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晖听了,脸上一红。这事情说来也有华山派的份。她正想把话题岔开,却被金小七接下来一句话逗得大笑起来。
    金小七说的是“板马日的,老子非吃穷他不可”,而且说得像真的一样。
    入夜后的黄鹄矶,另有一番别趣。
    港埠中的船只亮起万千灯盏,将长江妆点成一条流动光带,仿佛九天外落下的耀目白虹,和着城中商铺彩灯,直把武昌变成一捧闪闪发亮的玉石。
    黄鹤楼便是这玉石上的耀眼黄金。
    三层琉璃瓦在灯下闪着金箔光晕,红红绿绿的裙子在黄鹄矶上游弋,风中传来一阵浓烈的香气。
    今晚武昌卫三位千总拜会恩师杜暝幽及宁海王府表少爷冷无言,宴请江湖各派英雄,武昌府的大小官员闻风而至,偌大的黄鹤楼被占满两层。于是城里的红牌姑娘和流莺暗娼也都赶来了。
    男人喝完酒通常都需要女人,而江湖豪客出手一定不会小气。
    流莺在黄鹄矶上叽叽喳喳地挨着取暖,迎着寒风揽客,红姑娘们却在软布小轿中舒舒服服地裹着毯子,抱着暖手炉,品着香茗,等着被或熟或生的客人带走,就像有身份、有地位、有骄傲、有规矩、有才情的大家闺秀夜会情郎一样。
    最低贱的行业也分三六九等。
    因为,平凡不是福,是罪!
    所以无论什么地方,哪怕是一块骨头的小利,都会有人像被鞭子抽着一样,不计一切,不惜一切,去争,去斗,去抢。至于那骨头是什么滋味,反而鲜被关注。人们追逐的,只是那热闹。
    楼中,却是另一种热闹。
    金小七带着一帮兄弟挨桌敬酒,话中带刺,嬉笑怒骂,泼辣十足,把崆峒、华山、青城三派弟子挤兑得哑口无言、咬牙切齿,却无法翻脸。金松抽着烟袋,看着女儿任性胡闹,眼里全是笑意。杜暝幽等人只任金小七去闹,只自顾自说话。只有凌雨然不喜欢这热闹。那些粗俗男人的目光直勾勾搭在她身上,毫不掩饰心底欲望,令她浑身都不舒服。不觉又想起那只绣着春宫图的荷包,想起任逍遥和林枫来。
    她本是个端庄清丽的女子,对男女之事虽不至嗤鼻,也唯恐避之不及。这说不上对错,只是一个时代的正常想法而已。然而那晚之后,她却常常怀疑从前的看法,怀疑圣贤之说,她的身体真真切切地告诉她,男女之事很快乐。甚至,她心里会跳出许多“淫乱”念头,然后便是自责、矛盾、痛苦、迷茫,这压力几乎令她想到了死。
    观念被现实打碎的痛苦,远远超过一切。
    酒至半酣,她觉得浑身有些轻飘飘的,身子一阵潮热。
    那该死的感觉又来了!
    凌雨然红着脸,瞅了个空子离座,悄悄走上三楼。
    三楼无人亦无灯,冬夜的风一吹,一阵彻骨寒意袭来。她冷得打颤,心却渐渐平静。她已学会用身体的痛苦来平息内心痛苦的法子了。
    这法子很俗,却万试万灵,如果你肯去死,纵使天大的痛苦也没有了。
    她心中胡思乱想,正要紧一紧衣衫,便听到一阵凄凄艾艾的笛声。
    曲子是《折杨柳枝》。
    凌雨然不觉一怔。
    “折杨柳”历来是惜别感怀之意,在黄鹤楼吊古伤今,本也没什么稀奇。可是今夜,哪个不开眼的酸腐文人会在千总老爷办酒宴的时候跑来煞风景?
    林枫。
    他斜坐窗边,面朝大江,专注地吹笛,似乎没发觉楼中多了一人。
    凌雨然脑中全是空白,身体仿佛丢了魂的躯壳。
    那件事除了任逍遥和那黑衣女人,没人知道。在别人面前,凌雨然依然是冰清玉洁、出身高贵的云峰山庄大小姐,依然充满骄傲。只有在林枫面前,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甚至卑微到发抖的地步。这些日子,她用尽所有办法避免和林枫说话、相对,可是现在,与其对着楼下那群陌生猥琐的男人,倒不如对着他。何况,还有这么清幽的笛声。
    所以凌雨然没有动,她希望林枫一直吹下去。
    只是,曲有终,人须不须散?
    林枫转过身来,看见她立在幽暗的楼中,白衣如雪,仿佛暗夜里盛开的一株水仙,忽然有些晕眩。愣了片刻,才施礼道:“凌姑娘。”凌雨然应了句“林公子”,便不知说些什么,心里却有种奇异的感觉。
    夜,静谧,他和自己,这境况太熟悉。林枫是不是也会觉得似曾相识?
    凌雨然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走过去看着窗外夜景,轻轻道:“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她的声音很轻,有些沙哑,有些颤抖。林枫还记得这声音吗?
    林枫似乎愣了一阵——这一阵对凌雨然来说几乎有一万年那么久。“凌姑娘是想听《梅花落》么?”
    凌雨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敢多看,只望着大江对岸灯火通明的鹦鹉洲,摇头道:“太白诗中言道,听了《梅花落》的曲子,便仿似看到梅花满天飘落。美则美矣,只是五月时节有这心思的人,也着实凄寒零落了。”她已恢复平静,甚至看了林枫一眼,又低下头去,“现在酒宴正热闹,林公子怎么躲到这儿来?”
    林枫苦笑道:“在下不喜热闹,更不喜酒宴热闹。”
    他心中念着那个“合欢教的女子”,不知她过得如何,是否还记得城外之约,是否还在等着自己。这已是戴在他心上的重枷,偏偏近来又多了另外一幅软枷。那就是凌雨然若有似无的目光。那目光仿佛温柔的刺,既让他愉悦,也让他不安。这两三愁绪,无法为外人所道,他心中也着实郁郁。
    凌雨然却分明能感觉得出,低低道:“我也是。”
    也不知她说的,是同样不喜酒宴热闹,还是同样在念着温柔乡的那一晚。
    林枫不语,只看着窗外辉煌灿烂的灯河。
    沉默良久,凌雨然才试探着道:“林公子,常掌门要你结交武林朋友,多些江湖历练,今晚正是个难得的机会。你躲起来,这样恐怕……”话未说完,她忽然有些忐忑。自己与林枫表面上并不相熟,如此直言似有不妥。莫非自己内心深处,已将他当做极为亲近的人么?她有些脸红,心跳也不规律起来。
    林枫毫无察觉,遥遥灯火照在他脸上,映出些许无奈:“这一层在下自然知道。只是,我生来不喜热闹。结交朋友,也不愿刻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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