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对九菊一刀流的九组菊刀很是钻研了一番,包括他们名字的出处,所以一眼便认出,这菊花乃是九大名菊之一、金背蟹爪。
    蟹爪刀主,擅水遁术。
    原来水遁之外,更擅驯鲨。
    一阵尖啸声响起,贴着水面袭来两道炫目白光,闪电般冲向大船上的人,嘭地爆出一片金红花瓣,散开一阵淡淡馨香。
    “快闭气!”
    伙计大喊,却为时已晚。船上众人本就被鲨鱼头上的徽标震慑,此刻猝不及防,吸入一些些香气,头晕目眩,纷纷跌入水中。白鲨脱了束缚,更见疯狂,与人撕咬起来。火把一个个熄灭,海中惨呼不断,伴着半空飘落的菊花花瓣,构成一幅残酷而优美的画卷。伙计身在小船上,眼见同伴罹难却无法施救,直看得肝胆欲裂,浑身颤抖:“你们这些妖人,还不现身!有种把爷爷也吃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点青色人影,自海上行来。
    这人足下踩着一对白鲨,直立水面,披散长发,青衫飞舞,看不清面目,只看到他手中捧着一束大大的金背蟹爪菊。月光直直泻下,花瓣尖端金光点点,恍如星辰。
    伙计咒骂一声,操浆冲去。青衣人将花枝一挥,嘭嘭两声,水下跃出两头白鲨,将小船砸得稀烂。伙计惨叫一声,一道鲜血喷出,淋在跃起的白鲨腹部。
    突听呼地一声,一个人影扯着货船上的油毡,跃入海中。油毡数丈方圆,浮铺水面,仿佛一个荷叶托盘。
    刀光一闪,势如闪电,将腥黑的海面撕开,带起一声爆响,血光乍现。
    白鲨一裂两半,肚肠噼噼啪啪摔于海面,溅起数丈水花。那人借一刀之力复又腾身,抓起伙计衣领,落在油毡上。
    血花滴尽,刀光吞月。
    刃长二尺三寸,反浅幅广,重薄镐高,刃缘迎着月光,射出一片狂放的乱纹飞影。
    藤原村正!
    他放低身形,双手握刀,说了句什么,却是日语。青衣人长身突进,将怀中那束金背蟹爪菊一挥,竟是刀法。
    锵的一声,菊花激射。
    花瓣竟是铁质,一击之下,触动机关,数不清的蟹爪铁钩暴雨般袭向藤原村正。
    嗤啦一声,藤原村正左手抖开衣襟,化解攻势,反手一刀格退青衣人,借力一滚,起身时,黑袍已成了筛子。
    藤原村正丢开黑袍,举刀在侧,刀尖斜指,脸色冷峻。
    那件破旧的黑袍下,居然是一件黑色纹付羽织褂,和一条白色下袴。衣料虽陈旧,却浆洗得整肃干净,衬着朦胧月光和琅琅涛声,让他恍惚变了个人。从一个居无定所的落魄刀师,变成了一个高贵坚忍的刀客。
    青衣人双手一拧,锵的一声,菊花花束一分为二,内中藏着一长一短两柄弯刀。长刀前指,短刀护身,口中呜呜厄厄,竟是个哑巴。藤原村正用日语缓缓说话,两人竟似相识。突然青衣人反手一刀刺入油毡,划开一个三尺长的口子,海水倒灌,油毡上立时浸满了水。藤原村正暴喝一声,蹚水前冲,一刀斩去。青衣人惧怕他的刀,不敢硬碰,腾身后翻,嗤啦啦双刀交错,将油毡划开一道更大的裂口。毡上海水已没膝盖,水下白鲨蜂拥过来,背鳍仿佛一座座小山,将藤原村正包围。
    藤原村正却是一把刀,挨得越近,危险越大。群鲨冲了数次,五六头白鲨都被斩为两半。死去的白鲨浮托油毡,血将这片水域染得猩红可怖。藤原村正举刀站在这片水域中心,仿佛来自海底的恶灵。
    青衣人似被激怒一般,双刀交错,打出一阵阵奇怪的节拍。白鲨越来越多,仿佛不惜以死尸将藤原村正埋葬。任逍遥虽有心观他刀法,但见群鲨越来越凶,便撮唇为哨。黑暗中立时响起阵阵尖啸,血影卫十连弩倾泻而下,将白鲨迫得不敢出水。青衣人见状,倒掠入海,消失不见。群鲨随着他齐齐下沉,海面登时又恢复了平静。若非四周漂浮着残肢断臂,任谁也想不到此处曾有一番骇人的厮杀。
    任逍遥放条小艇下水,藤原村正将伙计放到艇上,自己却蹚到油毡边缘,在死鲨身上摸索。任逍遥不去管他,只看着伙计,见他两条腿都已给鲨鱼齐根咬去,创口却一滴血也流不出,不禁叹了口气,打消了给他止血包扎的念头。
    伙计脸色乌青,口唇发白,用尽全身力气攥着任逍遥衣襟,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波涛吞没:“任、任教主,我的兄弟都、都死了么?都死了么!”
    任逍遥点头:“是。”
    伙计惨然一笑:“想不到,这么多年,他们终究容不下我们。更、更想不到,神眼鲷的兄弟们,居然是心甘、情、情愿……”
    “你早知这是陷阱么?”
    这里并不偏僻,闹成这般模样,却不见一人驰援,必是有人关照过。经过四川一役,任逍遥对地方豪强与官府之间微妙而紧密的关系,已看得足够透彻。
    伙计挣扎着摇了摇头:“我原不知道,但现在……”他吐出一口血沫,目光散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都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只是,我不服,我不甘心,我……”话未说完,身子一挺,已断了气。
    不知怎么,眼前这人让任逍遥想起了殷断天。他们的名声身份虽有云泥之别,然而此时此刻,却绝无二致。
    藤原村正拎着七八块鱼鳍上船来,脱下外衣,赤着上身,剁下鱼鳍上残留的碎肉,和血便吞,仿佛七八天没有吃饭。吃完,又舀了些海水洗去血渍,才将外衣仔仔细细穿起。
    任逍遥注意到,他的衣襟左右锁骨位置上,各有一副绿色三叶藤环刺绣,道:“这是……”
    “家徽,”藤原村正淡淡道,“藤原家的家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划过一丝难以描绘的光彩,那是混合了崇敬、愤恨和思念的光彩。
    任逍遥又问:“你的汉话跟谁学的?”
    藤原村正没想到任逍遥会问出这没来由的话,怔了怔,才道:“浪迹天下,四海为家,各地的话都会说些。南洋汉人多,汉话说得最多,最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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