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他说过自己不懂麻将。
    若是不懂麻将,也就难以解读这个死前讯息。
    尽管接下来的推理是自圆其说,但假设犯人是百田老,这个死前讯息就合乎南先生说的第一种情况————为了避免讯息被犯人发现时遭到清除。
    因为犯人是百田老————因为犯人不懂麻将,所以旭川朝日利用麻将点棒这个构想,留下死前讯息。即使讯息被发现,犯人也无法理解。上述的可能性并非全然没有。
    「原来如此,麻将的点棒啊。嗯~我完全没看出来呢。您真厉害,早乙女小姐,不愧是昭和侦探事务所的侦探。」
    「没、没这回事,您太抬举我了。我还只是实习侦探,再加上我刚好了解麻将,才碰巧得出答案。」
    「那么————早乙女小姐,根据您的推理,犯人是名为百田老的作家吗?」
    「这个嘛……」
    在由良先生再次开口确认的瞬间,我有一种胸口被人揪住,难以喘息的感觉。我不清楚这是紧张还是不安,总之莫名感到十分沉重。
    这就是做出决断时的重担。
    根据自己的推理、根据自己的想法,可能左右一个人的人生。由上述这种沉重压力所衍生而来的质量————解开暗号的喜悦,转眼间就被这个重担给压碎了。
    「……我不清楚,只是个人认为这样的可能性很高。即使死前讯息指的是百田先生,但未必就是指认他为凶手,再加上我的解读方法说不定错得一塌糊涂……」
    我只能说出如此暧昧不明的回答。
    我明白自己的说法十分卑鄙,完全是在避重就轻、逃避责任,不过一想到如果自己的推理出错,我就害怕到无法做出任何判断。
    我对自己没有绝对的信心。
    真要说来————甚至希望自己的推理出错了。
    「……我个人是希望,百田先生并不是犯人。」
    我实在无法相信,认真面对作家这个职业,一直为此烦恼的百田先生,就是动手杀人的凶手。
    「我明白了,早乙女小姐。对于您的推理,我会当成是一般市民提供的情报,心怀感激拿来参考。想当然耳,我们不会光凭这个推理就认定犯人是谁,请放心。」
    由良先生似乎看穿我的烦恼。我回了一句「真是非常感谢您」,深深地向他鞠躬。
    此时,一名刑警走过来,是个长相剽悍、年约四十岁的男性。
    「由良,你在这里做什么?稍微过来一下。」
    「啊,土井警部,请听我说,其实我刚才得到关于死前讯息的线索————」
    「死前讯息?那种事怎样都行,你赶快过来。」
    土井警部继续说:
    「犯人刚刚来自首了————是个名叫百田凉的二十岁小鬼。」
    5
    事实上,警方似乎很早就盯上百田凉。
    想当然耳,不是因为死前讯息的关系。
    而是饭店内的监视器————在影像纪录中,拍下了百田先生出现在三十六楼走廊上的身影。
    当我以既悬疑又浪漫的方式,挑战「暗号化的死前讯息」这个谜团时,警方是以既单纯又实际的手法揪出嫌犯。
    这让沉迷于解开暗号的我,莫名感到羞愧。发生于现实中的事件,出乎意料都是以这种方式迎向结局吧。这里面不存在任何浪漫与情感宣泄,而是依据赤裸裸的客观证据来寻找犯人。
    仅凭极主观的视角解读的死前讯息,与纯以客观角度拍下影像的监视器————究竟要以何者为优先,可说是明显到不容辩解。
    听说在犯案时间造访三十六楼的访客中,没有预定住宿于该楼层的人,只有百田先生与春山先生。先撇开担任责编的春山先生,百田先生完全没有拜访受害者的理由。
    基于这点,加深了警方对他的怀疑。
    正当警方准备以嫌犯之一的身份,将百田先生找来约谈之际————百田先生竟然先一步前来自首,主动表示「人是我杀的」。
    「……旭川老师把我当成无名作家取笑一事,我说什么都无法原谅。起初,我只是希望他能为自己在派对上的发言跟我道歉,才去那个房间找他,只是我跟旭川老师后来爆发口角,我在一怒之下,气到脑中一片空白……」
    百田先生露出因后悔而崩溃的表情,嗓音哽咽地交代犯案动机。
    在这之后,他被刑警们团团包围,铐上手铐带走。
    我不发一语地望着这幅光景。由于百田先生一直低头看着地面,没有与我四目相交。
    我到现在仍觉得难以置信————不过这就是真相吧。
    尽管我针对死前讯息找出的答案,已经得到证实是正确的,我却没有因此获得任何满足,反而是一股近似倦怠感的阴郁情绪,逐渐填满我的心底。
    侦探只是在打一场败仗。
    南先生曾说过的这句话,如今我多少能够体会了。纵使成功解开谜团,纵使成功揪出犯人,纵使成功替受害者洗刷冤屈,我却没有一丝「获胜」的感受。
    这种情况、这股感受,就是极恶侦探一直以来面对的事物吗……
    「————咦?」
    当包围百田先生的刑警们,成群走向三十六楼的电梯大厅时————一名男子伫立在前方。南阳,这位半途放弃查案的侦探,仿佛想挡住众人的去路般,傲然站在走廊正中央。
    「南、南先生……?你在做什么?不是已经先回去了吗?」
    我连忙上前关切,他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南先生的目光一直固定在某个位置。
    他以仿佛快把人射穿的眼神,瞪着被刑警们围住的百田凉————瞪着这起事件的犯人。
    「十分钟。」
    接着,他终于开口。
    「给我十分钟,我想跟这家伙聊聊。」
    虽然不能算是南先生一声令下决定了这件事,但南阳的一句话似乎对周围警察有某种程度的影响力,于是数名刑警商量后,同意在警方安排的空间里,让南先生与犯人交谈。
    会谈地点安排在饭店的职员室。
    南先生与百田先生隔着一张桌子对坐,我则是站在南先生的身后。其实南先生原本想与百田先生单独交谈,只是部分刑警表示「让他们独处不太好吧」,偏偏南先生坚持拒绝警方介入,因此透过消去法,最终决定由我以第三者的身份参加会谈。
    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半途放弃查案的侦探,事到如今又想做什么?
    明明事件应该已经解决了。
    明明谜团都已全数解开,也揪出犯人。
    「你是在针对我吗?」
    南先生忽然说出此话。他毫无前兆地抛出这句话,我听得一头雾水。
    他以十分不悦的眼神,瞪着坐在对面的百田先生。只是百田先生没有回答,依然低着头默不吭声。
    面对行使缄默权的百田先生,南先生不耐烦地啐了一声。
    「你别担心,不会出现『其实刚才的对话,我已经录下来了』这类结局,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把接下来的对话泄漏给警方知道————毕竟就算泄漏出去,也无法阻止你的计划。」
    南先生开口说话的同时,单手摘下脸上的眼镜,露出锐利如刃的目光,并用另一只手彻底将头发拨乱。
    他逐渐变回平日的南阳,变回我所熟悉的他。
    感觉上像是进入状态————不对,是切换状态。
    从「推理小说家」西东南,变成「极恶侦探」南阳。
    「……呵呵。」
    百田先生发出笑声,然后抬起头来。他也同样彻底切换成另一种状态。从仿佛快被懊悔与自责压垮的痛苦表情,转变成泰然自若的神情。
    「针对你……吗?冤枉啊,我完全没有这种打算。真要说来,我还想向你报恩呢。」
    先前那段哽咽不已的自白仿佛从没发生过,百田先生以流利的口条侃侃而谈。他露出淡然的眼神,直视与自己面对面的男子。
    「我可是很感谢西东老师喔。你只因为是同期作家的关系,就愿意跟我这种人当朋友。即使明白你单纯是基于社交辞令才与我打交道,我还是很高兴。所以————若要被人逮捕,我情愿是由你亲自动手,希望你能为我上演一场痛快的推理秀。」
    「我没理由照顾你那么多。」
    「大概吧,谁叫西东老师比我想象的更优秀,个性也更别扭。」
    双方以平静的语气交谈。
    以专属于两人的言语,在专属于两人的世界中交流。
    完全处于状况外的我,听得一头雾水。
    「……你、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眼前情况导致我再也按捺不住,脱口说出心中的疑问。
    「所谓的死前讯息,是推理小说里常用的基本题材之一,不过有时候,死前讯息又会过于让人觉得作者在自圆其说吧?」
    南先生没有看向我,像是自言自语地开始解释。
    「比方说所有嫌犯的名字,都『碰巧』有个共通点,或是嫌犯的名字『碰巧』容易化为暗号,令人不禁想吐槽:『喂喂,我说作者啊,你根本是想要描写这个犯案手法,才把角色设定成这个名字吧?』类似这种粗制滥造的犯案手法,可说是屡见不鲜。」
    「……」
    「假如这起事件发生在推理小说里,并且那个死前讯息便是解谜的关键,喜欢挑毛病的读者肯定会认为:『原来如此,作者是为了写八个圆点代表麻将里一百分点棒的题材,才将犯人的名字设定成「百田」。』」
    「……」
    什么?他究竟想表达什么?
    这名男子到底是以何种立场————是以何种角度在说明?
    「为了犯案手法而决定犯人的名字,堪称是推理小说的宿命。针对此事指责作者太过自圆其说,未免有些不解风情————只是唯独这次,我不得不开口吐槽,毕竟那个死前讯息未免也太贴近题材了。」
    题材。
    贴近题材。
    「『碰巧』没有当场死亡的受害者,『碰巧』是个有毅力留下死前讯息的人,在『碰巧』只能印上圆点的状况下,『碰巧』联想到光凭圆点就能传达、近似于暗号的死前讯息,『碰巧』犯人有着能够透过麻将点棒来形容的名字,『碰巧』犯人不会打麻将————像这样的自圆其说,岂会存在于现实之中?」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即使我还无法明白,不过依南阳的口吻,至少能确定他早已解开死前讯息的谜团。
    照此看来,南先生远比我更早解开谜团。他绝非因为无法解开暗号,才半途放弃查案。
    「这种三流推理小说里才有的自圆其说,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如此一来,可能性只有一个,表示这是有人蓄意安排的。有个自以为是的作家,蠢到无药可救的笨蛋,引发这起贴近题材的事件。」
    南先生继续说:
    「犯人就是你,百田。」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没有一丝悬念的真相。
    对于这位主动坦白罪行之人,南先生再次指认对方为凶手。
    「这起事件的真相,都与常理恰恰相反。但若是从根本逆向思考,一切就合理了。死前讯息并非是在犯行后才想出来,而是先构思好死前讯息才动手犯案。」
    我听得一头雾水,脑子简直快烧焦了。构思好死前讯息后才动手犯案?这算什么?天底下怎会出现这种因果颠倒的现象。
    因为,所谓的死前讯息,是受害者在濒死之际留下的讯息,所以才被称为「死前讯息」不是吗?
    换言之,只是灵机一动,所谓的灵光乍现。
    绝不可能是事前就先构思好的点子。
    「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个『百』字,事件现场才留下与麻将点棒有关的死前讯息。倘若你的名字里有『万』或『千』,应该就会留下一万分点棒或一千分点棒的图案。如果名字里有『东西南北』或『春夏秋冬』,你就会利用字牌或花牌吧?假使你的名字很难用血字在地毯上表现出来,到时就在房里准备纸笔即可。被当成凶器使用的笔电,上面的键盘也是很好的工具。真要说来,你根本不必坚持在那个房间里行凶,只要把目标引诱到能让你实行犯案手法的地点,再动手杀掉就好————唯独这起事件,说穿了就是无论犯人拥有什么名字,你都会安排出看似谜团的暗号。」
    这有别于受害者在临终前,非得赶紧留下死前讯息不可的情况。
    思考时间应该相当充裕。
    南先生说到这里稍做停顿,然后才继续解释。
    「因为这次留下死前讯息的人————就是犯人,也就是你。」
    我错愕到瞪大双眼。虽然南先生从刚才便一直在说一些难以理解的内容,不过这句话堪称是其中之最。
    「什﹑什么?留下那则死前讯息的人是……百田先生吗?并不是受害者旭川老师?」
    死前讯息缺乏公信力的理由之一,就是「无法否定是犯人伪造的可能性」。
    难道南先生想表达的是这种情况?
    犯人为了掩饰罪行、为了扰乱搜查,在现场伪造出死前讯息。
    在此次事件里,并非绝无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就算是受害者亲手用鲜血印下八个红点,但只要犯人趁着遗体出现死后僵硬现象之前,也就是目标刚死亡的时候,抓起受害者的手代为留下讯息,便能轻易完成代表一百分点棒的图案。
    这种事并非不可能。
    真要说来,反倒是极有可能。不过————
    「请、请等一下,南先生,这太奇怪了,简直是奇怪透顶。你说留下那则死前讯息的人是百田先生……怎么可能啊?因为那则死前讯息指认的人,正是百田先生喔!」
    为了扰乱搜查,故意留下表示其他人姓名的死前讯息,至少还说得通,也能理解这么做的意图为何。
    不过,犯人亲手伪造的死前讯息,竟是指出自己的名字?
    一般来说,根本没必要特地这么做,简直是太荒唐了。
    「此次事件,就是出现这种『荒唐』的情况。」
    面对大感困惑的我,南先生以十分平淡、云淡风轻的语气说。
    「受害者旭川朝日,很可能是当场死亡。身为犯人的百田凉,利用尸体的手伪造出死前讯息,将代表自己名字的八个点印在地毯上。」
    「这、这是为什么?」
    「我就是为了确认此事,才重新回到这里。当初我认为这个死前讯息太过庸俗,因此决定先离开,但后来又觉得让犯人溜掉的话,心里会很不是滋味。」
    南先生说完,百田先生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可没有小看大名鼎鼎的西东老师。对于一百分点棒那种暗号,我相信你一定能轻松识破。」
    「我问你,其实你会打麻将吗?」
    「会打,不过不太擅长计算点数。由于我不想参加什么麻将大赛,因此去年跟今年都以不会玩来推托。与不熟的大叔们连打好几个小时麻将,我可是敬谢不敏。」
    随后他又补上一句「那段时间,我情愿拿来思考与小说有关的事」。
    语毕,百田先生瞄了我一眼,令我感到背脊发凉。他没有一丝愧疚、悠然自得的眼神,此刻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
    「若是问我为何这么做……基本上,这算是一场游戏。因为我原先就打算被捕,想说机会难得,决定来玩点花样。为了报答照顾过我的西东老师,于是利用名为死前讯息的解谜要素,筹备这出符合推理小说的节目。」
    「只是水准太低,让人以为是在针对我罢了。」
    南先生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悦,继续说道。
    「毕竟这起事件跟我的出道作一样,都在解谜要素中加入死前讯息。害我以为你是故意透过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讽刺我说『你的作品就只有这点程度』。」
    「西东老师,你的被害妄想症太严重了,我可是很喜欢你的作品喔。尽管诡计的部分……老实说是有点那个……不过角色塑造得非常好。我原先以为西东老师喜欢这类单纯的题材,所以才想出一百分点棒的死前讯息。与其说我降低谜团水准,倒不如说我是想避免采用过于艰涩的暗号……没想到却造成反效果。」
    百田先生表情柔和地露出苦笑,双肩一耸。
    「……南先生的出道作品里,是出现怎样的死前讯息呢?」
    我好奇地发问。南先生表示:「说出来就等于破梗了,你确定要听吗?」我随即回一句「无所谓,反正我也没兴趣看」。南先生露出略显哀伤的表情后,开始解释。
    开口说出他以作家身份出道的作品中,最关键的线索。
    「作品中的四位嫌犯,名字分别是『本田(honda)』、『川崎(kawasaki)』、『铃木(suzuki)』与『山叶(yamaha)』。受害者则以鲜血画出一个音符的图案。」
    「难道说,结局就是名叫『山叶(yamaha)』的人是凶手吗!」
    灵感是来自于该厂商也有制造乐器吗!只因为「本田」、「川崎」、「铃木」与「山叶」等机车制造商里,唯独「山叶」制造的乐器也很有名吗!
    面对忍不住如此大喊的我,他的答案是:「对啊,真亏你知道。」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喂喂喂喂,这也太废了吧!
    真是好烂的暗号!
    明明嫌弃这世上的推理小说都喜欢自圆其说,自己却采用一个自圆其说到极致的死前讯息题材。虽然听说过南先生很不擅长构思作品的诡计……但我没想到竟然到这种地步。即使是《柯南》的动画原创剧情,也好歹会设计比这更讲究的死前讯息。
    我有股冲动想大肆吐槽,但最终仍强忍下来。纵然此事带来的冲击,足以把现场沉重的气氛全数吹散,我还是努力保持严肃的态度。
    不能让整起事件以搞笑的方式收尾。
    因为————还有谜团尚未解开。
    「百田先生。」我问:「假如刚才说的全部属实……你此次的犯行,全是预谋犯案吗?」
    百田先生刚才说过,他原本就打算被捕。若是冲动犯案的凶手,势必不会说出这种话。
    不光是如此,假如死前讯息不是出自受害者,而是出自犯人之手————倘若犯人在事前就细心琢磨过,想出能意指自身名字的暗号……
    那也不算是冲动犯案。
    绝不可能是一怒之下动手杀人。
    「你向刑警供称『无法原谅他取笑我是无名作家』,以及『爆发口角而一怒之下动手』,这些全都是谎话吗?」
    「没错,你说对了。」
    百田先生随后补上一句:「这是很正当的动机对吧?」
    他以坦率到令人心惊的方式,收回曾经说出的自白,并且亲口承认这起事件是有计划性的犯罪行为。
    「为什么……为何要这么做?为何你要杀死旭川老师?」
    既然不是冲动犯案,既然不是一时之间无法控制情绪————
    为何他要杀人呢?
    「西东老师,相信你早就知道了吧?」
    「……」
    「我相信西东老师一定能理解我的感受。」
    南先生不发一语。他仍是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始终闭口不答。
    现场陷入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经过数秒后————
    「因为我想要名气。」
    百田先生说出答案。他以没有一丝阴霾的清澈眼神说出这句话。唯独内心没有任何愧疚的人,才有办法露出这样的眼神。
    「名气……咦?这是什么意思……」
    「早乙女小姐,我可是一名作家喔,因此我的动机————我的行动原理,势必只有一个。我想要名气,想让更多人阅读我的作品。这就是我的心愿,我唯一的心愿。」
    百田先生看着大感困惑的我,口沫横飞地继续解释。
    「相信你早已听说……我的出道作并没有大卖,根本挤不进销售排行榜。在各个网路书店的排名,也是猛然一看还算不出是几位数的名次。想当然耳,再版的机会十分渺茫,而且听说出版社陆续收到各书店的退货。我的作品卖不出去,只是————似乎并非因为我的作品太过无趣。」
    作品没有大卖的原因,问题不是出在内容上————我早就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不是百田先生的自负或输不起,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担任责编的春山先生曾说过,百田老的小说很有趣,却很难推销。
    由于以推理小说而言,作品的完成度太高,导致包装上难以传达出内容的有趣,无论用何种标语都等同是在泄露剧情。
    「如果是内容太无趣,我反而能够接受。假如让众多读者欣赏后,换来的感想是『真无聊』,我还能够把问题归咎在自己身上,都怪自己缺乏才能而死心。但是,作品没办法卖出去————未能让读者欣赏我的作品,这种时候又该怎么办?」
    百田先生仿佛抬头向虚空发问。他提问的对象不是我们,而像在询问老天爷,或是询问掌管小说的神明。
    「『内容很有趣却难以推销』、『内容很有趣却难以包装』……我不知听人这么说过多少次。不仅是出道作,连后续作品的提案也都换来相同的评语。老实说,我好想大骂『别开玩笑了』,或是『既然内容有趣,该如何推销出去是你们的工作吧』。」
    百田先生扬起嘴角,以自嘲的语气丢下这句话。
    「到头来,像我这种无名新人的作品,在没有任何话题性的情况下,根本没人愿意拿起来翻阅。获得新人奖的光环,早在很久以前就消耗殆尽。若是我能理解时下的流行、向畅销要素看齐,结果应该会不一样……但我说什么都不想那么做,也做不到。」
    百田先生吐完苦水后,抬头望向南先生。
    「西东老师,你倒是能毫不排斥地做到这点。你有别于我,是『为了成为作家而成为作家』。你在理解时下流行、研究过畅销要素后,持续回应读者的需求,贯彻职业作家应有的态度。」
    「还好啦,我只是喜欢推理小说家这个名号以及版税制度,才从事这份工作。我不同于你这种天才作家,对于笔下作品没有任何坚持,还经常有『是否有其他人能帮我写呢』这种想法。」
    ……不,以一名作家而言,这种心态应该不可取吧?
    「像你这种『为了创作小说而成为作家』的人,应该很鄙视我这种职业作家吧?」
    「我怎么可能会鄙视你?真要说来是恰恰相反,其实……我羡慕到难以自拔。能够向畅销要素看齐也是一种才能。而我就是没有这种才能,对我来说太勉强了……我只会写自己觉得有趣的作品。」
    「这算是一种任性,不是专业作家该说的话。」
    「我明白自己的发言缺乏专业意识。我十分清楚,这是因为自己没有努力写出受欢迎的作品,没有努力勾起读者的兴致。不过,就算这样……我仍是办不到。对我来说……那不过是向现实妥协罢了。」
    为了成为作家而成为作家。
    为了创作小说而成为作家。
    彼此原则似是而非的两人,面对面对峙着。明明志在相同的职业,明明追逐相同的梦想,明明以相同的语言在交流,两者却有如鸡同鸭讲。
    仿佛双方身处在不同的次元,打从根本就有所出入。
    「我……只是想得到公正的评价。不过凭我的写作风格,连站上擂台的资格都没有,无人愿意阅读我的作品。唯一能仰赖的出版社,只会推销已经大卖的作品,根本不肯花钱在无名作品上……害我陷入走投无路的局面。在这一年里,我不停为此烦恼,始终没办法想开一点,甚至曾考虑过切下双手,或是直接把双眼挖出来。」
    百田先生说出这番话时的嗓音跟语调,有别于惊人的内容是相当平静,但隐约能从这般平静的态度,感受到某种非比寻常、近乎癫狂的念头。只会写自己想写的内容,只愿意写自己想写的作品————无法接受任何妥协,埋头于创作的这种想法,究竟为他带来多么痛苦的折磨?
    「经过不断思索……我终于想到一个好方法。像我这种无名新人的作品,在没有任何话题性的情况下,势必没人愿意阅读————既然如此,只要自己制造出话题性就好。」
    「!」
    刹那间————
    一股冷颤从背脊直冲脑门。
    大脑擅自做出最坏的想象。骗人,不可能,太荒唐了,这是常人会有的想法吗?会产生这种想法,会联想到这种方法————就是名为作家的生物吗?
    「……制造话题……是吗?」
    我的嘴巴完全不受控制,重新确认这个恶毒的答案。
    「百田先生,你为了制造话题……动手杀死旭川老师吗?」
    「没错。」
    百田先生十分坦率,以坦率到近乎残酷的态度,点头认罪。
    「就是常人口中,利用炒新闻来制造商机的手法。世人对于不受欢迎的无名新人的作品不感兴趣————但是杀人犯的作品,我相信会勾起大家的兴致。」
    「……只、只为了这种事情!」
    「或许对你而言只是『这种事情』,不过早乙女小姐,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就已经是一切了。让更多人阅读我的作品,唯独这件事————便是我的一切。」
    「!」
    「由于重点只有『我要成为杀人犯』,因此说句老实话,被杀的对象无论是谁都行。总之,我需要一个会与我爆发口角,令我一怒之下动手杀人也不足为奇的目标……于是旭川老师和春山先生就成了候补人选,不过最后基于好感度,因为我讨厌旭川老师,便决定动手杀他。」
    一股恶心感,一股近似恐惧的恶心感油然而生。
    我感到头晕目眩,没办法站稳身子,几乎快当场倒下,但我仍用手撑在桌子上,拼死维持住意识。
    好可怕,眼前这个生物好可怕。
    我无法相信他与我一样都是人类。
    如果是基于愤怒与憎恨杀人,我还能够理解;如果是一怒之下动手杀人,我还能够理解;如果是遭人嫌弃是无名作家才愤而杀人,我还能够理解。
    如果以杀人为「目的」————尽管我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行为,但至少还在理解范围内。
    只是,眼前的男子不一样。对他来说,杀人并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
    他为了让自己的作品能够大卖————为了让更多人阅读自己的作品,只把杀人当成一种制造话题的手段。
    「这、这么做是不对的!绝对错得离谱!你觉得自己做出这种事、抱持这种想法,能够得到原谅吗!」
    「这么做是不对的,是无法得到原谅的,那种事我也心知肚明,因此我选择被捕。在被警方带走后,遵循日本的法律接受制裁。毕竟我杀了一个人,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
    不管我如何厉声斥责,百田先生依然没有丝毫动摇,有如早已接受一切般,以既平静又沉稳的嗓音说道。
    「大家很容易误以为我很年轻,但我已经二十岁,早就超过受少年法保护的年龄。不仅无法减刑,个人资料也不会受到保护,牢狱之灾肯定是免不了。我在监狱里赎罪时,将有很长的时间能够思考,思考自己在得到『杀人犯作家』这个顶级封号后,撰写推理小说的点子。」
    「!」
    难道说————
    百田先生早就设想到这种地步了?
    在犯案后坦率接受惩罚,在判决后坦率接受徒刑————他在冷静算计过所有一切后,才决定采取名为杀人的手段吗?
    这个国家十分包容犯罪者,只不过杀死一个人,根本不会被判处死刑。
    即使刑期会依照判决而定,但是初犯原则上不会被关超过二十年。若是配上优秀的辩护律师,并且成为模范囚犯,刑期可能不出十年就结束了。
    不出十年,他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明明杀了一个人————却又多亏杀了一个人,得以实现愿望。
    这样的他,实质上根本没有接受任何制裁,甚至连制裁都包含在他的心愿里。
    他反过来利用日本这个国家的法律,亲手满足自己的欲望。
    完美犯罪。
    这是完美实现犯人愿望的犯罪。
    无论是犯行,以及犯行后接受的制裁,全都一如犯人所愿。
    「事实上,我早就决定好下一部作品的主题,有许多已经构思好的点子。真令人期待呢,等我的刑期结束,从牢里出来之后,我与我的小说们,将会以最棒的形式问世。」
    百田凉露出笑容。
    他脸上的笑容,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却又激动得扭曲至极。
    赢不了。没人能战胜这种犯罪者。
    以守法之人为前提、以良善之人为前提,任谁都没办法赢过他。
    面对这种犯罪者,对我来说,对一名侦探来说,完全无能为力。
    「南、南先生……」
    我以求救的心态呼唤侦探,但南先生不发一语,只能以极度不悦的眼神狠瞪着对方。
    此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房门被稍稍推开,由良刑警探头进来说:
    「不好意思,南侦探,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低头看手表,发现时间早已超过十分钟。
    百田先生随即起身,横切过我们面前。
    「再会了,西东老师,下次见面时,我应该已是畅销作家。倘若你到时仍是一名作家,就让我们再聊聊关于小说的话题吧。」
    他以只有我们能听见的音量,却又令人排斥到难以忘怀的口吻,说出这番话。
    听起来像在炫耀自己的胜利。
    房门关上后,职员室里只剩下我和南先生。
    犯人被捕了。一切谜团都已经解开,犯人终将入狱服刑。
    假如在推理小说里,这会是可喜可贺的结局。
    但是,侦探们的心几乎被仅存于现场的决定性挫败所压垮。
    6
    隔天,「畅销小说『konamikan(粉蜜柑)』的作者逝世」这则新闻,经由各大媒体的报导,令世间一片哗然。
    身为犯人的百田凉,其姓名理所当然也被公诸于世。
    「犯人是推理小说家,杀人动机是忌妒吗!」有着这类见解的新闻,我已不知看过多少次。
    无论是电视新闻、报章杂志或网路消息,对于名为百田凉的男子————对于名为百田老的作家,不断争相重复报导。甚至包含一些琐碎的生平事迹与个人资料也被公开,我都快数不清大众媒体已经报导过多少次他的消息。午间谈话节目请来的著名评论家与知性派艺人们,在提及百田先生笔下作品的内容时,还恣意把一些偏激的句子断章取义地提出来,以「会写出这样的文章,果然作者的内心深处……」这类论调,进行各种自以为是的分析。
    这一切对我来说,只觉得是一种宣传手段。
    换作是企业,倘若没有支付上千万日圆成为赞助商,根本无法在大众媒体上播放广告。不过百田先生,成为杀人犯的百田先生,却无须花一毛钱,就能让世人认识自己的存在。
    这既是蓄意引发的炒新闻宣传手法————也是没能让世人察觉这是一种宣传方式,暗中产生宣传效果,称之为「秘密行销」的手法。
    结果,作家百田老的出道作《食罪》开始热卖。
    热卖到造成风潮,热卖到疯狂抢购。各大书店的存货瞬间被一扫而空。
    原先卖不出去的作品,在作者犯下杀人案件的瞬间,立刻以冲天之势变得畅销。
    想当然耳,各大媒体也开始报导「热卖」一事。在网路上:「这样抢购杀人犯的作品,真怀疑那种人的脑袋在想啥。」、「作者在写作时又不是犯罪者,不觉得这种论点太偏颇了吗?」、「帮忙贩售杀人犯的作品,出版社跟书店也难辞其咎。」、「作品本身又没有错。」、「话说这本书真是有趣到爆炸耶。」、「才怪,无聊死了,完全能感受到作者摆出一脸跩样,令人嗤之以鼻。」、「他是终结『konamikan(粉蜜柑)』系列的战犯。」、「想批评的家伙,先看完作品再来谈啦。」、「书中手法根本是抄袭另一部作品。」、「真有趣,有种终于读到推理小说的感觉。」、「明明能写出这么有趣的作品,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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