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错。自唐代安史之乱起,便有许多汉人为避战乱南下,更有大族人家徙居岭南。泉州两大江之一的洛阳江,原是无名之河,中原人到此后思慕家乡,便取名洛阳江;晋江两岸多川陕人,故此用了个“晋”字。出海谋生的汉人就更多,南洋诸国,凡繁盛处皆有汉人,几百年过去,他们说的虽已不是纯正汉话,然字句词意仍在,并不影响交流。
    任逍遥唤血影卫来,吩咐把伙计和他的兄弟们妥善安葬,再烫些酒来,对藤原村正道:“我请人喝酒的时候不多;我想请的人更少。”说完坐在货船顶,自斟自饮起来。
    藤原村正走近,看着那些精致奢华的酒具,轻叹一句:“从前,请我喝酒的人很多。”他坐下来,举杯道,“请问名姓。”
    “任逍遥。”
    “任,逍,遥。”藤原村正很仔细地重复着,“逍遥君是九菊一刀流的大人物了。”
    “为何?”
    藤原村正道:“一青兆为杀我,不怕赔上他最疼惜的白鲨,可见了逍遥君立刻就走,我想,逍遥君的地位,应该高于九菊一刀流的刀主。”
    任逍遥淡淡道:“如此说来,藤原兄是九菊一刀流大敌,且出身世家大族。大约是北朝天皇的武士了?”
    藤原村正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的光:“为何?”
    任逍遥盯着他的眼睛:“海中与群鲨相斗,无论武功多高都讨不到便宜,藤原兄却为了区区一个望海楼的伙计,与九菊一刀流拼命。”他忽然一笑,“我听说,九菊一刀流保的是南朝天皇,除了各为其主,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藤原村正望着天边斜月,良久才道:“我只是个刀师。我需要鱼翅换钱、换酒、换赌局、换女人过夜,还要还酒饭钱。藤原家的人,绝不欠账,无论死活。”
    任逍遥忍不住笑了。
    “你笑我?”
    任逍遥承认:“为了几十两银子去拼命的人,难道不可笑?”
    藤原村正握紧刀柄,目光却是一黯:“的确可笑。世界本就荒谬,人生原是孤独。人的一生,本就是个笑话,谁又跳得出。”他连干三杯,吐气道,“他人即为地狱,何处不是江湖。”
    任逍遥想不到他居然说出这样一句秦风汉雨的话来:“此话何解?”
    藤原村正道:“世上先有了人,有了人的作为,才有了善恶悲苦、欢欣喜悦的分别。说什么道家世界、佛家世界,谬论,全部都是谬论!若你对他人不好,他人自然对你不好,他人便是你的地狱;若你不能分辨他人对你的言语评判,那么他人的判断就是你的地狱,凡追求世人赞美的人,必定陷入自己造成的困苦结界之中;若你不能清醒地看待自己,那么你也是自己的地狱。全不关旁的事。可笑人们每一次出了差错,都去找旁的原因,全不知这是自己一步步做出来的结果。若看不清自己,看不清他人,为他人的意志去做、去活、去悲伤、去喜悦,便永生也脱不了地狱之苦。”
    任逍遥心头一震,联及湛星遥说过的话,胸中似是澄净许多,举杯道:“来,我再敬你,为你这番高论。”
    藤原村正拒绝:“那不是我的话,是家师所言。”
    任逍遥笑道:“那么便敬令师。”
    藤原村正仍是拒绝:“家师从不饮酒。”任逍遥略显不悦,却见藤原村正举刀道:“师父一生醉心铸刀,便敬它罢。”
    任逍遥心中畅快,解下多情刃,两刀刀镡相交,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海浪声声,仿佛和鸣。一轮明月,浸亮了天。
    “藤原兄家住何方,令师又是何方高人?”
    藤原村正愣了愣,低下头去,半晌才道:“我家,在日本国伊势洲桑名。我的师父,是大日本帝国第一刀锻冶,冈崎正宗。当今光明天皇的佩刀,便出自他手。”
    任逍遥虽未听说过“冈崎正宗”这个名字,却是不折不扣的爱刀之人,自然懂得第一刀锻冶的地位轻重。须知日本刀向以锋锐轻薄、形制优美著称,早在宋时,便有海商专为购刀东渡日本,就连大文豪欧阳修也曾做过一首《日本刀歌》的七言排律。任逍遥曾细细把玩紫幢的佩刀,的确是上上之品,如今听到藤原村正的师父是为天皇锻造佩刀之人,忍不住道:“依藤原兄看,我这刀如何?”
    藤原村正却闭起双眼,道:“好刀如女人,逍遥君的刀,必是一位绝代佳人。若有缘,我愿焚香沐浴,斋戒三日,再诚心赏玩。”
    任逍遥抚刀而笑:“绝代佳人?你并未看到……”
    藤原村正正色道:“一个女人,未必要得到她,才知好坏。好刀都是有灵性的东西,主人挑选它,它也在挑选主人。彼此般配时,人和刀都受益。若不般配,譬如好刀跟了一个不够强大的主人,就会像淑女配了无赖,只有沦落;跟了过于强大的主人,则会时时显出自己的无能低劣。所谓因字识人,观人知刀。我观逍遥君的人,便知你的刀。”他微微扬起下颌,显出一派昂然自得,“我若错了,便不配为冈崎正宗的传人。”
    任逍遥十分受用。
    并非因为藤原村正的夸赞,而是因为他这番话,确是出自肺腑。人的一生会听到无数夸赞和毁谤,毁谤全是真心,夸赞却很少是真心。
    藤原村正滔滔不绝:“所以,我打刀,要看人,人不对,宁可死,也绝不容许错的人玷污了我的刀。”
    任逍遥此刻才百分之百确信,藤原村正说郁夏的那句话,并非轻蔑,实是为无渡剑惋惜。
    “你果然是个疯子。”
    藤原村正大笑,一把搂过刀坯,道:“刀之于我,甚于女人。”
    任逍遥转着酒杯:“我喜欢很多女人,刀却只爱这一把。”
    藤原村正道:“我是刀师,自然爱很多刀。”他解开包袱,指着一条条纤细弯曲的刀坯道,“平日里,我喜欢给它们取上吴服的名字。菖蒲造的刀叫做大振袖,鹈首造的刀叫做小留袖,肋差叫挂衿,匕首叫地衿。”他哈哈一笑,又不无艳羡地道,“逍遥君的这把刀,该叫做十二单。”
    任逍遥不解:“十二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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