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雨然紧紧扳着窗棂,指节有些发白,低声道:“林公子平素如何择友?”
    林枫道:“这个,在下从未细想,只是,冷公子,盛公子,还有姜小白,凌二小姐,大概所有人都愿意和他们交朋友罢。”
    话一出口,他立刻开始后悔。为何独独没提凌雨然?她分明也是个和善的人。
    凌雨然心里一轻,叹了口气,却听楼下传来一阵骚乱,夹杂着金小七“老子冒得醉,老子冒得醉”的喊声。二人同时欠身一望,衣襟相擦,又同时讷讷地直起身子,谁也不看谁。直到丐帮的人全走了,林枫才鼓足勇气道:“凌姑娘,酒宴就快散了,回去罢。”凌雨然见青城、华山的人也鱼贯离去,“嗯”了一声,当先而行。
    黄鹄矶上的莺莺燕燕一阵娇声细语,就像长江里跳跃的浪花,将两人心跳掩饰得不着痕迹。
    凌雪烟和华山派女子将小船泊在鹦鹉洲的一处河湾,直到掌灯时分才上岸去。大街小巷灯火齐明,武昌城仿佛披了闪光铠甲的巨龙,将天上的星月光辉全压了下去。船工们赤着上身,露出黝黑发亮的皮肉,穿梭在码头和货仓间。账房先生将算珠拨得噼啪脆响,吆喝着数目银两。空气里飘着一股混着油香、汗臭和脂粉气的怪味儿,即便在初冬清冷的风中,也熏得凌雪烟阵阵作呕。
    鹦鹉洲是货运码头,凌乱、嘈杂、肮脏,没有半丝水阔长天、豪情壮思之感,有此闲情的文人雅士也不会来这样的地方吊古悼今。可事实上,每个大都会都少不得这样的地方,正是这样的地方,和生活在这里的人,撑起了一方水土的繁华鼎盛。
    只是,鳞鳞大厦往往是十指不沾泥的人在享用。
    好在这里的人们还有自己的快乐。劳累了一天,健壮的船工小伙喜欢赤着上身,趿着松垮垮的鞋子,吃着酒,耍着钱,与站在巷子口的大姑娘、小媳妇调笑几句。
    只要每天还有这一刻的开怀狎笑,他们脸上便会有满足的笑,仿佛劳苦奔波都不算什么。什么明天、什么希望、什么理想,统统去他娘的!
    有的女子被调戏了一句,会恶狠狠地还十句八句嘴,再一扭身走开,走动中却故意将腰肢摆动得更风情、更诱人。她们虽然不是粉头,可只要是女人,都喜欢被男人奉承,被男人无伤大雅地调戏一下,只要不出格,谁又能说什么呢。
    有的女子却喜欢被人调戏十句八句,再扯着男人的胳膊往暗巷子里去,那就是流莺暗娼了。她们穿得胭红柳绿,鲜红的指甲中挑着一方香得恶俗的帕子,是这种地方最鲜亮的招牌。她们有的是寡妇,有的投亲不遇,有的丈夫常年在外跑船,有的是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有的是大户人家失了势的小妾填房。
    幸运的女人幸运得大同小异,不幸的女人却各有各的不幸。或许她们唯一相同的一点是,都在用自己的身体养活自己和家人。城里的红牌姑娘很是瞧不起这些在货运码头揽生意的土娼,却不知自己并不比她们高贵。
    凌雪烟捡了个小客栈住下。她这一路上倒也没惹什么祸,除了把几个追着她瞧了一条街的登徒子叫住,脑袋打成释迦牟尼一样之外。华山派女子换了干净衣服出来时,凌雪烟已叫了满满一桌子菜来。什么藕汤排骨、清蒸武昌鱼、鸭脖子、鱼圆、瓦罐鸡汤,也不管吃得下吃不下,凡是武昌好菜统统端来。凌雪烟虽然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却也看出这女子已经几天水米未进了。谁知这女子看见热气腾腾饭菜,刚刚吸了几口香气,猛然偏头,哇地一声干呕起来。凌雪烟吓了一跳,拍着她的背,急道:“你怎么了?生病了?要不要找个大夫来?”
    女子呕了一阵,将双手放在小腹上,垂首低眉道:“凌姑娘别担心,我,我是害喜。”说到最后一个字,脸已红到了脖子根。
    凌雪烟也脸红了,结结巴巴地道:“啊?这,这该怎么治呢?”
    女子摇摇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这没什么,我娘说,女人都是这样的,忍一忍便好了。”
    凌雪烟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忽然又想了什么:“那,你丈夫呢?你和华山派结了梁子,他不管吗?”
    女子眼圈一红,几乎落下泪来,仰头道:“我还未婚配。”
    凌雪烟眼珠一转,忽然怒不可遏:“我明白了。你别怕,我最恨始乱终弃的男人。怪不得周怀义那几个混蛋不说你犯了什么错,原来是他们不要脸!你说,到底是哪个混蛋对不起你?哼,华山派还自称仁义君子,如今看来全是一群乌龟王八蛋、没有种的死王八、不要脸的……”
    女子忙道:“凌姑娘,你不要这样说华山派。”
    凌雪烟怪道:“你这人真怪,在船上就这样。我是替你讲话,你怎么……”
    女子咬着下唇,颤声道:“不是别人的错,是,是我的错。”说完,一双红肿的眼睛又要落下泪来。
    凌雪烟一见便头大,搓着手道:“那,你还是想嫁?”女子只摇头,不说话。凌雪烟更急,坐在她身边,像搂着姐姐一样搂着她的肩,道:“你别怕,你该知道云峰山庄、知道我爹是什么人罢?你说是谁,我叫我爹给你提亲,保管尉迟昭答应!”
    这不是吹牛。
    江湖剑术七绝排名第三的云峰山庄,天下第一剑凌鹤扬,从一种剑法参悟出四种剑法,以合云海、云渊、云灵、云霞四剑秉性,是何等才华。最难得的是,凌鹤扬没有门户之见,只要心术端正之人,都可到云峰山庄学剑两年,又是何等胸襟。他从没有收过一个弟子,却有剑奴无数,其中不乏亲军都护府下二十六卫高手,尤其是锦衣卫高手,又是何等权势地位。云峰山庄还有太祖御赐免死金牌,又与京师百味斋是姻亲,当今江湖,谁敢不给凌鹤扬面子!
    女子似乎看到些希望,擦干眼泪,将事情说了一遍。凌雪烟却听得呆住。
    打死她也想不到,这个被华山派苦苦追捕的逆徒,居然是华山掌门的女儿尉迟素璇,而她肚里孩子的父亲,却是新婚在即的陆家庄少庄主陆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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