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宗刀侧身上翻,迎头撞上。
    任逍遥心中轻叹,这八九百年的唐刀恐怕保不住了。
    人影一闪,仿佛海浪冲上桥头,锵啷啷一串金属激鸣,震得人耳根生疼。
    火花褪去,三把刀架在一起。
    唐大刀和贞宗刀之间,赫然多了一把诡异的武士刀。
    它的刀姿比一般武士刀更狭长、更弯曲,中间厚,两端薄,刀尖呈四角尖刺状,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邪力量。
    村正刀!
    藤原村正竟从船上掠出,替孟箫挡下了这一刀。
    人群中不知谁喊:“这厮是什么人?捣乱的吗?”
    平正近嘎嘎笑道:“他?他就是大日本帝国最出名的刀锻冶,也是最可怕的魔鬼,藤原村正。”
    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橘贞宗瞳孔微缩,一字一句道:“藤原君为何肯出手了?”
    藤原村正收刀入鞘,冷然道:“毁刀无耻。”
    橘贞宗神色和蔼,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刀:“藤原君的刀愈发凌厉了,可喜可贺。”一顿,又道,“藤原君既然站了出来,不妨打完最后一场,”他瞥了孟箫一眼,浅浅笑道,“让泉州卫输得心服口服。”
    孟箫脸色一变。
    方璨与平正近战平,自己却输得不折不扣,第三场即便胜了,双方也是平手,何况未必能胜。泉州官员也明白这道理,个个脸色阴沉,连过场话也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郁夏身上,只觉这十七八岁的俊美少年,断不是藤原村正这类凶神恶煞的对手。
    郁夏不慌不忙起身,对席棚中众人一礼,包括日本公使,而后缓步走出,停在藤原村正五步外,将无渡剑一横:“请。”
    藤原村正不动:“你胜不了我。”
    郁夏面色一窘:“胜不胜得了是一件事,比不比试是另一件事。”
    藤原村正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岭南武林,只有相思剑才配与我比试。”
    他的声音很大,很不客气。
    郁夏的脸色更难看,泉州知府却似得了大赦一般,朝幕僚使了个眼色。幕僚立刻高声道:“藤原先生可是想与南宫世家切磋?”
    藤原村正语声铿锵:“是。”
    “切磋结果算作本次比武结果?”
    “是。”
    幕僚望望日本公使,见他神色如常,强忍欢喜道:“南宫少主大婚在即,恐怕无暇接受比武。”
    “我可以等。”藤原村正看了橘贞宗一眼,又看了公使一眼,“我的对手,只有相思剑。”
    橘贞宗沉吟不语,却听一人道:“好大的口气呀,藤原先生。”
    这声音又甜又沙,还有些许小女儿的任性温柔。人群分开一条小巷,一个撑着红油伞的少女快步行来。人们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天上已飘起了细雨。
    这少女的年纪与郁夏相仿,穿着藕荷色的半臂交领襦裙,两条黑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更显脸庞娇小、双目如星,红油伞的色泽洒在她身上脸上,闪着青春活力的光。
    郁夏皱了皱眉,走过去低声道:“子如,你怎么来了?”
    少女望着藤原村正,哂然道:“我想看看,什么人这么骄狂,竟然要挑战相思剑。”
    藤原村正也在看着她:“你是什么人?”
    少女昂首道:“我叫游子如,你想挑战的人,就是我表哥。”
    岭南武林与川中相仿,都有些自成一体的味道。不同的是,川中有峨眉、青城位列九大派,有勇武堂荫庇,享朝廷封荣。岭南武林没有这样的门派,只有三大世家:泉州南宫氏,永春方氏和龙岩孟氏。
    龙岩孟氏原为甘陕大族,祖上为大唐军族,五代时为避战乱,迁居岭南。族中男丁多习大唐御林军刀,从军者无数,声望极高。永春方氏则是地地道道的福建大家,因捐资崇佛,与莆田南少林渊源极深,号为南拳第一家。至于排名第一的南宫世家,则更令人神往——
    二百年前,南宫世家出了位奇女子,名南宫海棠,十七岁便凭二十路相思剑法纵横岭南。其时金兵入侵,南宫海棠招募五百精兵,并南宫世家三百猎甲精骑北上,打过黄河,与太行山抗金义军八字军会师,拜元帅王彦为义父,天下震动。然终因寡不敌众,马革裹尸而还。下葬那日,泉州城一片缟素。朝廷感其忠义,追封从三品忠烈夫人,南宫氏田产为永不起课地。只可惜到了大明朝,南宫世家人丁不旺,功业亦不见分毫,或许这便是盛极必衰的无可奈何罢。
    但南宫世家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并未有一丝一毫削减。南宫烟雨之父南宫敬为人谦和正直,其妻游氏是泉州城出名的温婉闺秀,夫妻二人做了许多资助乡邻、兴医办学的善事,百姓感念,自然不愿日本人染指南宫家的别院荷香小榭。游家小姐游子如更是坚决反对,听了藤原村正之言,冷笑道:“既然藤原先生如此有诚意,也不必等了。我听说今晚荷香小榭要大宴宾客,不妨就在东湖的七星墩上比武罢。”
    藤原村正冷冷道:“你可做得了南宫家的主?”
    游子如脸上一热。
    她只是南宫烟雨的表妹,当然做不得南宫家的主。好在有红油伞遮掩,旁人看不出她双颊泛红。
    郁夏斥道:“藤原村正,你未免太无礼了。”
    藤原村正针锋相对:“这位小姐未免太玩笑了。”
    郁夏一时无语,游子如却正色道:“谁开玩笑!我只不过有个条件。我表哥若是赢了你,日本人就得搬出荷香小榭。”她伸出手指,直直指着日本公使,“你可做得了他的主?”
    四下一震,随即群情激奋,有人喊着“对,输了就让日本人滚”、“你们敢应战吗,敢吗”、“光比武有什么趣儿,就要有彩头”……
    藤原村正不语。
    官面上的事,他插不进手。
    橘贞宗没料到游子如会有这一手,怔在原地。忽见月琉璃站起身来,带起一阵暗香浮动:“公使大人说,他应下了。南宫少主胜,公使另寻他处建馆;藤原先生胜,荷香小榭便是我大日本帝国的公馆,泉州府亦不得追究藤原先生的案子。”
    这次轮到游子如愣住了。
    不独她,泉州官员也都愣住了。
    平心而论,不追究藤原村正的案子极容易,只是这种事情靠比武决断,有违大明法纪。此例一开,日后的纠纷便难处理了。
    任逍遥暗暗叹息:“这女人果然心思了得。”
    男人都喜欢漂亮又聪明的女人。但聪明和睿智是两回事。一个女人若是太过睿智,无论生得多美,都会令男人心里不那么舒坦。
    雨越下越大,桥上看热闹的人已散了一半。官员们在席棚里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陆北北百无聊赖,支着下巴道:“表姐夫你猜,泉州府会不会答应?还有那个游小姐,能说动南宫烟雨来吗?”
    任逍遥淡淡道:“刑门门主出手与否,我何必猜。”
    窗外,天海一色,雨幕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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