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临三十大关,跟女友交往进入第三年,眼前必然会模糊地浮现未来预想图。
    古川真也就正迎接着这样的时期。
    「你们也差不多要定下来了吧?」
    上司岩沼如此催促着。他是真也任职的枫出版社所发行的《小说polaris》主编。一脸凶相的他很难让人联想到编辑这个职业,而且脸的面积又大,在公司里大家都叫他big face岩沼。最近,这个称号渐渐扩散到公司外,岩沼自己可不太服气。
    「你快结婚啊。我还没有当过部下的媒人呢。」
    「为了让主编当媒人而结婚,这很明显是本末倒置吧。」
    「可是,跟我同时进公司的榊竟然在我面前炫耀,部下拜托他当媒人呢~。我部下里最有可能结婚的也就只有你了。」
    还有我~还有我啊~,同事名取拉着真也袖子插进来对岩沼说:「这话我可不太同意。」
    「主编凭什么说有可能结婚的部下只有古川一个人呢?」
    「可是其他的人全都已经结婚了啊。」
    「还有我啊!我也是单身,而且长得还比古川帅!」
    听到名取这些主张,岩沼哼了一声,「可是……」
    「只对平面人物有兴趣的男人,怎么可能有结婚希望呢。」
    「太没礼貌了!谁说我只对平面人物有兴趣的!」
    ——高声反驳的名取桌上,摆满了买零食附送的美少女玩偶。听说他收集了全套原创美少女人偶,从航空公司空服员到地勤机师制服都有,而且制造商还是人偶界的老字号。还经过不知道什么什么造型师、又怎么怎么了(真也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不管名取说明了几次都记不住),里面好像还包含了隐藏版的透明空服员玩偶之类的。
    真也唯一记得的,就是名取为了那个隐藏版,砸上几乎能买一整套全新西装的金额这件事。
    「如果有个外貌像『钢弹王国』里的智慧女神号、个性像『星海的罗蕾莱』的帕美拉,声音又跟泽渡南一样的女孩子,嘴里叼着吐司跟我在街角偶然相遇,那我也愿意跟她交往啊!」
    「我看你到死都会是处男吧。」
    岩沼的眼神透露着同情。
    「也就是说,如果大家不调动部门,目前有可能让我当上媒人的就只有你了。」
    原本已经飘到遥远彼方的话题,绕了个像发夹弯般的惊险轨道,又回到原点。真也其实希望话题最好不要再绕回来。
    「这种事催也没有用,要考虑的事很多的。」
    「该不会你跟大场快分手了吧!?」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真也忍不住瞪着岩沼。
    「我们交往很顺利,不劳您费心!」
    真也的女友大场佳织现在隶属于电视杂志编辑部,不过到去年为止,他们两人都同样在《小说polaris》编辑部。交往途中被岩沼发现,算是他们有生以来出的最大失策。要不了多久,消息就风传千里。万一两人中间分手了,这尴尬难堪的局面他打算怎么负责呢?
    说曹操曹操到,佳织刚好经过这个楼层。
    「古川在吗?」
    岩沼和名取立刻开始亢奋鼓噪。呦~呦~,两人嘴里不断地放送着完全没必要的特殊音效服务。
    「叫什么古川呢,真是见外,可以跟平常一样叫『真也~』啊。」
    「主编,请不要站在别人后面擅自配音。」
    其实岩沼庞大身躯站在纤瘦的真也背后,根本藏也藏不住。佳织对这个老部门也了若指掌,她假装没看到岩沼的捉弄,平静地带过。
    「怎么了?」
    来到走廊一问,佳织突然双手合掌一拍、向真也低下头,「对不起!」
    「明天傍晚排了一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吃晚餐的两人,约定好明天要一起用餐。
    「那明天先取消吧?」
    「唉,讨厌啦。」
    佳织嘟起了脸颊。
    「已经预约好的餐厅看来是吃不成了,等我开完会打电话给你,再随便找个地方吃吧。」
    「知道了,那我先把预约取消。」
    佳织好像单纯是为了说这件事而来,「那我先走了!」说罢她便朝气十足的离开。
    「没问题吧?两人的甜蜜爱情没有蒙上阴影吧?」
    回到办公室,岩沼又多事地担心,真也则难为情地回道:「托您的福,一丝阴影也没有。」
    真也已经学到教训,被岩沼缠上时还不如正面还击,造成的伤口反而比较浅。
    *
    如果要认真讨论婚事,真也有件事一定得向佳织坦白才行。
    真也与生俱来就有着特殊体质,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多余东西。
    当他摸到某个物件,留在这物件的东西就会流入真也的意识当中。所谓留下来的东西,是指一个人的记忆或情感。
    听说真也母亲那边的血缘就是这种家族,偶尔会诞生具有神秘力量的孩子。在真也之前是他的外婆,她也跟真也拥有同样的力量。
    外婆严格禁止真也炫耀自己的力量。
    既然能看到那也没办法,但是绝不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使用这种力量,否则就会招来不幸。
    真也第一次了解外婆规定的禁忌真正意义是在他高中的时候。在那之前,外婆所说的话就像是家中管教方式的一部分,他很自然地遵守,从没想过禁忌的意义。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交了女朋友。两人因为喜欢同一位作家开始聊得来,后来真也主动告白,两人开始交往。
    初期交往得很顺利,但过不了几个月,关系开始蒙上暗云。原因是女孩变心了。真也知道她对自己愈来愈心不在焉。
    对方的心到底转移到谁身上?真也疯狂地想知道答案,焦急在心中宛如漩涡般盘旋。——就在这时候,一天,女孩戴着一只从没看过的新手表到学校。
    「很适合你嘛,借我看。」
    真也不经意地这么说,但女孩的表情却瞬间僵硬了。
    他反射性地察觉到。
    真也伸出手,硬是触摸了女孩的手表。这是他第一次自己主动因为想看而看。我就是要看、就是要偷窥、就是要揭穿——身体里的力量仿佛呼应着真也肤浅的情感,开始不受控制地暴走。借由触摸到的手表,真也一口气侵入了女孩想隐瞒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太高兴、开心到无法自持吧,点缀着记忆的情感雀跃地流动着。在脑中重现的景色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薄纱,那是一种朦胧的粉红色。
    女孩和其他的男人在展示柜前挑选手表。好开心喔,谢谢你,我早就想要了,不过没想到手表这么贵,真对不起。男人的声音回答。这是你的生日礼物,别介意,可是……
    那边你什么时候要分手?继续这样下去就不能一起替你过生日了。
    我一直跟他保持距离,对他很冷淡,可是他就是没发现,我从两个月前就希望可以自然淡下来,不过古川那家伙真迟钝,糟透了。
    「糟透了的是你吧!」
    猛然变得凶暴尖锐的情绪逼他吐出这句话。
    「既然你两个月前就已经没感觉,想分手你就直说啊。」
    女孩的脸顿时变得铁青。
    「你在说什么,干嘛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有什么好莫名其妙的,都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吧。」
    女孩想用力挥掉他的手,但是他抓得更紧。——又一次。
    「保持距离、对他冷淡、他就是没发现。从两个月前、想自然地消灭。古川那家伙、真迟钝、糟透了。」
    真也重复着女孩的话,一字一句宛如要深深钻进脑髓般,女孩的脸已经完全失去血色。已经不是铁青、而是呈现雪白状态。
    走开!她尖叫了一声。接着用几乎不像女孩的猛烈力气甩掉了真也的手。这就是所谓肾上腺素激发的力量吗?
    「——恶心!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恶心!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真也这时才终于发现,整个教室的同学都在看着自己。
    他也发现到,自己好像跳上了一层薄冰。
    那个跟女孩一起选手表的男人,也是远处观望的同班同学之一。真也本来把那家伙当朋友。他满腔怒气。——但不得不忍住……
    要是被发现自己一碰到东西就能看到附着的意念……——这时他终于了解外婆留下那禁忌的意义。
    如果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人可能暴露别人的秘密,那么这个人一定会受到周围的嫌恶、排挤。大家一定会离他离得远远的,觉得他恶心。
    现在,自己就正处于这种被同班同学疏远的状态。
    既然已经跳上这层薄冰,该如何才能不踩破薄冰地返回原路呢?
    「你一定没发现吧,我跟踪过你!」
    情急之下编出的谎言实在太糟了。但是,他也只能说出这既糟糕又难堪又卑劣的谎言。
    结果真也被冠上「跟踪狂」这个极不名誉的绰号,直到高中毕业为止,男同学都笑他娘娘腔,女同学则冷眼看待,觉得他「恶心」。
    ——绝不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使用这种力量,否则……
    外婆的教诲这才深深地刻在骨子里。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不幸。——也为了不让别人陷入不幸。
    虽然亲眼看到自己被背叛的光景,确实失去了理智。但在这之前,自己理应因为女孩的心渐渐远离而感到心痛,毕竟是曾经那么喜欢的女孩啊。
    而自己却毫不留情地揭穿一切。为了伤害她、将她逼上绝路而使用了力量。大叫着恶心的她眼里充满恐惧。你在哪里看到的?为什么会知道?
    他企图利用自己独有的方便超能力,单方面压迫自己曾经喜欢的女孩、想逼她屈服。他被藏在自己心中的暴力性给击垮了。
    自己生来就比别人具有更多暴力性格——突然惊觉这个事实,让他毛骨悚然。要是不能好好地控制这种力量,他随时会露出狰狞面貌,将别人啃得粉碎。
    要是为了自己使用这种能力而获得好处,从此食髓知味……会有什么下场他已经可以清楚想见。
    为了不落入那种下场,唯一的方法就是告诫自己要公平。
    既然看得到,那也无可奈何,但至少不能够为了自己的益处肆意使用这种力量。
    那是真也第一次警觉,必须控制自己。
    第二次则是出社会以后——正确来说,是认识佳织之后。
    开始注意佳织这个人,是跟她一起在《polaris》编辑部隔桌相邻的时期。
    「古川啊,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佳织递过来一份作家用红字标注了意见的校样,询问真也的意见。那是一份年轻女作家的稿子,内容是家族故事的短篇连载。
    这一期故事的主角应该是一家的长女,然而到了中段故事的走向却突然急转直下。
    长女和意外邂逅的独居老人意气相投,就像家人一样亲密。老人的来日无多,最后由长女照顾老人直到最后一刻。老人死后,长女就像自己的祖父过世一样悲哀感叹——大致是这样的情节。
    但是,这家人的祖父其实还活着,长女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老人之死如此感同身受,未免令人觉得不自然。虽然凭借作者的功力故事本身是成立的,但仍然无法否认当中牵强的部分。
    一问之下,才知道女作家的祖父刚好过世,她似乎企图在文中寄托追悼之情。可是又不能突然写死这家的祖父,只好临时请出一位萍水相逢的老人,好串出合理的故事。
    佳织在入稿前曾经要求女作家重写,但最后稿子并没有进行根本的改写。虽然佳织再三指出矛盾之处,可是作家本人执意不改。
    「从系列整体看来,长女悲伤到这个程度不觉得有点格格不入吗?」
    佳织的意见并没有错。但是,碰触到校样红字的真也判断,想说服作家是不可能的。
    红字上留有女作家强烈的情感。除了失去祖父的悲伤之外,这些红字上也强烈凝集着对要求自己重写的佳织发出的怒气。
    「故事本身是成立的,我想这次就过了也无妨。」
    要想颠覆女作家的意思,佳织势必得经过一场令人疲惫不堪的奋战。而现在杂志的出版时程已经进入紧锣密鼓的最后阶段了。
    「现在老师也不可能冷静下来,不如等到出书时再改写……」
    「我不喜欢这种想法。」
    佳织这句话好像甩了个巴掌在自己脸上,真也忍不住挺直了背脊。
    「故事第一次问世时,就应该以最完美的面貌呈现。背后有什么状况跟读者一点关系都没有。」
    接着,佳织甜美一笑。
    「谢谢,我决定了。我知道可能会弄拧跟老师的关系,但还是想再坚持一次。」
    真也觉得相当难为情,几乎无法好好看着佳织的笑脸。
    虽然下定决心要公平看待自己的能力,不过一旦预见到前方的困难,却总是企图改走舒适的路。
    看得到的东西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总是举着这面大旗,企图逃避。
    如果,这个作家不是佳织负责,而是由自己负责。——想必自己一定会担心影响跟作家之间的关系,就这么接受了吧。
    这一天,佳织提醒了自己有多么麻痹大意。
    这一期杂志的完校一直拖到截稿前才惊险滑垒,但佳织总算说服女作家愿意改稿。
    难道您愿意把祖父的死,在这么草率仓卒的工作中勉强写成故事吗?正因为看重祖父,更应该等到梳理好情绪之后,再仔细写下他的故事,不是吗?
    听说女作家就是如此被说服的。
    最后结局改成长女和祖父一起面对了一位熟识独居老人的死亡,一想到同年代的祖父总有一天也会面临死亡,不禁感伤落泪。
    「你真了不起。」
    听到真也的称赞,佳织羞涩地笑了。
    「我还是觉得,如果要把自己的体验写成故事,不应该在还没仔细咀嚼的状态下就丢给读者。而且,我很喜欢那位老师,在我担任她责编这段期间,不希望她有这种虚情假意的工作态度。」
    那天真也第一次邀佳织两人共进晚餐。过了不久,真也开口告白,两人开始正式交往。
    不要做羞于面对佳织的工作,这个念头成为真也的力量来源。他再次告诉自己,就算与生俱来的能力让自己能预见困难,假使这些困难无法避免,那么就只能面对。
    「为什么你会看上我呢?」
    佳织好奇地偏着头,真也回答她。
    「对我来说,你就像太阳一样。」
    就算迷失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只要太阳上升就能找出方位,了解自己当下所在的位置,并且发现正确的路径。
    对真也来说,佳织就是这样的存在。不过,听在佳织耳里,这些话或许只是甜言蜜语吧。
    还有——
    当自己有了和佳织结婚的念头,真也也认为向对方坦白自己的能力,是追求公平的必然条件。
    自己拥有的这种力量,要多狰狞就能用得多狰狞,要多狡猾就能用得多狡猾。拥有自己心爱的人之前,不能不让对方知道这一点,但每当想要坦白,就会一阵胆怯。
    「恶心!」
    高中时那女孩尖锐的声音又在耳边苏醒。——要是对方知道自己的能力,难保不会有这种反应。
    ——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鼓起勇气。
    「——对了。」
    结果两人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小时,坐在晚餐桌前,真也喝了三杯红酒后终于启齿。
    「岩沼主编他说……」
    「嗯?」
    「他说我们也是时候让他当媒人了。」
    「啊?才不要呢!」
    真也在吧台前瞬间被击沉。
    「不要!你也答得太快了吧!」
    「当然不要啊,为什么要请岩沼主编当媒人!媒人这种关系,会一辈子纠缠不休的耶!」
    啊,原来是指这个啊。真也这才松了一口气。
    「嗯,我也不想这样。如果以媒人不是岩沼主编的前提来谈,我也差不多想跟你讨论这件事了……」
    佳织的表情开始出现些许紧张。
    好,趁现在一口气说完吧。
    「就是,那个……」
    话突然结巴了。这一结巴就糟了,怎么也接不下去。而佳织也不时瞄着真也,似乎欲言又止。
    「其实……」
    ——两人同时开口。你先吧、还是你先吧,互相推让一阵后,又同时开口,然后再次噤口不言。真不知道这两人默契算好还是不好。
    最后两人沉默地开始猜拳。两次平手,第三次真也赢了,举手主张自己的发言权。
    佳织也摆出手势催他先说,真也终于再次开口,「其实……」
    「我一出生就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听到他的说明,佳织马上接着说:「就是所谓的读心术对吧?」看来事情好像很快就能摆平。
    「现在我负责的作家正以这个题材在写系列作品,我帮忙做了不少调查,所以对这方面还满熟悉的。」
    被称为「题材」倒是有点微妙。
    「所以说,真也具有读心术,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这……」
    下定了前所未有的决心终于坦白,倒没想到对方竟然用「怎么了」三个字轻松解决掉这件事。
    「我有这种能力,你不会觉得很恶心什么的吗?」
    「恶心?为什么?」
    「我虽然尽量不自发性地使用这种力量,但偶尔还是会无法控制地看到。自己的记忆被人随意窥探,你不觉得恶心吗?」
    「那你看过多少次我的记忆?」
    佳织的反问让他不知如何回话。
    「看过不少次,但是没什么太印象深刻的。」
    老实说,真的记不太清楚。
    「反而是往来的作家看得比较清楚。愈留下强烈感情,就能看得愈清楚。」
    「也对,作家感情摆荡的幅度都很大呢。」
    佳织似乎也很认同。
    「总之呢,我们交往了三年,你也没从我身上看到什么大不了的记忆对吧?既然如此,往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对方说得一派轻松,真也反而着急了起来。
    「可是,我要是有心就可以正确窥探别人的记忆耶?这样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不懂你干嘛这么穷追不舍,你希望我觉得你恶心吗?」
    「当然不是啊。」
    但是,真也并不了解佳织为什么如此干脆地接受自己的力量。要多狰狞就能用得多狰狞,要多狡猾就能用得多狡猾——拥有这种力量对真也来说一直觉得很内疚。
    你真蠢,佳织无奈地耸耸肩。
    「我们都交往三年了,真也的个性我很清楚。而且,如果真的打什么坏主意也不会老实地跟我坦白了吧。」
    真也突然觉得泫然欲泣。佳织竟然只凭「个性」两个字就决定相信,到底有多信任自己啊?
    「这一个不重要啦,我才有事得向你交代呢。」
    原来对佳织来说,这件事竟然「不重要」,之前那么严阵以待的自己,现在想想还真是滑稽。
    「嗯,什么事?」
    「其实我爸爸还活着。」
    喔,这样啊……啊?——话还没说完,真也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说你小时候父亲就过世了吗?」
    记得两人谈起彼此家人的时候,佳织确实这么说过。她很少提起父亲,说是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所以不太想说。
    「对不起!」
    佳织低下头,额头几乎快贴到桌面上。
    「我告诉你那些事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后来会跟你交往……」
    真也念大学时父亲因为交通意外而身亡,所以两人在交往之前就因为家庭环境类似,而有股亲近感。
    「其实我爸妈在我小时候离婚了。跟真也交往之后,一直想该找时机告诉你真相……不过我竟然对一个真正失去父亲的人说这种谎,实在没脸坦白。」
    无法坦白的理由也很像认真的佳织惯有的风格。正因为如此,真也更好奇她说谎的理由。
    「为什么要说这种谎呢?」
    这时佳织的眼神顿时变得冰冷无谓。
    「因为他成天不事生产,这种父亲当作他死了还比较能维持我的心理健康。」
    比起佳织说谎这件事,现在坦诚的理由更令人震惊。看来这故事背后似乎埋着一颗惊人的地雷。
    「他是个什么样的父亲?」
    真也小心翼翼地问,佳织撇起一边嘴角笑着说:
    「如果我说他是个梦幻少女的男人版,你懂吗?」
    「梦想也分成很多不同方向吧。」
    「那他应该算是追寻遥不可及梦想的艺术家吧?不过是属于才能远远及不上自尊心高的那种。」
    如此辛辣的毒舌评论,第三者光是听都觉得难堪。
    「职业是没名气的剧作家。」
    接下来佳织坦白的家庭内情,是个口味相当浓重的故事。
    佳织父亲原本是热爱戏剧的青年,学生时期跟朋友一起创立了小剧团,他是驻团作家。创作作品时好时坏,有一回写出好作品,碰巧被一位剧作家看上,让他以见习身分在制作公司工作。
    在那之后始终写不出什么名堂,到了三十岁时,制作公司正式向他宣告,无法再以剧作家的身分雇用,公司提议以助理导播的身分再次雇用,但父亲却回绝了这项提议,辞去工作。
    不管在自己或他人眼中向来行事谨慎踏实的真也,听到佳织父亲追寻遥不可及的梦想、却在途中迷失方向的典型故事,光是想象就觉得危险得令人头晕目眩。
    「那他辞掉工作后呢?」
    「听了可别太吃惊。」佳织先打了一剂预防针。
    「他竟然说要到美国去找写剧本的工作。」
    竟然作起美国梦来了?真也边听边揉着自己的眉间。换个角度来看,他确实是个人物。通常就算太过相信自己的才能,在国内处处碰壁后,多半会回归现实。
    「因为在制作公司工作,有些不上不下的人脉,所以刚好错失了回归现实的时间点吧。」
    他只透过一条极细微不可靠的关系,请人介绍了美国的影像制作公司,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上面。
    佳织的父亲原本希望全家一起赴美,但是旧债新帐让母亲终于忍无可忍,提议离婚,于是父亲一个人到美国去。那是距今二十年前,佳织十岁左右的事。
    「我反而好奇,伯母为什么会跟伯父结婚。伯母看起来个性很沉稳啊?」
    他们两人跟彼此的家人已经见过许多次。佳织的母亲辉子自己经营补习班,是一个在经济上充分自立、脚踏实地的女性。这种人为什么会跟没定性又爱作梦的父亲结婚呢?
    这时佳织显得有些尴尬。——看到她的表情,真也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他们还是学生时就结婚了,因为我妈肚子里有了我。」
    真蠢,如果没有和那自由惯了的父亲结婚,根本不会有佳织的出生。真也暗自咒骂自己的粗心。
    现在道歉反而像是存心揭开伤疤,真也还在踌躇时,佳织自己又继续往下说。
    「而这个不事生产的父亲,相隔二十年又要回日本来。他写了一封信,说想见我跟我妈。」
    佳织的表情看来与其说生气,反而有更多畏惧。
    「事到如今,真不晓得他在打什么主意。」
    父亲赴美之后偶尔才会捎信回家,听说这是离婚之后他第一次回国。
    「那他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我是说……工作方面。」
    「他好像真的找到写剧本的工作,信上写着工作的状况还不错。」
    听说他赴美之后参加了连续剧的剧本团队,后来以此为起点,顺利地累积不少经历,现在正从事跟电影剧本相关的工作。
    「不过我可不相信。在日本都不成气候了,怎么可能一到美国就突然成功呢。」
    「说的也是,信上应该写得夸张了些吧。」
    不过,这种在前妻面前的小小虚荣,又何妨宽容看待呢。
    「你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下星期六。」
    他从洛杉矶搭机,将会抵达成田机场。
    「我妈那天补习班有课,所以我得去接机。」
    这时佳织很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其实我这个说谎的家伙没资格拜托你,不过……」
    听到这句开场白,真也马上知道佳织想拜托什么。
    相隔二十年,要跟心中还留有芥蒂的父亲见面,不可能没有一丝不安。
    「可以陪我一起去接他吗?」
    「当然好。」
    真也毫不犹豫地即刻答应。——就跟佳织用「那又怎么了?」轻松面对真也的能力一样,他也想让佳织安心。
    「因为他是你父亲啊。既然都要结婚了,去跟他打个招呼也是当然的。」
    啊!佳织好像还没答应求婚——话说完真也才想到这里,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不过佳织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着,然后轻轻点了头。
    *
    ——但话虽如此……
    真也在成田机场入境大厅,不安地仰望航班时刻表。
    佳织父亲搭乘的洛杉矶班机到达标志已经点亮。
    伯父的名字没写错吧——真也再次确认了写在欢迎牌上的名字。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体面的欢迎牌,只是在包包里现成纸张背面,用签字笔写上佳织在电话里说的名字而已。
    「白石晴男」。这就是佳织父亲的名字。
    「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没想到竟然是自己一个人迎接佳织的父亲。
    本来说好配合班机抵达时间,两人在成田机场直接会合,但是佳织那边却发生了些意料之外的状况。
    佳织所负责的电视资讯杂志《television α》发生了点状况,所有编辑部成员都被召集。某间电视台开台纪念连续剧中领衔主演的演员引发刑事案件,连续剧宣告停播。因此已经入稿的节目表和专辑报导全得抽换,前往成田机场路上的佳织只得急忙返回东京。
    对不起,你只要接到人,把他送到饭店就行了。佳织在电话那头这么道歉着。
    只身迎接女友(有点问题)的父亲,让真也觉得心情沉重,但正因为他能了解佳织面临的处境,也无法对她抱怨。
    真也面对从入境大门涌入的人潮,再次高举写在纸张背后的欢迎牌。
    ——但是,直到人潮变少还是没有疑似人物找上真也。
    真也正觉得奇怪,环视了大厅一周,刚好看到有个男人似乎跟真也一样在等人。他身上穿着做工讲究的西装,大概五十多岁。
    年龄上是符合的。真也走近他,怯生生地开口。
    「请问……您该不会是?」
    说话的同时他也拿起纸板,男人露出狐疑的眼神看过来。接着他从西装胸前口袋取出眼镜,眯起眼看着这张纸。尽管如此,好像还是看得很辛苦。真也开口询问。
    「请问您是白石晴男先生吗?」
    「是啊……你是?」
    「是佳织小姐托我来接您的,我叫古川真也。」
    真也不知该不该说明自己正在跟佳织交往,此时,白石晴男上下打量着真也。
    「你跟佳织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我们是同公司的同事……」
    「不要扯这么容易被看破的谎!」
    没想到对方会劈头就骂,真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佳织会拜托单纯的同事来接她父亲吗?我看你应该是佳织的男友吧!对不对!」
    对方语气粗鲁、咄咄逼人,尽管是女友的父亲,真也还是不禁冒出一股怒气。
    「我又没说谎,是你中途打断我说话的吧!」
    真也毅然回嘴。——虽然佳织现在不在场,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大声宣告。
    「我跟佳织小姐正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
    这时晴男脸色一变,整张脸皱在一起,就像随时都要哭出来。
    「你有必要这么生气吗?二十年没见到我可爱的女儿,没想到她竟然交了一个能受托来迎接父亲的男友,身为父亲会大受打击也是当然的吧!」
    明明是自己先挑起战火的,都这把年纪了,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过度震惊的真也已经哑然失语。
    「而且你们结婚的约定,我还不是从女儿口中听到,竟然是由她男友告诉我!你懂不懂一个父亲可爱女儿被其他男人夺走的悲哀啊!?」
    女儿既然这么可爱,怎么会丢着二十年都不管?真也硬把这些话吞了下去,说出来未免太意气用事了。
    「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女儿,所以无法了解。」
    「好,那将来等到你有了女儿,就会知道刚刚对我说的那些话有多过分,到时候你再后悔吧。」
    「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敢从我身边把佳织抢走,就给我牢牢记住!」
    同样身为编辑,真也相当能了解佳织得赶去处理入稿中的意外——尽管如此,此时他还是不禁暗恨起佳织。
    这么古怪的父亲,一开始怎么不早说呢?
    「那佳织今天为什么不能来呢?」
    「正入稿的杂志发生一点状况,她来成田机场的途中被公司叫回去了。」
    ——结果现在头痛的是我。真也自己在心里补上这句。
    「是喔,我记得她现在在电视杂志编辑部对吧?」
    「对,没有错。」
    「你知道吗,其实我以前也在日本电视界工作过。」
    听过佳织辛辣的评论后,此时真也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是吗。他只含糊地点点头
    「不过我在日本第一线工作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们这一代的人应该不清楚吧。」
    不妙,看来话题似乎要往尴尬的方向走。果然没错,晴男开始大提当年勇。
    「虽然一般观众很少看过我的名字,不过我写的剧本又快又好,大家经常找我当救火队,像那出曾经红极一时的『远胜百亿颗星星』最后一集,点子就是我想的。」
    真也听了都觉得替对方难堪,勉强在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不好意思,佳织已经全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是个始终没写出名堂的剧作家,所以被公司解约了。
    「您要去饭店吧,我送您过去。」
    真也半强硬地打断他的话题,催促他动身,但晴男却挥挥手,「还不用去饭店」。
    「不过,你可以带我到出版社去吗?我想看看佳织工作的地方。」
    「不,这不太方便……」
    现在《television α》编辑部一定因为重新入稿而一片慌乱。这种时候再带这位疯狂父亲去怎么得了呢。
    「就算去了可能也没办法跟佳织说话,现在大家正忙得不可开交呢。」
    真也试着解释,但晴男很坚持。
    「我只想看看她工作的样子啊。我们都二十多年没见了,拜托你嘛。」
    「但是,这又不是学校的教学观摩,您到公司去实在有点……」
    「算我求你了!」
    说着,晴男突然向真也跪倒。
    「等、等等,伯父!您别这样,请站起来吧!」
    「不!你不带我去公司我就在这里不动。」
    路过的人纷纷投以不可思议的眼光,不晓得演的是哪出戏。看到真也竟然让一个年纪大到足以当他父亲的男人对自己下跪,路人对他的眼光都不太友善。如坐针毡的真也,只好在晴男的身边也跪了下来。
    「请您谅解,这样会给佳织添麻烦的。」
    「我只在旁边看,不会打扰她的。如果你不愿意带我去那就算了,反正出版社的住址我也查得到,不如我自己上门去拜访吧。」
    说这些话根本等于是威胁了,与其让他擅自登门,还不如由真也跟着比较妥当。
    「知道了,我带你去就是了!」
    「真是太谢谢你了。」
    晴男非常现实,马上爬起来露出灿烂笑脸。从没碰过这么可恶的长辈。真也随后站起身来,狠狠瞪着晴男。
    *
    位于新宿的枫出版公司分成本馆和新馆两栋建筑。
    《television α》编辑部在新馆,但真也却把晴男带到《polaris》编辑部所在的本馆。这么一来,就算晴男趁自己不注意时随意乱晃,也不至于撞见人在另一栋建筑物的佳织。
    「佳织人在这里吗?」
    「她不在这里……现在《television α》还在忙,等他们编辑部忙到一个段落,我再带您过去。」
    真也一边安抚了他几句一边带晴男走进本馆大厅的会议隔间。今天是星期六,公司几乎没人上班,让不相干的人坐进来应该也不会打扰到别人。
    真也泡好茶正要拿到晴男面前。
    「这不是古川吗?」
    岩沼刚好经过,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名取也跟他同行。
    「假日你怎么还来公司呢?」
    「您不也是?」
    「刚刚在新馆有麻井老师的电视采访。」
    麻井辰夫这位作家由岩沼和名取两人共同负责。
    「老师受访还真少见。没有在摄影棚录影吗?」
    「听说他们想拍摄老师跟出版社开会的画面。比起老旧的本馆,新馆拍起来在电视上比较好看,所以刚刚到那边的会议室去拍摄。」
    「那古川你是跟谁来的?」
    名取看着会议室隔间里的晴男小声地探问。
    「其实,这不是工作。」
    真也压低了声音。
    「那是大场她父亲啦,说无论如何都要看一眼女儿的工作环境……」
    「大场她父亲!」
    名取单纯因为惊讶而提高音量,并没有恶意。
    「大场她父亲不是过世了吗……」
    真也用力嘘了一声想叫名取安静。但晴男的耳朵很尖,他正从会议隔间里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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