最心爱的血影刀法。
    更因为,他半年来对武学的所有思考,终于有了一试的机会。
    风卷起白沙,又轻轻抛下。任逍遥右手拖刀,刀锋后摆,缓缓前行。他的步幅越来越大,脚步声却越来越轻。因为他的精神和感官,正在渐渐攀向巅峰。等他真正到达巅峰时的一刹那,多情刃就会飞出。
    那根本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
    上杉竹鹤眼中忽地流露出一丝不安。
    他的刀阵从高台上看去,就像一个布局精密的齿轮集合。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突入、无论突入后处在哪个位置,他都可以通过旗帜号令,拨动某一个或某几个齿轮,将之绞杀。可是现在他却感到,任逍遥这只猎物并不容易绞杀。甚至,有可能毁了他精心搭造的齿轮。
    呼啦一声,长旗竖起。旗上,是一个乱象丛生的“龙”字。
    乱龙旗,主攻。
    多情刃闪电般击出。
    没有人看见任逍遥出刀的动作,即便是在四面八方千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也没有一个人看清。乱龙旗飞起前的一刹,他的刀忽然间就挥了出去。
    多情刃刀光妖娆,如水流动,生生不息。坚实的藤甲,五尺的长刀,被它轻轻一划,便碎如齑粉。藤甲武士一个接一个倒下,血和肉雨一般落下来,噗噗拍在沙地,激起一层濛濛细烟。
    上杉竹鹤脸上忽然露出恐惧的表情,手腕一抖,乱龙旗向左右各挥三下,被多情刃拨乱的齿轮重新集结,向任逍遥碾去。
    可是任逍遥看不见。
    他的眼中彷佛有火焰在燃烧,又彷佛有寒冰在凝结,身体就像风一样,在刀阵中挥洒穿梭,旁人根本无从捕捉。千人刀阵在他眼中只不过是试刀的工具,镜沉渊也只不过是一片普通的平地。
    而多情刃就像一支画笔,在黑白的底色上涂出艳丽的画。任逍遥想画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殷红。现在他要画向高台,画向高台后的皇宫,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
    因为多情刃就是死,任逍遥就是死神。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世上有什么力量能拦阻?
    妙真派冠绝天下的意针也不能!
    藤甲武士随着乱龙战旗起伏,一波波无声无息地冲上,再无声无息地倒下。除了兵刃相接,没有一个人发出一丝声音。这些人的神经仿佛是铁铸的,生死伤残这些概念根本进不到他们的脑中。他们的脑中只有主帅的乱龙战旗——攻击,攻击,不停攻击,哪怕聚血成河,积尸成山,也绝不后退、绝不动摇。
    多情刃逼近高台,忽地,乱龙战旗一闪,一道白光飞出,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乱龙旗,落。
    多情刃的光彩也随之消失。漫天崩飞的血花、碎甲、残肢,也在同一时刻归于静止,天地间仿佛已没有任何生机。
    除了上杉竹鹤手中不停颤动的长刀。
    五尺长刀。
    五尺长的断刀。
    二尺长的切先,已深深钉入他身后五芒星图的中心。
    藤甲武士潮水般涌来,将任逍遥和上杉竹鹤团团围住。月光洒下,照出一片深红。镜沉渊中已多了一条血染的路,和五百具辨不出人形的尸体。
    竹取小枝跌在地上,不停干呕。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全身颤抖,要用双手插入血沙中,才能勉强定住身子。雪白吴服已变成鲜红色,长发湿漉漉地黏在身上,风吹过,扫出袅袅白烟。
    那是未冷却的血,别人的血。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厮杀,从未领会过这样的血腥。她永远也想不到,别人的血溅在自己身上,竟也如此令人不寒而栗,仿佛自己也在一遍遍死去。她几乎开始怀疑,任逍遥究竟是不是一个人,是不是一个有心有血有肉的人。
    任逍遥的心在狂跳,血在奔流,脸上淋漓殷红,仿佛那条刀疤活了过来。他冷冷打量着上杉竹鹤,眼中杀气腾腾,威棱如电。
    这副戾气发作的样子,冷无言、凌雪烟甚至岳之风、英少容、宁不弃都见过。但这一次,任逍遥的眼睛并未发红,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浑浊,反而愈加深邃明亮,幽深高远,仿若众星,灿丽于天。
    任何人被这样一双眼睛盯上,都不会好受。
    上杉竹鹤冷峻方正的脸上已经有了汗珠。
    他的刀阵不是没有可能阻住任逍遥,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击杀任逍遥,只是那代价太大了。他不会为了与蟹爪、破金两组菊刀争胜,就赔上自家全部精锐。所以他命鹤翎菊刀退回,一人一刀挡住任逍遥。但此时此刻,望着只剩五尺的长刀,他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与这样的对手一战。
    一个精于读心术的人一旦对自己起了怀疑,不战也罢。
    不知过了多久,任逍遥缓缓将刀锋垂下,道:“可惜。”
    若鹤翎菊刀不收兵,剩下的五百武士尽数死于多情刃下,任逍遥绝对有信心将自己忖悟的刀法与血影刀法融会贯通,创出血影刀法第三重境界。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第三重境界。
    上杉竹鹤当然不懂,只将手肘一横,长刀带起风声一片:“你说什么?”
    任逍遥不想废话:“让开,我要见昭信。”
    上杉竹鹤一怔,旋即冷笑:“殿下在哪里,你知道?”
    任逍遥毫不迟疑地道:“在你身后。”目中精光一透,望向钉在五芒星图上的切先,一字字道,“这面墙后,至少五丈中空。”
    一截断刃钉入实心还是空心的地方,对任逍遥这样的高手来说,实在太容易听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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