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睡吗?」
    纪久点点头。
    「我终于知道自己也是有功名利禄心的。」
    「什么?」
    「好像被人凭空抢走一般,心里毕竟还是很懊恼。」
    「那是当然的呀!」
    「不,我以前应该不是这样的呀……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纪久!」
    与希子这几天来实在太生气,所以似乎把矛头转向纪久本身了。
    「为什么不更大声地生气?为什么要假装成修养好的样子?你又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还要反省?」
    纪久退缩了,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说:
    「我根本就没什么修养,所以没办法那样假装,要是你看起来如此,就是误解了。」
    接着又以疲惫的声音说:
    「总之,我现在只想到那个古城的后山去,俯瞰底下那个充满传统习气的城市。」
    她的声音里充满控诉的意味。与希子只好说:好吧,自己小心点。
    那天纪久没回家。
    当时大家都心想,她一定是住在与希子父亲的工作室了,所以并不担心。可是,纪久第二天、第三天都没回来。与希子打电话问佳苗,但她也说纪久没去她那边。请佳苗到父亲的公寓去看看,后来也回电说看不出纪久去过的痕迹。
    「该报警吗?」「不,再等一下吧,她都已经是大人了。」正当大家六神无主争相讨论时,佳苗又打电话来说:纪久突然出现了,似乎状况不错,反正不必太担心啦。佳苗才刚挂断电话,限时信就到了。
    就是纪久写来的。
    ※
    你们一定很担心吧?
    对不起。
    我的确搭了会经过s市的电车,也的确只买到s市的车票,但要下车的时候,脑子里明明叫着:喂,站起来呀!身体却完全没有任何动作,或许只是因为疲劳过度吧。不过最后竟一路坐到那列开往日本海方向特快车的终点站。天色都暗了,所以那天只好就近住在车站前的饭店。
    我一直把自己的整份文稿当成一个整体的生命,所以这次被搞得乱七八糟,就像器官移植似地只有部分堪用,感觉简直像精神上的强暴。即使参加编辑会议,我又有什么能耐守护我那份重要的文稿呢?我被迫尝到屈辱和无力的绝望感。
    后来我又想到神崎信里提到的库德族,我想我当时完全体会不出库德族因自身存在被蹂躏而受到的痛苦,而现在恐怕多半也体会不出来,莫非神崎体会到了吗?
    早上等车站尖峰时刻的喧嚷告一段落后,我出了旅馆再度前往车站,却想起以前曾经来过这个车站。是的,为捻线绸来过。那是小时候,父亲第一次带我去采购捻线绸的旅行,我们就是从这里继续搭电车到天蚕丝之村的。这次书里没介绍这地方,因为说到天蚕丝还有织法更正统的地方,所以就没选这儿。
    在考虑上哪儿去的时候,最后还是决定到捻线绸的小村落去。或许我这个人天生忧愁惯了,或许是因为那地方和这回的书无关才想去的。
    边询问车站人员边转乘电车,搭上单线电车,才辗转抵达模糊记忆中的那个村落,那时初夏的太阳正强烈地照在寥落的剪票口,我瞬间吓得几乎不敢走出去。
    说到马路,总共也只有车站前面那条横向道路。记得应该是往右边,这里该转弯,然后朝着山麓前进,沿着山麓应该有条闪闪发光、清澈见底的水渠,水渠的尽头就是村落。一进到村落,应该就会听到此起彼落的织布声……
    村落还在,不过织布声已经不在了。
    当我站在村子正中央、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面前的屋子走出一位阿姨,笑咪咪地似乎等着我问话。大概是有陌生人出现,想知其来历,或者以为我迷路了,好心想帮我吧。我也不假思索地告诉她:其实自己小时候曾和父亲一道来这儿采买过捻线绸,这次正好到附近来,心生怀念,就顺路过来看看。啊,这样吗?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现在几乎没有人在织了,除了我家奶奶。对呀,以前那种商人会来喔,到了现在,年轻人都不在家,没人愿意织布了……也越来越少人到山里去采蚕茧了。您说山里,是那座山吗?我指着就在旁边的山问道。是呀,那后面连绵的山里,到现在晚上都还有天蚕蛾(注131)飞到这里来哦。你要不要和我家奶奶聊聊?奶奶有时候怪怪的,不过说不定会记得你呢。因为从前的事情她反而记得清楚。大老远来这里,进来喝点凉的吧?我顺着那位阿姨的好意,坐在那屋子玄关的上框上,等她口中的奶奶出来。
    刚刚那位阿姨总算出来了,手里捧着托盘,里面放着一大杯加了冰块的可尔必思,身后跟着一位娇小驼背,但看来很温柔的老奶奶。老奶奶的白发在头上挽成一个小髻,微瘸着腿慢慢走过来。我感到十分惶恐,赶紧自我介绍。老奶奶怀念地说——内山先生?我认识呀,因为他夸过我织布认真。我稍微感到安心一点,便告诉她说自己也觉得很怀念,其实我自己现在也在织布。哦?老奶奶开心地低语,接着又问我织多少了。我老实回答说:其实还少得可怜。老奶奶还是露出温柔的微笑,但委婉地训诫我说:织不到百匹布疋,还算不上是织过布的。
    我差点就哭了。
    并不是因为被骂,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句话的冲击竟如此强烈。
    阿姨大概看我突然默不作声,便体贴地开始东拉西扯聊起自己村里的事情,又说自己结婚后也织过一段时间,但因肩膀酸痛没办法再织之类的。老奶奶也笑咪咪地附和着,就这样度过了悠闲的午后时光。
    然而这个村落持续数百年的织布传统难道就此断绝了吗?这位老奶奶虽如此平静若无其事地接受媳妇不再继承自己织布机的事实,我却怀疑——这样好吗?接着我又想起井之川家初枝伯母的话,她不希望媳妇承受和自己一样的辛劳,或许是这么回事吧。
    我道过谢,正要起身告辞的时候,身后的老奶奶又把我叫住:我记得你哦,你小时候留着娃娃头,一直躲在父亲身后,可是一来到我的织布机旁边,就想自己织织看,不管你父亲怎么骂都不下来,我只好教你了,我教过你。
    为这种事哭好像很怪哦?对吧?
    我一时动弹不得,然后转身,再次深深鞠躬致谢。
    然后就去爬她们口中从前采天蚕茧的那座山。
    这一连串的事件,我表面上完全没哭,没错吧?与希子还为了这件事骂了我一顿。这种抒发感情的方法我一窍不通,大概天生内心就有忧郁委屈的倾向吧。
    爬上茂密林道之后,眼前突然开阔起来,就像一大片空地似的,斜坡上四处都是老朽的残干,由这迹象看来,从前可能有过日本扁柏(注132)之类的植林计划却中途停止。这座山有天蚕蛾栖息所必须的麻栎(注133)、枹树(注134)之类的杂木林,所以大家不织布之后,便想计划性地种植可以赚钱的柳杉(注135)之类的树吧。写这种专门的东西,如今胸口还是一阵痛楚,我还真不堪呀。
    总而言之,在那片突兀的空地正中央耸立着一棵大麻栎树。当初砍伐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故意开玩笑,只独独留下正中央这棵麻栎,才让它有机会充分享受日照而茁壮生长。
    从那棵大树下可以清楚看到远处美丽的落日景色,于是我就一直坐在那儿。
    附近大概有瀑布吧。有阳光时就听得到细微的水流声,但一到傍晚,暮蝉(注136)的声音吵得叫人忍不住想捣住耳朵,但如今光是那瀑布的声音,听来又激烈得让人几乎发狂,白天听起来明明不是那样的呀。
    仿佛疯狂敲击似地激昂。
    河流不可能因为入夜就改变流量吧。想转过去认真听听看,又觉得河流应该一直都是如此流动的吧。
    虽是夏天,山上的傍晚很冷。但我的内心就像经熔岩流过后一般荒芜而燥热,因此反而觉得舒服。
    这时虽没有风,但斜上方的树叶————我原本一直以为是樫树(注137)的叶子————竟无缘无故自己动起来了。
    我顿时大吃一惊。
    还真奇怪呢。明明如此自暴自弃,几乎都不想活了,对这种东西却还是反应敏锐。
    那是天蚕。浅绿色的天蚕茧黏在叶片背面,和周遭颜色混在一起,所以我一直没发现。现在天蚕蛾正要从茧的上方探出头来。
    将舒服的蚕茧咬开一个洞脱身。
    然后如宝石般美丽的茧中间就变得空空如也,被它留在身后。嘿,像不像我们的家?我无法动弹,只是模糊地想着:这或许是莉卡小姐;不,或许是蓉子的奶奶。
    花了很长的时间,总算钻出一个黑色的头,接着开始伸出脚来。脚有六只,全部伸出来之后,就摇晃整片叶子,用脚上的钩爪抓住叶片边缘,一鼓作气把整个身体抽出来。
    由茧钻出来的成虫,身体胖得诡异,翅膀皱巴巴地卷在上面。
    仿佛背着发皱降落伞的生物,巍巍颤颤地走到附近的树枝,倒吊其上,然后又花上好一段时间让翅膀伸展。那真可谓庄严的紧张时刻。
    生物所做的事情就只有蜕变一样,此外无他。
    只被允许做这件事,也恐怕只能寄望于此,别无其他途径。因为打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身内的一切就已经被预先设定好,要经过这场蜕变。
    毫不迟疑,专心致志,正因如此而淡然处之,这一连串的过程感觉和我所遇见的几位织工相同,仿佛和某种超越个人,而具有普遍性的东西交欢……
    以幼虫的型态已无法生存下去,逼不得已到最后只好蜕变,否则无法存活。
    它还不大熟悉细腿的用法,但还是微颤而笨拙地抓住叶子,有好几次还差点掉下去,慢慢地,就像在祈祷似地开始伸展翅膀。真是脆弱呀。
    皱巴巴的翅膀逐渐膨胀变大,皱褶也逐渐撑开,只剩尖端还有一点皱褶。这时看到图鉴中曾看过的眼状纹,心里恍然大悟,啊,真的是天蚕蛾呀。
    天蚕蛾可能是为了等待濡湿脆弱的翅膀变硬,一直待在原地不动,只是偶尔上下拍动翅膀,一会儿又以蛾类特有的展翅姿态静止不动。
    喂,你们相信吗?
    这就是我小时候怕得要命的那种大蛾,我从小讨厌蛾,这就是我一向厌恶至极、光看到就反胃的,恐怖丑陋的蛾。
    图鉴和标本的蛾都呈展翅状态,而且都把前翅尽量往上张开,因此与自然静止状态下的蛾看起来印象完全不同。
    不过,不可思议的是,自从我看到那拼上性命的蜕变之后,心里就再也没产生过那种嫌恶感了。不仅如此,甚至还觉得很怀念,就像遇见儿时玩伴似的。
    天蚕蛾缓缓舞动翅膀,配合月光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它那枯叶般的薄茶色,恰似蓉子以植物染料染出的熟悉颜色。
    莉卡小姐。
    莉卡小姐来找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或许是因为最近莉卡小姐的存在越来越强,她充满神秘性、能超越人心界线前来的气息,和那只蛾颇为神似。不过接下来,我就没来由地了解,这里面有着我曾祖母,不,有着我之前所有女性,她们任劳任怨持续纺织着所谓日常生活的感情,我所遇见的就是这个。
    我就像被雷劈到一样,顿悟了。
    传递传递传递
    大失败小成功挑战和企图
    只要活着就能够把某种东西传下去
    我故乡小岛上,那些小小的石墓主人们曾经活过的证据如今虽已不在,但无疑地已经以某种形式传达给我了。就如同今天那位老奶奶那样,一再反复地说「我教过你」一样。
    我有一次说过,人活着是为了追寻某种东西,对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人一定是为了穿越日常生活,努力活下去而生的。
    同时,也为了传递这件事情而生。
    库德族人那么顽强的奋斗力量,恐怕是从这件事遭否定而产生的抵抗之中而来的吧。
    因为要传递曾经活过的证明,一路活过来的证明。
    井之川的家族意识也一定是如此。
    蜕变完成之后,体型庞大的天蚕蛾美得近乎诡谲,优雅得仿佛不是世间之物。我真的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东西,从未见过……
    ※
    纪久是在编辑会议举行的前一天回来的。
    她下了山之后又去找山脚下村里的那位老奶奶,请她允许自己看看她的作品。老奶奶便将天蚕丝转让给纪久。
    闪耀干草般淡绿色光辉的丝线美丽而高雅,后来织进与希子计划中莉卡小姐身上缠裹的托加袍下摆,留下难以言喻的余韵。
    老实说,出席编辑会议的成员个个都觉得事情很棘手。
    奥野原本就对拿理论防卫自己、一心一意想辩赢男人的女人讨厌至极,遇到那种女人就一定要让对方彻底知道自己所占的是绝对优势。虽然他在学校里认识的内山纪久表现得并不像那一类女人,不过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总觉得自己好像被耍了。这回的出版,首先他就不能容许她以学生身分来负责一整册的编辑,更何况她的文稿内容松散,因为原本以为是以捻线绸的技术面和历史面为重心,却突然一转,写些毫无价值的织工个人心声,整本书的调性竟然变得柔软,成了「和捻线绸有关的故事数则」,完全不得要领。自己绝不能这样放着不管,会好好将它改造成为自己严谨出版的一部分,因此她应该感谢都来不及,更没理由抱怨。
    至于出版社这边,因为一向都以发行奥野提出的「学术性」染织相关书籍为主(总之读者层极端狭隘),原本也希望提出崭新的题材、观点来吸引读者,但却被奥野「连至诚书林都要出版迎合大众口味的东西,那怎么得了」这一句慷慨激昂的话给堵回去了。
    根据永森的说法,内山纪久这位女性似乎十分生气,而且事情似乎已经传到栗泽那边了,要是让她歇斯底里起来,恐怕不知道后续将如何发展。总之希望让她列名协助编辑者,同时在序文向她致谢,再塞些稿费给她请她谅解,就此息事宁人。
    会议前,出席人员集合后,先达成如此共识。
    然而会议实际上开始,内山纪久平静地提出己身主张后,情况就不同了。内山纪久提出的大致如下。
    我希望能借着介绍织工的纺织,呈现这些过去不曾站上历史舞台,却孜孜不倦持续在背后支持历史的无名女性,以及这些女性传承下来的东西,比方说唐草花纹。我的文稿就是为此筹备,当初也是约定以此为全书之目的,才向散居在全国各地的织工提出强人所难的邀稿要求,同时也因双方都不谙此项作业而耗费许多时间。当然————说到这里明显地凝视着奥野————奥野老师想着手进行的事情非常有意义,不过他的脉络和我整理出来的文稿在观念上完全不同,就算只撷取我文稿中的必要部分,恐怕最后呈现出来也会牛头不对马嘴。
    纪久泰然自若地说话,语气不亢不卑,既非谄媚也不是讽刺,只是希望能得到谅解。
    我希望学习那些女性低调行事的态度,即使不登出我的名字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将她们的心声传达给读者。挂名染织学会编着也无所谓,只希望无论如何直接采用原稿。
    纪久说完后诚心地低头致意。
    听到纪久这些话,奥野感觉她的主张就像水一般开始逐渐渗入自己心中,情况有点不一样了。
    主编也从不同的层次重新考虑出版这样的书,这个人原本从企画阶段就一直看好纪久的书,只是被社长和奥野压得死死的而已。再怎么说,纪久终究毫无名气,也没任何经历。
    社长方面却只是对纪久这个人本身有兴趣,才这点年纪就如此落落大方并拥有深刻内涵,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给人如此感觉的女性。
    然而事情当然没那么单纯。
    充其量不过是个毫无名气的小女孩,要是全都照她说的进行,岂非不合常理、显得愚蠢吗?无论如何绝不能容许。如此想法就像汹涌波涛似地反复袭击奥野,为了镇住如此情绪,日后必须再开几次会议。
    然而纪久还是坚持不退让。商议的结果决定挂名染织协会编,分三册出版。第一册为奥野编辑的〈古代纺织的变迁〉。第二册为内山纪久编辑的〈现代的织工们〉。第三册为山村编辑的〈现代工艺家及其创作环境〉。三册虽为系列书,但个别的独立性也相当高,而且希望编辑得让彼此在内容上关联更深,因此大家一致同意————虽然奥野仍心不甘情不愿。
    「因为必须注意配合其他两册,原稿内容有些部分得稍做更动。不过这么一来会更宏观,所以这绝不是妥协后的结果哦。」
    最后一次会议结束后,纪久回家向大家如此报告。大家刚开始都是半信半疑,接着又暗中怀疑那些人,最后知道他们真的可以相信对方时,脸色才不约而同地转阴为晴。
    「啊,太好了太好了。」
    「虽然很可惜不是完全独立的书,不过这种时候也不能要求得太过分啊。」
    「恭喜你!」
    「不过我就变成染织学会的会员了,据说会加上这头衔,我想这多少也是无可奈何吧。」
    「对呀,这种事倒还能让步啦。」
    听到蓉子如是说后,纪久接着说:
    「没错,没错,只要事情好办一点就好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出卖灵魂的事情呀。」
    然后喝了一口蓉子帮她倒的奶茶。
    蓉子心想:纪久变了。老实说,改变的并不是只有纪久。
    与希子专心准备适合三人联展的作品,之前已经做了仿奇勒姆作品及蕾丝编织等,所以就作品的量来说,是三人中最多的(她的作品几乎都是蓉子染的,所以也可以说是蓉子的作品)。但其中最卖力的,当数即将悬挂展示在正面挑高空间的那件艺术创作,这可说是三人联手合作的象征性作品。多次试作、修正错误之后发现,将白色麻绳、淡米色嫘萦和普通亮度的线编在一起,会形成奇特的光泽与质感,正好能够表现无机质意象的世界。嫘萦丝是请蓉子染的。
    但还在就学中的两人(再加上学习中的一人)竟要开作品展,仔细想想还真是鲁莽行事。想也知道来参观的一定都是彼此的亲朋好友,但自己的作品真值得请人家特地来参观吗?
    与希子突然担心起来,接着又左思右想,突然灵机一动,赶紧停下手边的工作站起来,去找一直在客厅看书的蓉子。
    「喂,蓉子,如果只有我们的作品,我没什么自信耶。」
    「哎呀,连你都这么说,那我该怎么办呀?」
    比她更没自信的蓉子也突然担心起来。
    「所以呀,我突然想到,要不要也拿几件莉卡小姐的衣服一起展示呢?因为神崎他们不也夸奖过,说其中有很多件都可以送进博物馆的吗?」
    没错,是有这么回事,那些的确值得鉴赏。
    「对耶,如果只有我们自己玩得开心就太可惜了喔。」
    蓉子当场赞成,后来与希子也对轮值准备晚餐而下楼来的纪久提起这件事,甚至说:
    「免得有人说只有我们的作品不够看。你想想,滥竽也可以充数,聊胜于无呀。」
    「没礼貌,现在莉卡小姐的衣服有一大半是我祖母的耶。」
    纪久假装生气,嘴里却说:
    「再把莉卡小姐的衣服拿出来看看吧。竹田应该比较有研究,所以还是和他商量过后,再挑出比较珍贵的去展示吧。」
    「不了解的地方,一边问他,一边把解释写下来就行啦。」
    与希子开开心心地去打电话给竹田。
    玛格丽特正好回来,和她擦身而过。她的肚子已大得相当明显,原本常穿的牛仔裤早就不能穿,现在都穿t恤,加上搬家大拍卖或跳蚤市场买来的背心裙。因为正值夏天,所以这样还撑得过去,玛格丽特虽然很少抱怨,但偶尔还是会发牢骚,说夏天对孕妇真是苦不堪言。
    「现在爬坡途中部得休息好几次,呼呼喘个不停呢。」
    「从前的玛格丽特根本做梦都想不到呢。」
    「人也变圆了。」
    玛格丽特脸都红了。
    玛格丽特即将生孩子的事情,蓉子已经向父母亲报备过。父亲一脸为难地考虑了很久,他似乎很难接受这种事情————亦即女性未婚产子————即将在自己母亲的房子,同时也是自己出生成长的房子里发生。母亲帮着说服父亲说:话虽如此,总不能将她赶出去呀。母亲则是担心:万一传出那里纵容不检行为的谣言,对女学生宿舍来说不啻是个致命伤。两人态度最后终于软化,是因为蓉子难得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正正当当地生活,没什么好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蓉子的父母亲突然感觉蓉子变成熟了。
    不过,当事人玛格丽特是不是将这件事告诉自己的父母亲了呢?
    即使蓉子问玛格丽特,她也总是含糊其词,把话题转开。
    竹田不一会儿就笑咪咪地来了。
    「嗨,各位。」
    说着就进屋,在一件件摊开的莉卡小姐衣服前面坐下。
    「竹田,有神崎的信吗?」
    与希子问,感觉好像是特别替玛格丽特和纪久问的。
    「那之后就没信来了。不知道是无法写信,还是写了没法寄,又或者是寄了没到……」
    「一定是其中一种吧。」
    纪久若无其事地说。
    竹田自己大概也很担心,一副不愿再想下去的样子,微低着头开始选起衣服。
    「这件锦纱一定要选哦。」
    然后又指着旧和服说:
    「咦?同样花色怎么有两件?」
    他指的是上面有琴、菊花和小槌变形花样的和服。蓉子说:
    「啊,这两件呀,很不可思议,莉卡小姐和纪久祖母的人偶都有哦。上次收在最里面,没拿给你看,所以……」
    「我第一次看到。」
    竹田简短地说,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的图案。与希子说:
    「对了,我那时候不是说同花色的衣服,其中必定有所关联吗?结果是因为两尊人偶是双胞胎呢。」
    「没错,这两件和服多半是阿niǎo请人做给自己女儿,也就是纪久祖母的人偶,以及佳代的人偶————莉卡小姐的吧。」
    竹田抬起脸肯定地说。
    「阿niǎo请人做的?」
    「不会吧?」
    「你不是说阿niǎo曾经出国到欧洲旅行一年吗?」
    「是呀。」
    「那时她多半在博物馆之类的地方见过这种风格的斧头吧。这图案是菊花、古琴再加上斧头。」
    「咦?不是小槌子吗?」
    「我一直以为是三味线的拨子。」
    「因为看到琴嘛,便只想到鼓……」
    「这是古代欧洲祭祀用的斧头。而且看到古琴、菊花,一般人都会自然想到另外应该还有斧头。」
    「为什么?」
    「因为『斧』、『琴』、『菊』和『听到好事』谐音,有吉祥之意呀(注138)。」
    「不过,一般应该不会想到要把斧头当成装饰图案呀。感觉似乎满怀怨念。」
    想挥下这把斧头的是对方的女性吗?还是如爬墙虎的藤蔓般连绵蜿蜒的、业力似的东西呢?纪久感觉阿蔫一系的怨念仿佛海啸般从过去直扑向自己,忍不住皱起眉头。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然后蓉子才说:
    「喂,纪久,也不能把这全当成诅咒或怨念吧。」
    其实蓉子自从看到两件同款和服时就已经有这感觉了,只是现在才发现自己可以用言语表达出来。纪久仿佛突然听到有人叫她似的。
    「咦?」
    同时转向蓉子,正面紧盯着她。
    「你想想,这两个人偶分别属于各自的孩子对吧?『斧琴菊』是吉祥的谐音,所以一定也包含祝福的意思吧。」
    纪久望着蓉子的视线顿时强烈得仿佛发光,接着转而投向远处。
    「祝福……」
    「是呀,为双胞胎人偶订做这两件相同的衣服,是为了祝福那两个分别拥有两尊人偶的孩子,因为那也是属于自己孩子的人偶呀。」
    「祝福……」
    纪久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
    「对喔。不过我想同时还是怀有怨念或恨意的,如果单纯只是祝福的心意,还有许多别的吉祥图案可以选择呀。」
    祝福的同时还带着诅咒,走在地狱深渊似的痛苦呻吟,使得祝福更加深切。
    祝福与怨念就像一块布的正反面,互相加深彼此的颜色。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因为我觉得这两者也可能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心中。」
    纪久平静地断言说。
    竹田选的衣服当中也有唐草花纹的,但并非像型染(注139)那样,相同花纹一再反复出现而已。葡萄藤的某处还躲着一只小鸟,某处又开着花,变化十分自由。
    「你们看,这个图案从这里开始有明显的变化。原始的旺盛气势虽然已削弱,却维持着更加高雅稳重的调和感。喏,最重要的就是这花纹改变的时候,不管是多么复杂的花样,只要是不断重复的,都很轻松,因为只要一直摹仿下去就好了。改变前和改变后,花纹持续的期间都很轻松,真正痛苦的是改变的那一瞬间,必须进行仿佛连根拔除般的工作。但即使如此,也不能舍弃原有的根,否则会变成无根的草,因为改变必须在一路绵延的脉络中进行。」
    「唐草的概念只有一个,就是连续不断。」
    竹田静静地回答。
    「喂,你记不记得住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
    与希子从纸门另一边对纪久说。与希子虽然已经钻进被窝,却一点睡意都没有,听到隔壁纪久辗转反侧的声音,便开口问她。
    「记得呀,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莉卡小姐,觉得不知所措,后来决定暂且持保留态度,对吧?」
    纪久听起来也毫无睡意。
    「我到现在还是一样不知该如何看待她,但在考虑这个问题前,她的存在已牢牢种在我的心里了。」
    纪久想起那天在那座山里看见天蚕蛾时的鲜明印象,也想起不知为何当时竟把蛾和莉卡小姐重合起来。
    「发生了好多事哦。」
    与希子说着叹了口气。
    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虽然自己一向和父亲唱反调,现在却希望至少让他看看自己的作品。这事她曾对纪久透露,纪久说:
    「我觉得你父亲的画很震撼人心,以后一定会很出名的。与希子,你擅长的领域虽然不同,但一定有遗传到他的资质哦。」
    「拜托,饶了我吧。不过古怪的个性或许有遗传到啦,还有不适合婚姻这一点也是。」
    「哎唷,适不适合,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呀?」
    纪久嘴里虽然这么说,实际上却很难想像与希子当上家庭主妇的样子,至少不可能做得像井之川家族的女性那样吧。
    「我爸搞不好等不到三人联展那时候了。」
    与希子茫然地说。纪久不知如何安慰她,便提议道:
    「那么我们就先在这房子里陈列你的作品,以及那件合作的艺术品,请他过来看,如何?」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与希子喃喃地说。
    「一定要让它来得及呀。」
    纪久以强硬的语气说。
    与希子考虑了一会儿:
    「嗯。」
    说着竟起身又说:
    「我现在就去织。」
    接着就下楼去了。
    纪久瞪着天花板,最后也暗说声:「好!」下定决心,跟在与希子后面去了。
    纪久的织布声比以往更规律,而且不知为何带着深深的温柔。
    蓉子半梦半醒之间模糊地想着:啊,纪久在织布……
    玛格丽特也是左思右想睡不着,想着即将临盆的宝宝、针灸师资格考的事情……玛格丽特已经不打算回美国了。这个国家不论如何只一视同仁地将自己视为外国人,她住起来反而自在。打工教英文时存的钱大概还够撑上一阵子,不过之后还是得出去工作。高田说会像往常一样雇用自己当助手,而且高田的妻子也说工作的时候要帮自己看孩子,所以就像办公室里有托儿所似地,这对自己来说真是一大鼓励,不过总不能永远都当高田的助手,总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非做不可。
    ……对了,非做不可的事情……玛格丽特正如此思索,耳边却传来纪久织布的声音。
    ……纪久这么晚了还在用功……
    玛格丽特专心听着那规律的声音,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与希子不分昼夜,只要有一点时间就继续织,因此蓉子和玛格丽特都很担心,要她偶尔也要休息一下,但她却完全不听。
    「过去有这么一个童话故事对吧?叫做《艾莉莎与十一只天鹅》(注140)吗?」
    「对呀,用荨麻(注141)织上衣对吧?我读了纪久的文稿之后才知道,从前的人真的拿荨麻来织布耶,真叫人吃惊。我还以为那只是童话故事而已,不过现在日本竟然也还有人在织。说不定在从前的欧洲这也是女人的苦差事之一喔,所以才会连童话故事都出现这种苦修般的情节。」
    「与希子的工作要是来得及当然是最好,不过……」
    纪久的捻线绸才刚剪断经线。
    「不过她父亲的情况不是很糟吗?能撑到这里来吗?」
    「医生说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而且与希子的母亲也会跟在旁边。」
    「要是能准备妥当就好了。」
    那件艺术作品原本预定设置在画廊的挑高空间,因此实验性的展示也得找个天花板高一点的地方,拿掉天花板后改建的宽沿廊正好适合,于是大家决定选在那儿。
    「要挂在玻璃门那边呢?还是纸门这边呢?天蚕丝是纯天然没加过工的,所以对阳光没什么抵抗力哦,可以的话最好还是挂在纸门这边……」
    「这么一来,就得请他们从庭院那边看过来了啊,还是希望让他们在客厅那边慢慢欣赏,所以挂在玻璃门那边吧,他们来之前先用铝箔纸之类的遮一下就行了呀。」
    「对喔,反正总有一天也是会褪色,没有事物能永远维持原来样子的……」
    纪久突然想起神崎曾经说,他喜欢历经时间洗礼的遗迹所呈现的静谧。
    东安纳托利亚的大地正因干燥而呈现一片红褐色吗?
    大朵大朵的云被风吹动,会在大地上投下微妙的阴影吗?
    尘埃扬起,细微粒子的移动,会改变那颜色吗?
    这些光景一定会紧紧抓住神崎的目光吧。
    ※
    与希子父亲在佳苗陪同下遥访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蓉子便听凭自己的父亲到车站去接他们。
    「我爸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佐伯先生说。」
    与希子一头乱发,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又抬着梯子左右移动,蓉子在她旁边一边帮莉卡小姐穿托加袍,一边如此说。蓉子的父亲已经在佐伯暂时出院时拜访过他,当场受托几件佐伯的画作,其中两件已经有买主了。
    「那真是托蓉子的福哦。」
    与希子爬下楼梯审视整体的平衡感,同时喃喃说道。
    「才不呢,我爸是个工作态度十分严谨的人,不管我这个女儿说什么,要是他本身不认同,也不可能做成生意。我很久没看到他脸红的样子了,那是他看见好东西时兴奋的表情哦。」
    蓉子问与希子,莉卡小姐的腰部是要束紧,还是任其自然垂坠产生皱褶?
    与希子瞄了一眼,说:
    「任它自然下垂。」
    「可是不束紧的话,衣服的前身和后身可能会脱离哦。」
    「那就在腋下那边稍微缝几针吧。」
    光泽柔和的嫘萦缠绕在麻绳上,细心编织得宛如蜘蛛网,与希子这件作品以不锈钢细线贯穿做为骨架,因此要表现流动感或绷紧的效果,全取决于与希子的双手,接着,虽然免不了得在柱子及栏间(注142)打洞以固定整件作品,这位不客气的房客依旧毫不留情地挥下铁鎚。
    「莉卡小姐借我一下。」
    莉卡小姐所在位置,是在中央偏上方编成袋状之处。把极短的衣服后身及莉卡小姐的身体放进去,让长长的衣服前身像织锦挂毯似地垂在中央,嫘萦编成较细的镂空蕾丝从一部分麻绳延伸出来,像披纱一般拉在她前面,捻线绸则是各种颜色不规则延伸的鲜艳花色,仿佛象征这家中的一年。透过蕾丝,仿佛隔着时间还能远远看见鲜明生动的色彩。蕾丝的一端则握在莉卡小姐的右手中。
    「不会吧!」
    蓉子不禁瞪大眼睛。
    「与希子,你真了不起呀!」
    与希子害羞地说:
    「大家合作的,合作的。」
    「纪久!玛格丽特!」
    蓉子对着二楼大叫。
    听到声音下楼来的纪久也不禁为之屏息。
    此时正好逆光,自己的作品从与希子那张柔和而高雅的蕾丝作品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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