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刚刚您提到大场是吗?该不会各位都是佳织的同事吧……?」
    真也用眼神告诉岩沼——一言难尽哪!
    或许这表情比千言万语还管用,岩沼立刻弯起嘴角对晴男露出笑脸。不过却是他知名的僵硬笑脸,据说小孩子看了马上会吓哭。
    「是的,大场佳织小姐我很熟,直到去年她都是我的部下,是位非常优秀的编辑。」
    接着,岩沼若无其事地问道:
    「您该不会是大场的父亲吧?」
    漂亮!主编!真也在内心朝岩沼一拜。他半认真地想,如果自己是女人,这一刻很可能会坠入爱河。
    「方便的话,可以跟我聊聊佳织的事吗?」
    在晴男要求下,岩沼和名取被请进会议室隔间。
    佳织在公司里告诉大家父亲已经过世了。在还来不及了解来龙去脉的情况下,岩沼愿意不戳破谎言,一边摸索一边和佳织理应死去的父亲对话,真也在内心有说不出的感谢。
    而一旁的名取则是老实地不时露出狐疑的表情。可是他似乎也从对话中渐渐察觉到大致的状况。
    「喔喔,所以您是为了从事剧本工作才到美国去的。」
    明明是为了问佳织的事才把两人留下,但是晴男从中途开始聊的全是自己。可能也要归功于岩沼的善于倾听吧。
    「那您在美国从事哪方面的工作?」
    这次提问的是名取。他跟暧昧附和的岩沼不同,丢出相当具体的问题,因为他对晴男那些明显在自吹自擂的夸张内容,已经显得厌烦了。
    「我用hal这个名字参与电影的剧本制作。因为我本名叫晴男,而且我又很喜欢《二〇〇一年太空漫游》这部电影。」
    真也胆颤心惊地在旁守着晴男。要是他太得意忘形,之后丢脸的可是佳织啊。
    「我在日本多半是以代笔的方式工作,所以没留下挂名作品。毕竟这是个讲求资历的社会,在制作公司里只有畅销作品的剧作家能获得好待遇。就算我们故事写得再好,到头来点子都被畅销写手拿走,成为他们的功劳。像『远胜过百亿颗星星』最后一集的点子,其实就是我想的。」
    又在说这些听了令人难以入耳的谎言。
    「美国就没有这种问题了。完全是个讲求实力的社会。」
    你怎么编得出这种谎?真也好想从旁勒住他的脖子。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班上也有爱说这类谎话的同学。我有一千张奇妙宝贝卡喔。好厉害喔!看到同学们这么惊讶,他愈来愈得意,一个接一个编出天真又夸张的谎言。
    我还有一百张限量卡喔,最厉害的红恶魔龙有十张呢!当同学们围绕着他齐声惊叹时,他就仿佛是大家的英雄。
    可是过不久后,就会有坏心眼的同学来浇冷水。真的吗?那拿来给我们看吧。既然有一百张限量卡,那给我一张嘛。
    这么一来事情可就不妙了。于是他只好继续扯谎,借给朋友了、丢掉了,原本围绕在身边羡慕不已的朋友也慢慢散开,哼,原来他果然在扯谎。
    「喔,hal先生不就是《double trap》剧本的主要作家吗。」
    没错——对那些天真谎言浇冷水就是像这样。名取冷静地操作手机,看样子似乎正在搜寻。
    「那部电影虽然没什么浩大场面,不过非常卖座。现在光是日本的上映收入就已经突破一百三十亿日币了呢。这么卖座的作品,剧作家的收入大概会是多少呢?」
    「这、这个嘛……我们的收入跟票房没关系的。而且酬劳方面我都全盘交给公司管理,不太清楚这些细节。」
    借给朋友了、弄丢了、被爸妈没收了。这些都是为了掩饰谎言而轻易说出口的谎言。
    「名取!」
    你就忍着点吧。真也的声音里包含着这没说出来的请求,但名取似乎还不打算收手。
    「那您只要告诉我公司付给您的费用就行了,我对美国剧本业界的薪资构造还满感兴趣的。」
    「浑蛋!」
    岩沼突然往名取的头击下一巴掌。
    「哪有人初次见面就问这种隐私问题!这样太失礼了吧!」
    「可、可是……」
    「如果有人突然问你枫出版的编辑一年收入多少,这种没礼貌的问题你会回答吗?快向白石先生道歉!」
    岩沼坚决的语气让名取也畏缩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好奇的……」
    名取低下头向晴男道歉。该走了。岩沼领著名取准备离开。
    「实在非常抱歉,伯父。那我们还有工作,就先失陪了。请您别放在心上。」
    哪里,晴男还在嘴中含糊地嘟囔着,岩沼已经带著名取离开了会议室隔间。
    「不好意思,我过去打声招呼。请您在这里等一下。」
    说着,真也追在两人背后。穿过大厅,终于在电梯间追上了。
    「主编。」
    听到叫唤声的岩沼点点头,轻轻挥了手。
    「——真的非常谢谢您。」
    真也自然而然地深深低下头。
    「别这样,干嘛呢。」岩沼苦笑着。
    但另一方面,名取却显得很不甘愿。
    「那个人到底怎么搞的啊?」
    虽说刚刚是为了打圆场,但是他莫名其妙挨骂,也难怪要生气。
    「我也是跟他第一次见面,看来是个有点令人头疼的父亲。我想大场她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我真是很同情大场,难怪她要告诉大家父亲已经过世了。」
    「喂,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岩沼再次拍了名取的头。「可是……」名取噘着唇。
    「——我最受不了那种长辈。」
    名取的表情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是无奈。
    「明明没什么实力,空有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像那种自我意识过剩、老是拿些让人不忍卒睹的稿子要我们出书的家伙,大概都是这种类型。」
    编辑部频频会有希望当作家的人送来稿子。如果不是参加新人奖等比赛的作品,而是执拗塞过来坚持要编辑直接看稿子的人,往往没什么实力。这种时候的处理方式通常是向对方介绍比赛的征稿规定,打发了事,但是硬要送来稿子然后还打电话来纠缠「你还没有看吗?」的家伙也并不少见。
    我拜读了您的大作,非常精采,我们马上出版吧!——不管应对多少次,每当面对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天真期待,对方的浅薄手法都让人生厌。
    不仅如此,当编辑诚实地给予忠告时,他们可一点都不想听。他们只希望自己获得赞赏、有华丽的出道机会,一听到批评就会表现得难以置信。
    他们并不是想写书,也不是想进步,只是希望编辑这些专家能抚慰自己不断肥大的自我意识罢了。
    「年轻人也就罢了,毕竟年轻气盛。但如果是像那种年纪足以当自己父亲的大人,看了真是让人受不了。」
    真也突然想起名取最近被一个想出自己半生自传的大企业高层纠缠不休。真也也接过他几次电话,已经很久没碰到这种个性强烈的角色了。
    「要是自己的爸爸在社会上这样丑态百出,一定很绝望,大场真是太可怜了。」
    「……再怎么说,他都是大场的父亲。」
    也不知为什么,名取听了表情有些扭曲。——好像输给了什么似的。
    岩沼笑了笑,拍拍名取肩膀。
    「你看,这就是大场不选择你,而选择古川的原因啊。」
    什么?真也一时语塞。而名取则生气地说:「不要乱说啦!」
    「我只是很气,为什么世界上没有像布莱恩舰长那种成熟的大人呢!」
    连举例也要举个二次元世界的例子,不愧是名取。
    「不要这样愤世嫉俗啦。不然你自己来当布莱恩舰长不就得了。」
    岩沼拍拍名取背后,名取一边咳一边抱怨,「也太用力了吧!」结果真也并没有机会确认那句话到底是不是「乱说」。
    面对离去两人的背影,真也无言地低头致意。
    回到会议室隔间,晴男正驼背啜着茶。
    他那弯得小小的背影,看来是那么不堪、那么可悲。
    之后,真也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带晴男到《television α》编辑部。
    为了不打扰正忙到焦头烂额的编辑部工作人员,他让晴男从外面悄悄偷看。
    晴男从胸口口袋拿出眼镜戴上,皱起眉,用力眯着眼。
    「佳织在哪?」
    「在后面,现在正在接电话。」
    「她穿什么样的衣服?裤子?裙子?」
    「她穿淡紫色的衬衫和白色的长裤。」
    凭借服装的组合和颜色,晴男终于找到了佳织。在机场时也靠得非常近才能看见欢迎牌,看来视力非常差。
    「眼镜的度数不够吗?」
    「嗯,最近突然视力减弱了,就算重配眼镜度数也马上不够用。」
    「虽然可惜,镜片还是勤快点重配比较好。用不合度数的眼镜,度数会更快加深的。」
    「没关系。」
    真也没再劝他,他瞥了一眼睛男的脚。那是双一看就知道是合成皮制的厚重皮鞋,而且已经相当破旧。跟他身上那套剪裁合身的高级西装比起来非常不相衬。仔细一看,衬衫用的也是漂白过的泛蓝白色布料,显得很廉价。
    真也从机场开始一直帮忙提的行李箱也显得脏旧,处处都有松动脱落的痕迹。——看来他经济上应该不怎么宽裕。
    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他,「这不是古川吗?」回头一看,原来是《television α》的主编。
    「怎么了?为什么会在这里?」
    然后视线往晴男看了一眼,似是在问,「那位是谁?」真也正在犹豫,不知道该如何说明,但晴男已经抢先开口了。
    「您好,我是大场佳织的父亲。佳织向来受您关照了。」
    咦?主编露出狐疑的表情,但幸好他没有像名取那样直接地说出「他不是过世了吗?」的疑问。
    真也也插进一句,「大场虽然那么说,但其实有很多内情。」暂时算交代了过去。
    「今天本来是我们三个人要见面的。我们两人一起等大场下班,不过他说想看看大场工作的样子,所以我想让他在不打扰你们的前提下在旁边看……」
    「唉呀,怎么不进来呢。」
    「不用了,在这里就行了。」
    虽然真也婉拒,不过主编还是不顾他的拒绝叫来了佳织,「大场小姐!」听到叫声回头的佳织,表情相当僵硬。
    主编进入室内,紧接着走出来的佳织,跟主编错身而过的那个瞬间,顿时露出尖锐的不悦眼神。
    「你干嘛带他来。」
    这逼问的声音虽是朝着真也来,但真也很清楚。
    其实她想责备的是父亲。不过,相隔二十年的芥蒂挡在中间,她还无法直接对他发泄怒气。佳织的眼光刻意错过父亲的脸,连看都不敢看,更别说对他生气了。
    佳织虽然责怪真也,但其实也正依赖着他。
    「抱歉。因为他说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胡说八道!」
    佳织第一次正眼看着晴男,但马上又别过了眼神。
    「回去吧,我还在工作。」
    「对不起我突然跑来,可是……」
    佳织没听他说完,马上又转身回到室内。
    「……我是不是惹她生气啦?」
    「你为什么觉得她不会生气呢,我不是早就告诉你,这样会给她添麻烦的吗?」
    「可是,我就是很想看看工作时的佳织啊。」
    晴男的肩头颓然落下。看到他这个样子,又觉得有点可怜。
    「她现在很忙,别让她分心了。我们走吧。」
    真也轻声催促晴男。
    *
    原本应该在傍晚时去大场家一趟的,因为那时佳织母亲辉子工作刚好结束。不过,绕了这趟无谓的远路,现在天都已经黑了。
    大场母女住的公寓在石神井公园附近,真也去过好几次。
    「……跟我分手之后,日子过得更好了嘛。」
    晴男仰望着公寓轻声说道。听说他们离婚前也住在这附近,不过住的是老旧公寓。
    真也无从评论,只好装作没听见,迳自走向大场母女家。
    「真也,真对不起啊。这么麻烦您。」
    真也已经事先传简讯大致向出来应门的辉子说明了今天的状况。
    「等佳织回来,我们再叫寿司来吃吧。」
    久违的一家重逢,本来想外出用餐,但是时间已经七点多,等佳织回来再出门就太晚了。
    「请不用多费心,我看我就不打扰了。」
    「别这么说。」
    辉子笑着拍拍真也的肩膀。
    「你代替佳织一个人照顾这奇怪的家伙,请你吃顿晚餐也是应该的。」
    确实很辛苦,真也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可不能这么说,他只暧昧地笑了。
    「你没给真也添麻烦吧?他对佳织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要是给他找麻烦之后有你瞧的。」
    「我没有啊。」
    晴男竟然可以毫不犹豫地如此回答,但真也还是忍下想揭穿的冲动。
    「谁知道呢。」
    冷笑的辉子看来跟佳织不一样,已经整理好心情准备来面对晴男。
    辉子端出茶和蛋糕到客厅,先让两人填填肚子。
    「什么,你跑到公司去了?那孩子一定会生气的。」
    「果然不太好吗?」
    晴男整个人又缩得小小的,就像个被母亲斥责的孩子一样。由此大致可以看出他们离婚前是对什么样的夫妻。——不听话的孩子和教训孩子的母亲。
    如果他没有异想天开说要去美国,或许这种情况还会再持续下去吧。
    「等她回来,你好好道歉就是了。」
    「她会原谅我吗?佳织那孩子一气起来就没完没了啊。」
    辉子换上严肃的表情。
    「不要只是用嘴上道歉,只要你打从心里道歉,那孩子会懂的。」
    要是真也不在场,辉子或许会对他更凶吧。晴男挺直了背脊,显得毕恭毕敬。
    「在美国过得怎么样?」
    「托你的福,还挺顺利的。」
    晴男又开始说起那套在公司向岩沼和名取扯的空虚谎言。
    美国和日本不同,是个讲求实力的社会。自己以hal这个名字参与电影剧本的制作。代表作品《double trap》空前卖座,大家都对自己寄予厚望——
    「我比在日本的时候过得好多了。你看,这身西装。」
    晴男拉了拉西装的衣领。
    「这是我在亚曼尼新买的。很适合我吧?」
    「应该很贵吧?」
    「我在那边经常参加名流聚集的宴会。通常我们就在那种场合谈公事,打点好自己的行头也是一种投资嘛。」
    真也实在听不下去,稍微垂下眼睛。
    「我看你该买好一点的衬衫吧,不能在小东西上省钱啊。」
    听到辉子的回话,真也忍不住抬起眼。辉子脸上带着笑,但是眼睛并没有笑意。那眼神既像感伤、又像同情——也像在说教。
    「这衬衫是我匆忙买的。我会小心的啦。」
    趁晴男去洗手间时,辉子叹息般轻轻笑着。
    「真是对不起啊。」
    真也不知该如何回话,只是沉默摇摇头。
    「其实他没恶意。他就是这样,根本没发现周围的人都受不了他了。」
    晴男回座,又说起他那一套华丽绚烂的成功故事。
    奇妙宝贝卡一千张、限量卡一百张、最厉害的红恶魔龙有十张。
    这时没有浇冷水的坏心眼朋友。
    只是拿出衬衫的事稍微戳了他一下而已,辉子一直微笑听他说。可能因为对方已是陌路人了吧。她再也不需要跟丈夫一起背负那些空虚谎言了。
    就算对方没开口说要去美国,或许这对夫妻还是走不下去吧。
    八点多,玄关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
    「回来啦,你爸爸和古川先生也来了。」
    回应辉子招呼的,是粗暴的走路声。
    走到客厅的佳织,叉腿站着、瞪着晴男。
    「你为什么来公司!」
    「对不起,我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胡说八道!」
    佳织跟刚刚在公司一样,再次丢出这句话。
    「你跟主编说了什么!」
    「主编?」
    「别装傻了,你不是跟主编说话了吗!」
    晴男无助地望向真也。真也附耳告诉他:「就是那个跟你打招呼的女性。」
    「我就觉得奇怪,你竟然会突然回日本!一定是听妈说我的工作跟电视有关吧!?」
    「辉子是有写信告诉我这件事。」
    「反正你一定是在美国混不下去了吧!?现在想回日本、在日本工作,所以想利用我的关系对吧!?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记得她现在在电视杂志编辑部对吧?晴男在机场见到真也时,曾低声这么说过。
    在那之后他才提出不合常理的要求,硬拗真也带他到佳织公司。
    「原来如此」和「怎么可能」两种念头,在真也脑里忙碌地交错。
    「那时候你是不是拜托主编给你工作!?」
    真也最后决定采用「怎么可能」的想法,——因为他无法放着佳织不管。
    「佳织,伯父没有拜托主编这种事,他只是跟刚好经过的主编打个招呼而已。」
    「那只是他还没开口吧,他心里一定打着这个算盘!不然为什么硬要跑来公司!」
    「我只是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而已!」
    晴男的音量提高。
    「我想看看在公司里的你!我没说谎!」
    ——这番宣言听来为何如此空虚。
    奇妙宝贝卡一千张、限量卡一百张、最厉害的红恶魔龙卡有十张。
    为了虚荣而特地张罗了一身西装,但衬衫和鞋子却来不及准备,都是便宜货,甚至没能更换不合度数的眼镜,
    一身如此老套的打扮。一见人就大言不惭地漫天扯谎,用这同一张嘴大声说自己没说谎,到底要别人从哪里看出真相?
    「你走!」
    佳织怒吼着。晴男则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瘪着嘴坚持「我没说谎」,不肯站起来。
    这时佳织大步地走向真也。——不,不是真也,而是放在真也身边的行李箱。
    「这是他的?」
    真也听了点点头,佳织猛然提起行李。
    「佳织!」
    辉子企图阻止,但佳织不顾她的阻止走向玄关。接着她打开门,使尽全力将行李箱往外丢。用力摔到地上的破旧行李箱耐不住冲击,敞开了口,行李箱里的东西散满在走廊上。
    「我叫你走!」
    佳织如烈火般炙热的双眼,直直盯着追上前来的晴男。
    「我又没有说谎。」
    「我不想听!」
    佳织大叫着,打开她斜背的肩包,取出一个边缘点缀着红蓝双色的信封。那是个已经开封的航空邮件。
    「早知道我就不该相信你这种信!」
    接着,她像丢行李箱一样,也把这封信狠狠丢出去。信静静飘落在玄关中。
    佳织的眼眶已经溢满泪水。她跑到屋里,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样子。
    其他三个人寸步不移地呆呆伫立在当场。谁也没说话。
    最后,真也安静地穿上鞋。先捡起掉落在玄关的信。——这时……
    我想见你。
    碰触的信中流泄出一股迫切的心情。
    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真也回头看着这无尽循环心意的主人。晴男颓着肩,不堪地呆站在门框下。
    真也将那封演奏着无止尽重播的信塞进上衣口袋。接着,他捡起散乱在走道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回行李箱。
    捡完东西后,真也回头看着晴男。
    「我送您回饭店。」
    晴男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我看今天是不可能跟她谈了。你先走吧。」
    辉子也将手搭在晴男肩上。
    「佳织那边我待会再安抚她。」
    晴男微微点头,将脚踏进与西装不相衬的厚重鞋子里。
    「您住哪间饭店?」
    离开公寓,真也问道,晴男突然显得局促不安。
    「好像是新宿的君悦饭店吧,还是世纪凯悦?奇怪,行程表塞哪去了?」
    接着,他表现出四处在口袋翻找的样子。差劲的演技实在不堪入目。
    「您别再说谎了,伯父。」
    真也终于要宣告游戏结束。
    「一个会住进那些高级饭店的人,为什么行李箱里需要放睡袋?」
    刚刚捡起的东西里,有个已经老旧磨损的睡袋。
    「那……那不是睡袋,那只是我用惯的寝具。」
    「那要不要我一间一间打电话到饭店去问,有没有白石晴男的预约纪录呢?您刚说可能是君悦,或是世纪凯悦吧。还是我也去问问公园凯悦?」
    晴男顿时无语。
    「请您谅解。」
    真也实在忍受不住,向晴男低下头。
    「我们这一辈的人,看到与父亲年纪相当的长辈扯这些浅白的谎话,实在很难过。」
    我最受不了那种长辈。——刚刚忿忿这么说的名取无奈的表情又在真也脑中苏醒。而配合演戏的岩沼心中必然也有万般慨叹。
    他就像个宣称自己有一千张奇妙宝贝卡的浅薄谎言后,明天再也不敢上学的孩子一样。
    就连旁人都看不下去,真难想象佳织的心情有多难受。
    「您是佳织的父亲,请让我尊敬自己心爱女友的父亲。——拜托您……」
    请别让佳织对您继续幻灭。
    这句最想说的话,他终究没说出口。要是说了,晴男肯定会变得更固执。继续毫无意义地在不幸中逞强。
    晴男的两边嘴角往下弯,瞪着真也。就像个谎言无意中被揭穿的孩子一样。
    真也接下他谴责的眼神,再次深深低下头。
    这段时间漫长得仿佛永远。
    「……饭店的事我是说了谎。」
    晴男呕气般抛出这句回答。
    「我没订旅馆,本来以为能拜托辉子收留我过夜。」
    至少他愿意承认这一点,真也觉得稍微安慰了些。
    「那请到我家来吧,我过世父亲的房间还在。」
    「这不会太麻烦你吗。」
    「说麻烦一开始就已经麻烦了,何况是现在。」
    真也半开玩笑地戳破事实,连晴男这时也显得有些畏缩。
    「不过您是佳织的父亲。——是将来要成为我岳父的人。」
    *
    位于北千住的古川家,是去世父亲留下来的独栋建筑,现在真也和母亲及妹妹三个人住在这里。母亲孝枝是在医院工作的厨师,妹妹明日菜是研究所二年级生。
    真也在电话中事先说明错过晚餐的经过,所以孝枝和明日菜已经备好了两人的晚餐在家中等候。
    「唉呀,欢迎欢迎。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不过您住在这里的期间请尽管好好休息吧。」
    面对前来迎接的孝枝,晴男惶恐地搔着头。
    「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扰您。」
    晴男预计停留一星期,搭乘星期天的飞机回美国。真也打电话回家,想让晴男这段期间留宿在家中,孝枝没多问,一口答应了真也的要求。
    「哪里,您是佳织的父亲啊。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外人。」
    「伯父,您也会参加哥哥的婚礼吧?」
    明日菜打断众人的寒喧问道。这个问题对现在的晴男来说或许有点尖锐。
    「这……我也不清楚。我……是个很不称职的父亲,可能不会出席吧。」
    「啊~,可是……」
    明日菜还想继续追问,但孝枝轻轻推了推她,让她安静。
    「都是些现成的东西,请先用餐吧。我去准备洗澡水。」
    今天的菜色是亲子井和汤。吃完后真也带他到预计留宿的房间。位在一楼后方的三坪房间是过世父亲的书房,这里所有称得上墙壁的墙面都摆满了书架。
    晴男很客气地走进房间,好奇地打量着这大批书架。
    「我父亲生前也是个编辑。」
    真也说着,在房间一角放下晴男的行李箱。
    「他是个好父亲吗?」
    「嗯,算是吧。」
    真也心想这也没什么好谦虚的,坦率地点点头。
    「唉,反正我不是个好父亲。」
    也不知道他现在又闹什么别扭,真也忍不住苦笑。
    「总之,请先洗澡吧。」
    趁晴男洗澡时,真也打了电话给辉子。现在他还没勇气跟佳织讨论晴男的事。
    得知真也留晴男住在自己家时,电话那头的辉子显得慌张失措。
    「真对不起,没想到会给您添这么大的麻烦。」
    明天我去接他吧?辉子这么提议,但真也阻止了她。
    「不要紧的,我家还有多的房间。」
    「可是……」
    「我知道您跟伯父之间的状况有点复杂。但为了佳织,我还是希望多多少少让他们的关系变好些。所以请让伯父留在这里吧。」
    电话那一头的辉子仿佛松了一口气般,呵呵轻笑着。
    「——看来佳织看男人的眼光比我好多了。」
    「过奖过奖。」
    真也其实觉得,跟晴男比起来大部分的男人应该都好多了吧?但他姑且把这个疑问放在一边。
    「那我再找时间好好跟你致谢,也替我谢谢你母亲和妹妹啊。」
    挂断电话,真也拿出上衣口袋里那封航空邮件。
    收件人是佳织,寄件人是晴男。碰触到的瞬间,又来了……
    我想见你。
    又开始重复播放。
    自从他知道暴露别人的秘密也是种暴力的那天开始,他一直克制自己使用这份力量。
    但是,晴男信中的「我想见你」在真也手中却絮絮叨叨低语不停。就仿佛是……
    ——希望被人揭穿一样。
    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既然能看到那也没办法,但是……
    祖母的禁忌再次重现脑中。
    绝不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使用这种力量,否则就会招来不幸。
    我……真也嘶哑地低声说道。
    我现在不是为了自己。这样的想法算不算一种掩饰呢?
    如果,这种力量能够拯救佳织的话……
    真也紧握着不断重播「我想见你」的信。用力地、用力地、用力地——他集中精神。往里面走、再往里面、再往里面。
    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在我的眼睛……
    真也拨开了重播的声音,深埋在当中的情感跃然而出。
    在我的眼睛失去光明之前。
    写信时晴男的记忆、晴男的情感,从信上逆流,流进真也的心中。
    还有……
    为什么事到如今又回来?目的是什么?目前为止,明明一次也没回来过。
    还有佳织接到信时的心情。
    你真的想见我吗?还是只是想利用我而已?
    彼此无法谅解的期待与不安交融。还有愤怒。
    既然真的想见我,为什么以前都不回来?我都写了那么多信。——求求你,爸爸,快回来吧。
    你再说谎,我也不生气了。
    找到了!
    真也在信中找到了正在哭泣的小佳织。
    别跟丢了。一口气往回走吧。
    真也觉得几乎要窒息。无法继续集中。明明还只差一点点——但是他的手却碰不到正在哭泣的佳织。
    ——过来!
    真也在心中强烈呼唤,佳织终于发现了。她跑了过来。真也接住她。
    别放手。别放开这个从那天起始终囚禁在悲伤中的小小灵魂。真也紧紧、紧紧、紧紧地抱着她。
    于是,真也的意识就像进入睡眠般,沉沉往下坠。
    *
    满眼新绿的石神井公园。
    小小的佳织让晴男牵手走着。
    「你要搭船?还是要荡秋千?」
    「我要荡秋千!」
    这阵子佳织阳学会荡秋千。
    「好,走吧!」
    我们赛跑到树荫下的秋千吧。佳织拔腿就往前冲,险些要跌倒。晴男装出拼命的样子追着跑在前面的佳织。他夸张地摆着手腕,看来就像使尽全力在跑。
    「啊~佳织跑得好快啊!爸爸输给你了!」
    先到达荡秋千的佳织高兴地笑了。
    「佳织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奥运选手!」
    「真的吗?」
    「是啊,当然是真的!你看,你才五岁就已经赢过爸爸。等你长大之后,一秒钟绕地球七圈半也不是梦啊。」
    而且呢,晴男紧抱着佳织。
    「你跑步的姿势很漂亮,就像髭羚一样呢。」
    当时的佳织还不知道髭羚这种动物长什么样子,但是她知道父亲正在大力称赞她。
    「等你上小学以后,一定会被选为运动会的接力选手。到时候爸爸去帮你录影。」
    「等我上小学喔!」
    说着,佳织坐在秋千上。
    「爸爸,你快看我!」
    她两手握紧铁链,用力一踢地面荡了出去。使劲荡了几下,速度愈来愈快。秋千跟天空的距离也愈来愈接近。
    「喂,没问题吧?别摔下来啦。」
    「没问题!」
    因为有爸爸在看着我。——一个人的时候太害怕,才不敢荡这么高。
    跟妈妈来时也不行。只要稍微荡高一点,妈妈辉子就会在一旁惨叫「快停下来!」
    这种速度、这种高度,只有跟爸爸在一起时才能享受得到。
    这时候没有其他孩子在旁边排队,佳织一直荡到筋疲力尽,才心满意足地从秋千上下来。
    回程两人到商店街买东西。傍晚的商店街里,处处都可以遇到幼稚园朋友的妈妈们。
    「啊,佳织,跟爸爸一起出门啊。」
    「你们到哪里去玩了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我们在公园荡秋千!」
    佳织活力十足地回答,相对地,晴男显得有些尴尬。
    「买晚餐的材料吗?真是太太的好帮手呢。」
    晴男搔搔头,仓皇地从妈妈们的包围中逃走。晴男和佳织离开后,妈妈们总是窸窸窣窣在背后谈论。
    「看他一天到晚闲晃,不知道是做哪一行的。」
    「听说好像没在工作呢。」
    「真的吗?所以是个吃软饭的啊。」
    「有那种先生他太太也真辛苦。」
    「听说是学生时代先有后婚。孩子都有了,又有什么办法。」
    「让太太在外面工作、自己在家里无所事事,不觉得难为情吗?」
    「我看还是离婚比较好吧。」
    等佳织上了小学,慢慢能察觉这些窸窸窣窣内容的意义。
    「爸爸,你没有在工作吗?」
    佳织问正在晒衣服的晴男。声音中带着点谴责的味道。
    她在学校被班上的男孩子取笑了。——听说你爸没有在工作耶。
    她没有问辉子,因为她明白如果辉子知道自己在学校被取笑,一定很难过。辉子在外公经营的小学生升学补习班里非常努力工作。回家时总是精疲力尽,她不想再让辉子操多余的心。
    年纪虽还小,佳织已经是个懂得体谅辛苦工作母亲的聪明孩子了。
    晴男晒衣服的手顿时僵住。接着他夸张地感叹,「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听到佳织这么说,爸爸真难过。」
    「可是,爸爸每天都在家里啊。你都没有去上班。」
    「没有这回事,我偶尔也会去上班的。只是不需要每天去,爸爸的工作不用每天去公司。」
    「那你在做什么工作?」
    「爸爸是个剧作家。」
    在佳织知道的职业当中,并没有剧作家这一项。
    「剧作家是什么?」
    「就是写连续剧或者舞台剧故事的人啊。」
    晴男很骄傲地说。
    「昨天你也看了『你和我的奇迹』吧?那些故事全都是剧作家写出来的喔。」
    「好厉害喔!」
    佳织瞪大了眼睛。
    「『你和我的奇迹』是爸爸写的吗!?」
    「啊?呃……嗯、是啊。」
    晴男的眼神游移。他只是举个例,没想到女儿这么高兴,他也顺势点点头。
    这个谎言后来深深伤害了佳织。
    「我爸爸的工作是剧作家,剧作家就是写连续剧和卡通故事的人。我爸爸还写了『你和我的奇迹』的故事。」
    在学校的作文课写父亲职业时,佳织写下了自己深信不疑的这些内容。
    当然,班上同学都很惊讶,大家纷纷称赞,佳织的爸爸好厉害喔。而曾经取笑佳织爸爸没在工作的坏心眼男孩,则显得很难为情,开始躲避佳织。
    我爸爸真的很厉害喔。佳织也觉得与有荣焉。
    但是,风向很快就转变为凛冽的北风。
    「你去帮我要『你和我的奇迹』里伊势崎的签名!」
    「我也要相原沙纪的!」
    佳织向晴男要求朋友们拜托的签名,但晴男却不答应。
    「公司规定不可以向演员要签名。」
    「这是爸爸的工作,就算有机会跟明星见面,也不能公私不分。」
    佳织把晴男这套说词讲给朋友听,但大家都明显地表现出失望。
    「佳织的爸爸真的在电视台里工作吗?」
    大家渐渐在明里暗里都这么说。
    「爸爸,你真的是剧作家吧?真的在电视台工作吧?」
    佳织按捺着不安问道,而晴男则得意地说:「那当然啊。」
    「不过,所谓剧作家其实是节目的幕后功臣,从来不会走到幕前。写出有趣的故事、做出好作品,这就是剧作家的使命。」
    就在这时候,那个坏心眼男孩又来了记反击。
    「我妈说,『你和我的奇迹』剧作家不是你爸爸,名字完全不一样。」
    佳织无法马上反驳对方「那怎么可能」,因为她也渐渐无法完全相信晴男。
    我回去问问爸爸,回家后她询问晴男。
    「爸爸工作时没有使用本名。你知道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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