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睡不着,那就别睡了吧。
    如果会因此死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就是会发生这种事。
    我被自己的咳嗽声惊醒了过来。用僵硬不适、沉甸甸的手,拿起放在枕边的时钟,拿到近得快碰到了睫毛之处一看,短针指着二的数字。浑身冰冷,骨头跟骨头间却好像发热般地嘎吱嘎咬作响。我体认到了自己的身体正努力地朝自己攻击,猛烈而持续不断地。我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又因此而剌激到了薄弱的气管壁,狂咳得蜷曲成了く字型。喉咙、胸膛、骨头统统都好疼。夜灯的亮光跟我这副永远干渴的喉咙相反,正散发出朦胧的光泽,温润我的视线。每次我一咳起来就摇晃不已,简直像是乘在一艘破船上一样。我脑中响起母亲说的「真拿你没办法哪。」我怎么会把你养成这样呢?哪有人会在这种时期发烧啊?你这个人就是不知好歹,从这种地方就看得出来。是啊是啊,母亲大人,正如您说的。不过我没说出口。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我忍耐声带疼痛也要诉说的话。母亲的话永远是那么地冷静又不容人反驳,永远都正确得令人只能俯首称是。具体来说,「这种时期」指的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周,学测模拟考的前两天,但我却开始发起烧来。对于一个十八岁的考生而言,这简直就是不战而降。当我流着鼻水痛苦翻滚时,其他考生正在背公式、年号、英文单字,大家都一步步沉稳踏实地拉开了与我之间的距离。这些事,母亲在我枕畔絮絮叨叨说了好几次,最后她只留下了一句:「总而言之,你先把身体顾好吧,快睡吧。」我等母亲离开房间后,立刻把浴巾卷成一团拼命揍它,还发出媲美猪吼似的丑陋嘶鸣。
    都这种时候了,就算把我骂到死也没关系,何必在离去前又摆出了一副慈母的姿态呢?我对那姑息感到愤怒。只要能够毫不留情地严厉鞭策我,我就不会再迷惘,我就会成为一只乖乖被蒙养的家禽——这种愤怒,我心中很清楚,只不过是小孩子发神经地随便迁怒而已。其实不好的是我,我就是那个无论何时何刻都彻头彻尾地偏差、愚蠢而腐恶的人,那就是我。
    闭上了眼睛,浮上心头的尽是不愉快的记忆。在同年龄的人当中母亲也算是个美人,至少曾经是个美人,她平时最爱说的话就是「出身不高」。一天到晚都把「我的人生走错了路」这句口头禅挂在嘴边的她过得并不幸福,而她无法获致幸福的原因是「学历不高」,她对此深信不疑。我并没有兴趣去积极探问她以前究竟过着如何艰苦的人生,根据她的说法,只要学历好,就能获得幸运之神的眷顾。我猜,在她那也许会很幸福的人生里头,应当不会生下我这个孩子吧。我已经不想四处挑剔她的语病了,不过就连身为小孩子的我也能了解,像她那样出身低微的女人,会对自己生出来的一个不怎么聪颖的小孩期望甚高,要这个小孩的「学历比别人好」,这也算情有可原的一件事。
    可是,她大概从未想过另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吧。不怎么聪颖的女儿怎么可能会出人头地呢?
    我连翻身都很困难,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拿毛巾压在自己的嘴巴上,努力回想昨天背过的英文单字,就算只能想起一个都好。可是结果,当然是彻头彻尾忘了自己昨天到底背过什么。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考高中时我就已经发现自己大概也只能念到这种程度。而对于读书这件事,搞不好我也就只是这种程度的考生吧。现在我已经有点看开了,我根本无从选择,而选择也从来不会挑上我。
    又是一阵快把喉咙给咳破似的狂咳,突然间,呕的一声我吐了出来。就着亮晃晃的光线,我赶紧跑进厕所里,像长吠般地呕着,吐出来的却只有让我舌尖快要发麻的苦涩液体而已。我就这么坐倒在厕所的地上,小心地用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发。别哭,我如此告诉自己。即使只是生理现象也不容许。连这种小事都哭的话到底该怎么办呢?我有什么资格哭呢?从身体里逆流呕出的,既不是血也不是泪,只不过是消化器官所拒绝消化的胃药、头痛药、感冒药跟镇定剂而已。我绝不会因为药箱里所有的药都化成了呕吐物,被排泄到了下水道而感到灰心丧志。对于这种程度的事,就算恐惧也无法可想,即使我祈求上天让我死,我却连一滴血都吐不出来。我输了,我糟透了。从头到尾、彻头彻底、a to z。
    我像只笨拙的海豹一样,虽然什么也吐不出来,却不停地喘着气。我察觉到自己的身后似乎有人站在那里,我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书念不好,就得不到幸福吗?
    我第一次这么问自己,是在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那时候,是我那被数据化后的学力最为辉煌的年代。在那公立义务教育当中,我手拿着满分考卷嘲笑着同学的愚笨,虽然我沉浸在优越感中,但仍不禁想起了这个问题:如果书念不好,就得不到幸福吗?答案正是如此。至少在我家,这才是正确答案。我母亲不信基督教也不信佛教,但她却笃信着学历这个无形无体的宗教。在我们家里,学历是至高无上的一切,无形的教义。所以呢?书念得不好的人就不会幸福吗?我对于这问题的回答是「否」。我撇着脸看着那些把考卷揉成了一团抛来抛去、冲往操场玩耍的同班同学,对于他们来讲,这条教义并不存在。他们在他们的信仰之中得到了幸福,即使他们的数学只考了二十分,他们还是有办法笑出来。但我就不行了。我如果不挣得一点学历就会堕入不幸的深渊,所以即使我考了满分还是没办法在操场上笑得那么地开怀。我们的出身不同、受的教育不同,正如同母亲无法选择自己的女儿一样,女儿也无从挑选母亲。显现在他们身边、那诚挚说着「有比念书更重要的事唷!」的幸福青鸟,永远不会来到我面前。
    成绩不好的话就无法攫获幸福。但可笑的是,我的成绩却一路顺畅无碍地直往下掉。
    回首一看,我还以为眼前站着幼小的自己,但其实只有一片厕所的白墙,谁也不在那儿。幼小的我要是见着了今日的我,她会怎么想呢?或许会冷眼又装模作样地说:「果然哪,就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呀。」我在小学考了满分的时候就已经漠然有了这种预感,就算拿满分也不代表我的头脑好。念书这件事既然让我如此痛苦,那我怎么可能是天才呢?
    要是能这么断气的话应该就不用上学了、不用再去补习班、不用再坐在桌前跟测验集奋战了吧?我慢吞吞地爬回床上,心里这么想。但果真如此的话,我又能留下什么呢?我的选择范围之内根本不包含生存方式,出身已经是一项不可逆的事实。就在这么胡思乱想之间,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醒来时已是破晓时分。
    虽然喉咙仍旧很干渴,但骨头嘎吱摩擦所产生的痛楚已然消失。冰冷的枕头让我察觉到自己昨晚出了很多汗。一起身,枕畔的英文单字本跟参考书哗啦哗啦地掉到了地上,虽然对考生来讲这似乎有点触霉头,但我也提不起劲来捡拾。我的心底某处,明明期待着把药给全都吐出来之后,身体会糟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只可惜,我这副躯体却发挥了它强朝无敌的能量,看来它已经成功地消灭了病菌。真憎恨这副十八岁的肉体。无处可逃、被逼迫到尽头的自己怎么会如此凄惨呢?当我打开窗帘,晴朗的天空却美得令人哀伤,实在太痛苦了。
    月历毫不留情地翻到了十二月的页面。这样赤红的天空中虽然透露着暴风雨的预兆,但暂时还不会下雪吧。
    我猜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一呼吸就能让窗户起雾的巴士更令人不悦的存在了。口罩下的我,咳出了还没痊愈的咳嗽,在巴士站为了即将揭幕的苦行而深感郁郁不欢,这时有人从背后喊了我:
    「奈保,你感冒啦?」
    声音熟到让我连头也不想回,我在心里叨念,真是一大早就碰到了讨厌鬼。他是住在我家附近的高良润,由于他母亲跟我母亲的关系还算不错,从小我们两家人就时常玩在一起。小学快毕业时,不晓得为什么彼此突然开始觉得害臊,于是也就逐渐地疏远了,但等到了两人上同一所高中时,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关系。我自己的态度一直都没变,倒是润,他好像开始觉得对女生维持某种程度的体贴其实是很帅气的行为,一点也不丢脸。男生的面子跟女生的自尊心一样,都被自己看得很重。
    不过润对待自己喜欢的女生却白痴得令人感到丢脸,他会不自觉地欺负喜欢的女生。
    像这么冷的天气,他竟然没穿外套也没围围巾,全身上下的保暖衣物大概只有那个冒出了立领制服领口的运动衫帽子。虽然那看起来还满暖的,可是给人一种粗心大意地把自己丢到冰冷空气里的印象,真是个不及格的考生哪。不过,我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这样批评他呢?他大概也跟我身旁的朋友一样,并不打算考顶尖学校,这件事情我从至今为止的对话当中隐约嗅闻得出来。
    「你很笨耶。」
    他跑到不回应的我身旁扔下了这么一句话,真是让人怒火攻心。
    「吵死了!你不要跟我讲话啦!」
    我的话闷在口罩里,听起来嘟哝不清,他的同情、担心或甚至嘲笑都只会让我觉得不愉快而已。不仅如此,连他的体贴也时常触犯到我,我真希望他能够闭嘴,就像小学高年级时那样避开我就好了。要是这样的话,我就能堂而皇之地讨厌他了。
    「喂……」
    润低下头来把斜背的背包背好,他仿佛没听到我刚才说什么,一点也没察觉到我的满腔怒意,正不识相地打算要说些什么,吞吞吐吐的。我看他那模样,有了不好的预感,真想给他一巴掌让他闭嘴。之所以没把脑中预演了好几次的冲动化为行动,只不过是因为他运气好,公车刚好在这个时候来了。
    冬天的公车挤到可以塞死人,可是不搭上这班车的话肯定迟到。润无奈地早我一步搭上了公车,我从后面看见他在公车上遇到了朋友。他拍拍他朋友的肩膀好像跟对方说了什么后,那个人马上打算起身。这时,润朝我望来,对我送来一个「过来坐」的讯号。
    竟然叫他的朋友让位给我?
    (真受不了!)
    我用力摇了摇头,挤到了公车的前方,紧紧抓住拉环后我低下头来,以免跟任何人视线相接。我脑中嗡嗡作响,压抑着不愉快的情绪,差不多快化身成悟道的和尚了。一闭上眼就听见脑中的声音,虽然公车发动后我感觉到血管的压力亲高,可是即便如此,我也忘不了刚才发生的事。还真是贴心哪,润。你给我的屈辱我绝不会忘掉,谢谢你了。
    下了公车后,总算呼吸得到些微氧气。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缓缓走上坡去。我一边把校规规定的朴素灰围巾给重新围好,手中拿出了一张英文单字表。身体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爬了三年的斜坡坡度。
    「阿柴!」
    骑着脚踏车来到我身边,下车步行的人是同班的小津,这让我稍微感到安心。还好是小津过来。只要她在我身旁,润应该就不敢来找我讲话了。
    「你身体好点了吗?我很担心耶。」
    我点点头代替回答。小津今天罕见地穿着粗呢短大衣,我只看过她穿夹克或是运动外套,因此有点惊讶。
    「你今天怎么会穿大衣?」
    被我这么一问,小津有点害羞地笑了。
    「这衣服一直放在衣橱里,看起来很温暖,只是有点短。」
    「嗯。」
    「是不是不太适合我啊?」
    小津询问的声音听起来很没自信。她比以前更在意自己的外表。我从头到脚来来回回地打量她,小津穿着一双黑短靴配上黑裤袜,修饰得一双长腿更加地俐落,而且我现在才注意到,原来她头发已经留长了。大概是因为每天都见面,所以我才没发觉吧。原来她夏天那一头又薄又短的头发如今已经长到了肩膀左右。这个发型让她的粗呢短大衣看起来很自然地包覆住她的身体,所以我实话实说:「不会呀。」听我这么一说,小津神情松懈了下来,似乎安心了一点。
    「你头发留长了。」
    「因为会冷嘛。」
    她很自然地回答,不过太过于自然反而显得更不自然,好像是事先准备好的答案一样。我知道理由一定不只如此。秋天走了,转眼换冬天到来后,我察觉到小津内心的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地转变了,那是她从前一直避而不见,然而现在已经躲避不了的事情。我漠然地想着,小津今后一定会越来越美吧。她原本就是个美人,并且拥有不随意侵犯别人意识深处的至高美德,所以跟她讲话让我觉得比跟别人说话都要来得自在。但也因为她这种无欲无求的态度,偶尔会让我觉得胸口一紧。
    「你要去广播社吗?」
    小津把脚踏车停在停车场后,走过来问我,我静静地摇头回答:「这几天一定累积了很多早自习的练习题吧。」我不是说谎,这几天请假没做的练习题还等着我去做,根本就没时间去广播社。何况一想到圆圆无忧无虑的轻浮声音、还有江香硬要人接受好意的态度,我就感到不耐。跟她们相比,教室那种紧张的气氛还比较舒服。
    「我有解答耶,你要抄吗?」
    小津这么问,我不以为然地狞笑了一下,但我不晓得她是否有看见遮在口罩下面的笑容。对她来讲,这好像是很自然的询问,但是,抄?她讲得可轻松啊!我对于她的体贴感到烦躁。小津大概觉得这没什么吧?她选了个肯定能上榜的学校来申请推甄,现在已经确定有学校了,所以早自习的练习题对她来讲可能跟垃圾没什么两样。小津你只要这样就能满足了吧?
    我看着往广播室方向走去的小津,感叹她一定是属于那种能够获得幸福的类型。那些在操场踢足球的小男生又浮现在脑海中,我们的出身不同,生存方式也不同,宗教更是天差地远。他们的生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我却如此不可自遏地感觉到愤恨。
    学测模拟考的结果简直是惨不忍睹,都不用算分数就已经心里有底了。以我想报考的志愿校来看,录取率为d,考取的可能性还不到一半。老师板着一张脸说:「虽然学测模拟考比正式指考还难,可是这种分数……」边说边把成绩单交给我。我连续请了几天假,因而被惠赐了这份个人约谈的恩宠。不过他的做法与其说是训话还不如说是在跟我传道。我当然也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是煞有其事地大肆阐述一看就懂的道理,那种陈腐的表现力让我感到极度不快。可惜我也没什么立场反驳他就是了。教师办公室的暖气开得太强,我的呼吸被闷在口罩里无处可逃,但我觉得这种窒息的感觉其实是因为其他原因。那些各自坐在自己位置上的老师好像都竖起耳朵在偷听,我告诉自己是我太敏感了。幸好身体原本就不舒服,这也让我轻松地就能麻痹掉不需要的思绪,可是比起忍一忍就能熬过的训话,手上成绩单的分数却显得更残酷。再这么下去的话,我就算去考也考不上吧。心底稍微不安了起来。我并不觉得只要努力就能得到好成绩,没有任何理由,我只是出于本能地这么想。
    「怎样?你有没有用功念书呢?现在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了唷。」
    「我知道。」
    我乖乖地回答。虽然老师的话很无趣,可是他很适合我,要是换成了那种要我把身体照顾好,不用太在乎成绩的老师,我恐怕会抓狂吧。这位班导就这一点来说的确是很适合我。虽然他的话很老套,可是除了我之外,他毕竟还要扛起三十几个学生的成绩。
    他跟我的母亲不同。我心里揣测,当拿着这张成绩单回家后,母亲究竟会怎么说呢?光想到这件事就让我的五腑六脏快要翻搅了起来。我一定要忍耐。这也是考生的责任之一,是不可逃脱的项目之一。
    「柴你很认真,可是太少来问问题,只要一有问题,随时欢迎你来问我。」
    这个建议还真是有建设性哪。我答道自己会加油。这根本就是一场毫无交集的对话,与其要我来办公室发问,还不如让我把测验集做个两次还比较轻松,可是这种事大概说了也没用。真希望这种长年累月把好几百个高中生送到考场的老师,至少不用别人提醒就能了解这一点。
    我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教师办公室,走到走廊上。平时这时间我已经得去补习班,可是今天身体不舒服所以请假。接下来,应该回家还是留在教室里念书呢?我心里还没拿好主意,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往广播室的方向走,这真是太让人沮丧了。其实我并没特别想来这里,只是一时改不掉维持了三年的习惯,身体自然而然就朝这边走来。
    一打开发出声音的沉重大门后,随即传来了暖气的温热与人的气息。
    「啊,阿柴柴!」
    最初传入耳帘的是圆圆那二百五的声音,听得我额叶发疼。她把偌大的一条毛毯披在了头上,屈膝坐在长椅上,让自己看起来好像是什么毛毯妖怪一样。这种幼稚愚蠢跟耍小聪明的作风真是非常适合她。
    「阿柴你回来啦,身体还好吗?」
    这个帮我把书包挪开,把桌上的笔记本稍微收拾一下,好让出半边空间给我的人是江香。我发觉她在念书,心头一沉,虽然我们两人想考的大学完全就是不同等级,我要上的学校比她的志愿校难考多了,但我内心还是觉得很难受。「差距会越拉越开。」母亲的声音连我的指尖也渗了进去。手中的成绩单被我折成了好几折,我用手指松开了之前因为要去教师办公室而绑成一束的头发,叹口气说:
    「当然不好啊。」
    我想也没想就这么说了。因为戴着口罩,所以在教室里、走廊上、教师办公室里,都有人这么问我,但那时候我明明回答没事,为什么一回到了这里就这么地直言不讳呢?完全不了解其中究竟是什么原因。
    「感觉糟透了。」
    说完后才发觉个中缘由。原来是因为这里让我感到安心,因为她们早已习惯听我说我的身体不舒服,所以不会大惊小怪。我想诉苦,但并不想被人担心,对我来说,体贴与教训同等地沉重。就对我的蠢话一笑置之吧,这会让我比较轻松一点。
    砰砰,小津不发一语地敲了敲她长椅旁的座位,今天她反常地没在放学后换上运动服,反而是把粗呢大衣覆在自己的膝头上。我在她身旁坐下来,眼前是圆圆、斜对面是江香,广播社全员都到齐了。这些人从高一看到现在,简直都快要看腻了,真是时光飞逝啊。这个完全没有新人进来的空间。
    用毛毯把自己盖住的圆圆从书包里翻翻弄弄地,找出了不知什么东西来。
    「给你圆圆的牛奶糖,阿柴柴缺的就是这个啦,妈妈的味道!」
    我的视线落在被她啪啦啪啦倒在桌上的白色糖果上,光是看,就能想像出那甜腻的滋味。我所欠缺的?我在心底反刍着这句话,但没立即回应。我斜眼觑着圆圆。
    她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在心里这么酸她,只可惜她应该是不知道。她是个令人难以想像的残缺品,白痴得没药救的孩子。如果有火的话,她一定会纵身一跃,让我联想到被篝火烧死的蝴蝶。她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一头褐色细发、光采动人的脸颊、润泽的指甲,全都是为了掳获男生的装饰品。就像猛往自己身上洒调味料一样,她硬是把自己添色提味,仿佛在喊着「谁要来吃我啊谁要来吃我啊。」我看,被她钓上的男生品味也很差。
    我瞥着在掌心翻滚的牛奶糖,继续反刍「这是妈妈的味道」这句话。要说这就是我缺少的东西嘛……
    「那你呢?你不缺吗?」
    我这么对她说。只可惜我的话语不够锋利,她当然听不懂罗,丝毫没有伤到她。圆圆天真地笑道:
    「不缺呀,我还有很多啊。」
    说出这句话的她,家里根本连妈妈都没有。我本来想暗示她这件事的,只可惜绕了一圈,讽刺进不了她心里。反而是坐在圆圆旁边的江香眼睛瞪得圆亮,而小津则稍微眼带责备之意地看着我。我漠视她们这种过度保护的视线,这也是让我扫除心头阴霾的方式之一。
    我之讨厌圆圆主要是因为她把自身的优势给藏了起来。散发着甜腻气味、发出柔美光芒的她,就是拥有所谓「不愉快的童年」与「不幸福的家庭」的家伙。从她那娇小柔软的身躯中,散发出要引男人上钩时最理想的可怜姿态,还真是恶心卑鄙的武器。
    所以我不喜欢圆圆,更觉得被她吸引的男生很愚蠢。对了,比方说高良润。虽然我对润只存在着青梅竹马的感情,可是看到他竟然会被这种食虫花卉般的女孩子给迷得团团转,这实在让我很不以为然。
    打开白色的糖纸,我拿下口罩,把被压扁的牛奶糖放进嘴巴里。如果说这就是妈妈的味道,那还真是我所不知道的妈妈呢。圆圆身上的卑劣搞不好就属于这种色彩跟这种滋味吧?我这么想。但含在口中的牛奶糖竟从齿颊后方散发出了甜腻的滋味。
    这股甜味出乎意料地让我感到安心,我失神地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实在很不像样。
    你自己觉得这成绩怎么样?
    母亲的话好像是塔台的诱导一样,明明她自己都已经做出结论,却故意把发言权交给我。这种做法除了说是姑息,实在没别的话好说了。餐桌上一直没摆上晚餐,只摆着我的模拟考成绩单,母亲像在解读什么艰涩的文献似地直盯着合格率的部分反复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其实,要得出那个数字,得要建立在各科成绩跟理解程度等事项上,可是对于母亲来讲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最终成绩才是一切。这件事不但适用于母亲,也适用于人生所有事项。除此之外,参加考试的人、上大学的人也都不是母亲而是我,这是一项永恒不变的事实。
    我会更用功,不会降低目标。
    我想顺从母亲的诱导这么回答,可是我的喉头却像塞住了一样,咳了出来。感冒应该已经好了……我这种行为简直像在以自身的体弱多病为借口一样,试图诱发别人的同情,结果反而为我招来了反效果。既然我都觉得自己的朋友卑鄙,那我这种程度的小诡计当然也一下就让自己的母亲看穿了。接下来便是一长串责备我在这种紧要关头让自己生病有多么不自重的训话。我让自己的视线固定在母亲浮满了皱纹的手上,数起她手上浮起来的青筋数目。或许母亲察觉了,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边说边大力地敲打桌面。那种磅然大响让我的肩膀开始摇晃,一瞬间,我抬起了视线,但立即又收回。我发现自己这种做法很低贱,在心中不停装乖地跟母亲连声说着:「母亲对不起。」
    母亲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没用。
    我在喉咙的深堑里,豢养着年幼时的自己,每当母亲勃然大怒时那幼小的我就哭喊着这么说。但假使哭泣能够让一切结束,那也就太美妙了。靠感觉来寻求解决方法的时间早已逝去,我的眼泪即使流尽了也没办法让我的成绩多加一分、多提高百分之一的录取机率,既然如此的话,流泪又有什么意义呢?哭能换来的只有母亲「好啦,算了!」的这一句失望的话,假使这不只是一个句子而是拥有真切意义的「好啦,算了!」那现况也许能够稍微改变,可是既然这只是一句歇斯底里与疯狂的「好啦,算了!」那就什么都不「好」、什么也没被「算了」。而我,尽管蠢不可及,却不想被人说「好啦,算了!」我想当一个好孩子,我想当一个让母亲不会再说自己不幸的孩子,可是我不晓得该如何把这份心情化为言语,我早已过了能说出撒娇话语的年纪了。除却这份羞怯之外,我更清楚,应允自己力不可及的事情无异于勒住自己的脖子。我对自己灰心丧志到了这种程度,但我却无法要求母亲放弃我。这就好像随着年龄的增长,纯真虽然也跟着逝去,可是又焦虑自己不像大人一样地成熟。这种情绪,在对于自己无法让母亲宽心愉快的这件事上,也可以通用。
    我从你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一点认真的态度!母亲这么责备我。接着她告诉我,要是我的成绩跟学历再这样往下滑,整个人生将会有多么地凄惨。她情深恳切、钜细靡遗地开始长篇大论,从我早上赖床到两个月前晚归的事都一一翻了出来。一次又一次地,她不断地翻出这件事情来骂。那个晚秋的日子,因为小津约我去听现场演唱而导致晚归,母亲为了这件事大发雷霆。虽然我骗她说自己在补习班里念书,但是比平常晚了两小时回家,时钟早就过了十二点,怎么想都会让人起疑。
    那天半夜一点多回家后,母亲迎着我就是一巴掌,说她很担心。
    她追问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回答说自己跟朋友聊天聊得忘了时间而已。那一晚对我来说发生了很多事,对小津而言恐怕更多,可是我完全没有力气对她一一解释。体力跟精神都疲劳到让我无力辩解,更何况,那并不是有办法让母亲理解的事情。我当真觉得「我很担心」这句话实在很好用。我按着发疼的脸颊,心想被打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那句话还真是免罪符呢,好用极了!而更让我觉得凄楚的是,这不光只是一句话,她大概是真的很担心,因此我觉得更加悲伤。是的,悲伤。
    这个人居然把这么不成材的女儿当成了自己的所有一切,真是太可悲了。
    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会跟小津去听现场演唱呢?明明在心中隐约得知会有这样的结果。虽然我对小津那天晚上的行为有点不满,但很不可思议地,我并不生气她叫我陪她的这件事,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我觉得对她来讲,有必要让我陪同前往。我的确觉得自己可以帮小津做点什么,所以我才去。而对小津来讲,这究竟是好是坏我就不清楚了。我相信光是待在她身旁就已经给了她某些支援。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为了这种小事而满足,简直有点像是乐于伪善的江香一样,真不舒服。
    当母亲的长篇大论正要转为自卑自怜的那一刻,玄关发出了门开启的声响,是父亲回来了。母亲也察觉到了,她霎时住嘴,站起身来背对着我柔顺地在厨房里准备起了晚餐。我对穿着长大衣、神态显得疲累的父亲说:「爸,你回来啦。」父亲也回答:「我回来了。」他问我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后,便回去他房里换衣服。跟母亲相比,父亲对于我的学业并没那么严格,当母亲以前为了学业问题而歇斯底里的时候,父亲总是委婉地规劝她甚至曾严厉地指责,而母亲永远加以反骏。但不久后,她便发现为了这种事而与父亲争吵简直是愚蠢至极,于是,当父亲在时她便不太苛责我。他们两人间存在着微妙的权力关系。
    我知道他们任何一方都爱着我这个女儿,而这是一件很棒很棒的事,但为了要埋藏他们的爱,我挖了一个非常深非常深的洞穴,将之埋起。不至于被爱而淹没使我感到轻松。只是,就好像国王的驴耳朵一样,我总觉得从那个洞穴里,可能会跑出来什么怪物来,这令我感到不安。
    趁着母亲背对着我时,我迅速收起了桌上的成绩单,然后对着母亲瘦削的背影说:
    「我没有食欲,先回房间去念书了。」
    声音仍旧好像塞住了一样,我没办法好好地出声。搞不好堵在我喉咙底下的,正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儿时的我。
    母亲头也不回地说:
    「随你便。」
    她的声音也低沉得好像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我赶紧逃回自己的房间,拿出了放在书桌里的营养点心的残渣来放入嘴里。这种随身包式的营养点心吸走了我嘴里的唾液,甜味仿佛填补起了我泫然欲泣的一颗心。虽然这是为了补充铁分、为了维持营养均衡而吃,可是比起跟被自身不幸给压得身体都歪斜了的母亲,以及累了一天的父亲同桌吃饭,这东西容易消化多了。
    我听见远方天空传来了雷响,湿冷的冬雨即将就要打在窗框上了,于是我拉上窗帘,只打开了暖气跟桌灯,将成绩单收入档案夹内。要是再让我继续看到它,我大概会把它撕破或是揉成一团吧。要是让清扫的母亲看见残骸,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使尽了浑身的自制力阖上档案夹,打开了日本史测验集。
    我会更努力的!这听起来好像政治家的话术。
    一碰到了自己不会的问题,我简直觉得整个胸口都要被压垮了。但问题是我苦成了这样,我又得到了什么呢?除了手上的茧之外?
    母亲虽然说随我便,但对于从不曾随心所欲的我而言,这无异是把我逼向难解的难题深渊。不过光这样也死不了人啦,这也算是少数的不幸事项吧。
    耶诞节一点也不白,从一大早天气就阴沉沉地,一整天都飘着湿雪。每年都是这种情况,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更何况这跟我这志在国立大学的人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没有更改我的志愿,当交出志愿表时,班导问我:「你确定吗?」这种事跟确不确定有什么关系?这是不可动摇的啊。我点了点头。班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对你有信心。」这种轻浮的话真让我受不了。早知道就应该先挖个坑,把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给埋进去丢掉,我实在是失算了。连我自己都没办法信任自己了,别人的一昧信任或信心,更是教我吃不消。
    上完补习班的冬季课程,回家的路上因为湿雪的关系,手中的伞感觉比平时来得沉重。戴着原本是为了预防感冒、但现在已经被我当成了防寒用具的口罩,我莫名其妙地咳了好几次。走在昏暗的回家路上,有人叫住了我。
    「奈保。」
    我懒得抬高伞,所以也没回答,但因为脚步已经停了下来,所以逃不掉。
    好几个星期没见面的高良润今天穿着便服,他拿了把黑色的伞。红格子的连帽外套让他看起来有点像是耶诞老公公。他穿着雪靴,牛仔裤脚已经湿答答,所以我猜他大概刚从外头回来。
    「咦,你又感冒啦?」
    他走近我这么问。他的问题就是让我感到不舒服,基于反抗跟为了要回答他,我摘下了口罩。刚从补习班上完冬季课程回家的我,身上穿的是学校制服跟外套,即使在放长假,我每天还是穿着不再平整的百褶裙以及破旧的短靴,它们似乎即将这么溶解、贴附在我身上一样。
    润看着我的打扮,问道:
    「补习班。」
    「好厉害!」
    随随便便就这么称赞我。我的心简直快起疙瘩了,润永远都这样。我们两个人难道就不能疏远一点吗?那种青梅竹马的朋友关系已经离我们太遥远了,可以不用再继续下去了吗?我虽然不太会交朋友,所以常常得要润帮忙,例如那次夏夜母亲一时兴起,把我当成了玩具、要我穿上浴衣的时候,带我去河畔看烟火大会的人也是润。可是那个夜晚,根本就不能算是个可喜的夜晚,当然啦,或许对润而言那是个还不错的晚上。
    「伯母最近好吗?」
    润比平常还饶舌,都已经走到家门口要各自回自己家了,他还问我母亲好不好,平常根本不会问这种问题。
    「……还好啊,就是被我这个笨蛋女儿气得快没命而已。」
    我叹了口长气,半开玩笑地说。刚提出志愿表,又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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