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东京少见地下雪了。
    新日本商事的总公司位于时髦的欢乐街六本木。走上地下铁楼梯,走到六本木路,旁边就是麻布警察署,守在建筑物前停下脚步。
    我正要去杀人。
    在入口处,正在值勤的警官,两眼追着六本木路的车流。守转头一看,每个地方都灿然闪烁的都市上空,雪花默默地飘落着。道路上湿湿亮亮的,经汽车的车头灯一照,营造出地上的银河。
    吉武指定的咖啡店「破风馆」是家老式建筑的店。
    门很重,自有其涵义,仿佛在告诉守,在此处折回吧,现在还来得及。
    不,已经太迟了!守的脚踏进了店里。
    天花板落下的灯光照射着店里,微暗,空气中溢满了咖啡香。几乎满座的客人们看起来也都像被晕染成琥珀色了。
    吉武从最里头的座位站起来,对着守挥手。
    守走近吉武,那一步一步是吉武的死亡之路。
    「天公不作美,很冷吧?」
    吉武担心似的说道。
    守心想,你杀死我父亲的那天早上的雨,也很冷吧。
    「无所谓,我喜欢下雪。」
    「喔,和枚川比起来,东京的雪很可爱,是雪的婴儿呢。」
    吉武开朗地说着。桌上有个空了的意大利浓缩咖啡的杯子。
    服务生走近,吉武追加了一杯意大利浓缩咖啡,守不客气地点了「美式咖啡」。
    「你说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守在电话里跟吉武要求,说有话想跟他谈,希望他拨出时间;守表示,由他前来拜访,不介意约在公司附近见面。
    「身体状况已经没问题了吗?」
    「完全恢复了。原来就没什么地方不好,医生也百思不解呢,我原来的体质就很结实。」
    守有种窒息感,说不出话来。无法从吉武打高尔夫球晒黑的脸栘开。
    你在打高尔夫球、喝酒、很正经地对刑警提出证词时,我父亲早就死了。在连哪里都不知道的山里早化成一堆为枯骨。我憎恨父亲,母亲一直等候不归的父亲的期间,你一直都是幸福的。只有你一人幸福地活着。
    「怎么啦?」吉武的脸色沉了下来说:「从刚刚就用奇怪、吓人的表情盯着我看。」
    「是吗?」
    守伸手去拿杯子,却落空了。黑色液体沿着陶杯的边缘流出来,把守的指头弄湿了。守心想,血也是这种颜色吗?
    「有没有烫到?」
    吉武的手伸了过来,守赶忙栘开椅子。
    你同情我们……同情……同情……
    那比什么都无法原谅,知道吗?
    「是不是感冒了?衣服全湿了,而且脸很苍白,你没撑伞来吗?」
    不是因为冷而发抖。
    「今天还是赶紧回家的好,下次再找时间谈吧,」吉武搜寻口袋,取出钱包,说:「家里会担心的喔,在这附近,应该能买到衬衫和毛衣吧,换了衣服再回去吧。」
    守把吉武拿出来的一万日圆纸钞,从桌上挥落下去。
    来吧,说吧。东京今晚又起雾。让事情有个了结。
    隔壁桌的男人打量着掉在地板上的纸钞和两个人的脸。终于伸出手,捡起纸钞放回桌上,守和吉武看也没看。
    终于,吉武开口了:
    「呀……,如果惹你歪局兴,那很抱歉。我……,虽然不太会说话,但是……」
    吉武拿起杯子看了一下杯里,仿佛他逮言还止的话留在杯子里似的说:
    「你……呀,我有时候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所以,有时候会做出不礼貌的事,请原谅。」
    来吧,说出来吧,很容易的。东京今晚又起雾。
    吉武拿出香烟,无所事事地把玩着,像个被骂的孩子般无助。
    店里传来喧闹声。在人如此众多的都市里,只不过死了一个人,又有谁在意呢?
    (谢谢替我干掉了菅野洋子。)
    父亲会跟我这么说吧,守心想。谢谢替我杀了吉武。
    (守,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找藉口。)
    (我想补偿日下君。)
    宫下阳一为了守,想死。
    (我为自己做的事很旁徨,觉得自己好悲惨。)
    守咬着嘴唇。不可以为了补偿就无所不用其极。
    「今天就到这里吧,」吉武说:「走吧。」
    他先站起来,走向结帐的地方。
    守走出咖啡店。下雪了,积雪了。整座城市又冰又冷,守也开始觉得又冰又冶。
    吉武走出来,吐出是白色的气息,守的呼气也是白色的,比雪还白。
    守和吉武在从「破风馆」透出的灯光中面对面站着。雪变成粉状,两人的头发彷如老人般都花白了。
    经过三十年、五十年,我对自己所做的事有自信吗?守心想,在不知何时会死去以前,我不会感到后悔吗?
    「至少买把伞吧,」吉武说:「回家后,泡泡热水澡暖暖身喔。」
    我是为了杀你才来这里的。
    「那么,再见了。」吉武转过身去。
    很宽的背。守心想,父亲如果还活着,相信他的背也是那么宽。
    吉武回头问道:「应该还能再见吧?」
    守没回答,吉武走了出去。
    一步、两步,渐行渐远。
    你做了不公正的交易。你用脏手,企图买回十二年前零售的良心。
    那只是为了自己。
    「吉武先生!」
    守喊道。在遥远的街灯下,吉武转身过来。
    那里,有着时间,有着十二年的距离。而那连声音都传达不到的距离,逐渐陷入迳自飘着的秃子山甲。
    「吉武先生,东京……」
    「咦,你说什么?」吉武手竖在耳朵旁问着。
    (要继续听他们的藉口吗?)
    「东京今晚又……」
    (可是,我想补偿日下君……)
    吉武折回守的身边问:
    「你说什么?」
    犹疑的线嘎然断了。守说了:
    「东京今晚又起雾。」
    瞬间,吉武偏起头,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守屏息着:心想,被那老人骗了,根本没发生什么事。
    不久,吉武的眼中浮现焦距涣散的样子,瞳孔的颜色变淡了。
    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了看不见的追赶者,然后快步离开。遗留下雪、守,还有冻着了的都市。
    就这样了。守踏步向前。
    (这样真的好吗?)
    在内心中,守呐喊着:妈妈!妈妈信任父亲。信赖着留下离婚证书却戴着结婚戒指离家的父亲。因为戒指有父亲的心,所以,父亲带着。
    那虽然是没什么出息的做法,却是正确的方法。
    (我所做的如果能补偿几分之一的话……)
    雪落在颈子里。一对亲密地撑着伞的情侣回头,望了守一眼后超前过去。
    (谢谢替我干掉了营野洋子,那家伙死了活该。)
    可是,她胆怯,后悔着。
    (哪,告诉我,我们真的…….)
    我不过让她们付出了正确的代价而已。
    不对!
    守跑到刚才一路走过来的路上,吉武已消失了踪影。穿过闪灭着的行人专用号志的斑马线,守往新日本商事的大楼跑去。
    正门口的门关着。守滑了一跤撞到膝盖,爬起来找夜间服务台。
    守看到警卫室的灯,伸出手猛敲服务台的窗,问:
    「副总经理的房间是哪间?」
    一个责难似的声音回应道:「你是谁啊?」
    「我叫日下,在哪里?」
    「有什么事?」
    「几楼呢?」
    「五楼,你,喂……」
    守跑向电梯,守卫追出来。他按下按钮,停在五楼的灯慢慢地作动,守向楼梯跑去。五楼。左右对称的门有好几排,他查墙壁上的导览图,知道吉武的办公室在左边走廊的尽头。走廊上的地毯有湿湿的足迹,守甩着被雪渗透了、沉重的夹克往前跑。
    他穿过秘书室,用身体撞开门时,吉武的身体正要跨越面对桌子的那扇开得大大的窗子。
    「吉武先生!」
    话没传到,吉武没听见。
    吉武的膝盖正跨在窗框上。
    守心想,声音传达不到。守飞跳过去抓住吉武的大衣衣角,只听见不知哪里破裂的声音,钮扣弹了出来。两人纠缠在一起倒在地板上,带肘的旋转椅受到撞击,滑倒在地板上。
    守倒在桌脚,吉武则眨着眼睛。
    喘着气的守卫飞跑过来,说:
    「这到底……,副总经理怎么啦?」
    暗示的时间结束。关键字已失效,看吉武的眼睛就知道。
    「我……」吉武张着嘴巴问守:「在这里……日下君,我究竟……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认识的人吗?」守卫插嘴问道。
    「啊,是的。可是……」吉武望着守,抬头看着雪飞进来的窗子。
    「你可以走了,」吉武对着守卫挥挥手,守卫一脸狐疑地走出房间,房里只剩守和吉武两人。
    守看着吉武的脸,他的眼角现出细细的皱纹,晒过的皮肤褪色似地显得苍白,前襟开了的大衣如流浪汉般地里住身体。
    「要告诉你忘了说的事。」
    守抓住桌子,站起来,靠近窗户俯望,路已完全变白,各种颜色的伞交错而过。
    他紧关住窗户,锁上,然后,背向吉武说:
    「我们不再见面了,这是最后一次。」
    他走出房间时,仍看见坐在地板上的吉武,双手撑着,像极了道歉的姿态。
    守缓缓步下楼去。中途,曾一度坐下,必须歇息才行。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夹克和裤子都变白了。
    就这样永远站在这里算了,像邮筒般,守如此想着。
    雪沾满全身,他开始走,白色路上留下足迹。我在下山,无法往上爬。
    找到电话串。
    铃声响了几次。原泽老人已经衰弱到无法走路的程度吗?
    「喂。」听到声音了。
    「是我。」
    很长的沉默。
    「喂?听到了没?今晚不是起雾,是下雪。」
    下巴开始颤抖。
    「听得到吧?是雪。我做不到,原以为做得到。知道了吗?我没办法像你那样。我拉了吉武一把。」
    雪沿着脸颊后融化流下。
    「我做不到,杀死父亲的家伙,我却做不到,没办法下手,你了解这种心情吗?我做不到,真好笑。」
    守紧紧地握着拳头,敲着电话亭的玻璃,最后真的笑了出来,笑个不停。
    「你很行的呢,虽然疯狂,却是对的,我连什么是对的都不懂,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希望什么都不知道,可恶,如果能杀死你,那该有多好!」
    电话亭外,下雪变成了暴风雪。雪敲着玻璃,发出柔软的声音。
    守头顶住电话,闭起眼睛。
    「再见,小弟弟。」
    传来慢慢搁置电话的声音。
    我不回应,再也不回来。
    在返家的漫漫长路上,守做了个蒙胧的梦。梦见一直挥着手杖的老魔术师,站在狂乱的地轴上,等候着不可能出现的兔子。
    二
    在浅野家的门旦刚晕倒以后,过了整整十天,守无法下床。
    守感染了肺炎,经医生劝告后住院。因为高烧不退,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经常翻身睡不熟,嘴里不知在嘟哝着什么,守护在一旁的浅野家的人也听不清楚。
    守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慢慢能模糊地辩识四周的情况、人的脸了。大造、以子、触摸着守额头的真纪白晰的手。而且时常觉得母亲也在一旁,曾想挣扎着爬起来。
    看不见父亲的脸,守一心想要回想,却像徒手掏起细沙似的落了空。
    在漫长的昏睡期间,听到枕边真纪和以子的交谈。
    「为什么要这么做?连伞也不撑,雪下得那么大……」
    真纪在旁边,盯着守说:
    「妈,」她平静地说:「你发觉了没?这孩子是不是瞒着我们什么?」
    以子稍微想了一下,回答:
    「啊,是嘛。」
    「我也这么觉得。感觉很强烈。不过呀,我拚命在想为什么呢?却想不透。想不出来!」
    「我也一样。」
    「话说回来,这孩子如果有什么事隐瞒我们,那一定是隐瞒着、不颦让人知道比较好的事,所以才藏在自己心里不说,虽然感觉起来很寂寞,不过我至少还懂这一点。」
    「妈……」真纪对以子说:「也许这孩子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们。所以啊,除非他自己说出来,拜托,就别再追问了好吗?我觉得他为了我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以子答道:「就这么做,我答应你。」
    大造进到房间来。
    「怎么了,爸?」
    「买了冰来。」
    进入恢复期以后,探病的客人来了。
    大姊大一见到守就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真难得哪,」守声音还不是很有力气,取笑她:「是不是下红雪了?」
    「笨蛋!」她眼泪也下擦地说:「不过,还能这么瞎说,看来是死不了的。」
    「哪会死?如果只是肺炎就死了,那以后怎么生活?」
    「喂!」
    「嗯?」
    「我呀,一直觉得日下已经远游到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可一直都在这里的喔。」
    「哼,的确不见了。」
    「那么,就算是回来了吧。我一直都在听得到呼唤的地方呢,因为大姊大的声音很大。」
    宫下阳一来探视的时候,守要求他一件事:
    「那幅『不安的谬斯』,能不能弄到个复制品什么的?」
    「我想可以,从画册上剪下来也行。」
    「我想要。」
    「那还不容易,马上弄给你,」阳一很高兴,又有些不可思议地说:「突然看上那幅画啦?」
    「没自信谈喜欢或不喜欢,不过,感觉自己好像懂了。」
    高野来的时候,守最先问的是那个录影带展示机的事。
    「和那些高干们还在大作战呢,」高野回答:「不过,我是很善战的,因为,员工们也开始觉得不妥了。」
    「你告诉大家潜意识广告的事了吗?」
    「嗯,我们这边只能以几个人来对抗,不过现在开始在跟工会接触了。我们把那卷录影带拿去给工会的干部看后,他们都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呢。总之,事实上我曾被刺杀过,所以很有说服力的。」
    赶快好起来吧,大家都等着你呢。佐藤君想跟你聊砂漠,在那边,连风都好像是活着的……
    守的内心,宛如一座倾斜不动的钟摆。至今仍无法思考吉武、原泽老人的事。心想,就暂时这么安静不动,什么都不想地度日吧。
    二月底,关东地方又遭逢大雪。
    那天早上,大造对守和真纪说,驾驶执照已经拿回来了,能开车带他们回家了。
    大造辞掉了新日本商事的工作,开始在东海计程车公司工作。吊销驾照的期限一结束,他又恢复了靠开车赚钱的差事。
    大造的内心始终摆荡着。营野洋子的死是一个莫大的震撼,也是一个阻力,因此,重回司机岗位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行。
    至于那份力量,是来自一封信?
    一封以整齐笔迹写的信,寄自发生车祸那天,大造收回「回送」牌子后所载的女乘客。
    她丈夫因脑血管蜘蛛膜下腔出血病倒,她飞奔到医院时,医生已宣布无救了。
    「只有一件事,太太,请试着呼叫你先生看看。能将你先生从死亡的深渊带回来的,只剩下妻子的声音而已。」
    她遵照医生所说的,握住丈夫的手,拚命地呼叫,持续不断地告诉他,她在这里,在等着陋。
    仿佛回应了她的呼唤,丈夫苏醒了,生还了。
    「如果那时候我没来得及……,没搭上浅野先生的车子,如果我到机场晚了的话,就只能搭下一班飞机,那么我的先生就回不来了。我只想跟你说声谢谢,所以写了这封信。从今以后,也希望你为了像我这样的客人,继续你的工作。浅野先生的计程车,载运着一条条生命。」
    这封信,使得在大造内心只升了一半的旗子再度升了起来。
    三月,原泽老人的口供尚未公布于世。
    守说服了为他担心的浅野一家人,在三月最初的休假日,独自回到枚川。他想知道,十二年前,父亲清晨起早,去那种地方是为了做什么。
    枚川的梅花已开始绽放,山的陵线仍白得清晰。
    前往市立图书馆,借出十二年前的市街地图。和现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守循着地图找旧市街,知道父亲想做什么了。
    日下启子与爷爷睡着的小小隆起的公墓上,仍残留着雪。
    「我知道爸想去哪里了。」
    那栋建筑现在位于市中心。十二年前,建筑物更小,位于山脚下。那是一条捷径,是笔直连接那栋建筑物的捷径。选择一早前往,是为了尽量避免造成办公室的混乱吧。
    那是县警枚川警察署的建筑。
    「老爸决定要自首侵占公款的事。」
    在返回东京的特急电车上,守心想,他终于懂了爷爷话里的意思了。你父亲很软弱,你了解软弱父亲的悲哀的时机,一定会到来。
    父亲虽然软弱,却不卑鄙,他有意用正确的方法支付不当手段的代价。
    这样就好了。老爸,你也认为这样就好了吧?我没杀吉武,没办法下手,这样就好了。
    三
    原泽老人的口供,在三月下旬交给了警察局。
    那以后发生骚动的程度,连本来料想得到的守也吃了一惊,情况非常混乱。警察来了、媒体来了、附近的居民们什么都想知道。
    四名女性的相片也刊登在各处的报纸、杂志,和受欢迎的八卦节目的大标题字一起在媒体上播放,成了社会上的热门话题。
    有一天,看到电视新闻中播出高木和子的相片,以子吃了一惊地指着说:
    「这个人,在为营野小姐守灵的那晚,还帮了我呢。」
    检举弹劾不道德商法的声浪也高涨了,但那大多是暂时的情绪激动而已,守漠然地感到不安。就像是暴风雨,虽强劲,胡乱地把一切都扫平了,但很快都将成为过去。
    比如说,像菅野洋子妹妹的事,虽然贫让守牵挂,但现在已不是守能管得到的了。
    如原泽老人所言,他并未指责吉武的证言是谎话。吉武至今仍是善意的目击者,随着事件重新被揭发,他也再度成为媒体追逐的对象。他如何回答、说什么话,守听都没听,就关掉电视和收音机了。
    大众对催眠术的关心也突然提高。「月桂树」的书籍专柜里,从生硬的催眠学术研究书到应用方法,相关的书籍在平台上堆积如山,书籍销售量呈飞跃性的成长。
    守也抽出其中一本来看,读完后,他重新认清,原泽老人果然错了。
    并非如老人所说的,所有人都能由他自由地下达自我破坏的暗示。那些女性被老人操控,不停地奔跑,却为了闪躲而死,是因为她们的内心早巳有了不能不逃的念头。
    换句话说,她们很后悔,很害怕。
    无风不起浪。他们是结了「罪恶感」果实的树。原泽老人所做的只是粗暴地将那棵原已晃动的树连根砍倒了——仅此而已。
    原泽老人只是处罚了容易处罚的罪人而已,说不定是因为想不出还有更该处罚的人。
    或者是说,在魔术师所梦见的黑暗的梦中,也许已完全无法分辨这两种之间的区别。
    守为了没能理解那一点就和老人分手,感到些微的后悔。
    高木和子在「塞伯拉斯」避风头。
    当原泽老人的口供引发骚动时,她曾考虑要离开那里,她不想给三田村带来麻烦。
    但是,他没有答应。
    「没必要逃避,」三田村说:「你已经付出充份的代价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了解这次的事情。」
    「你不会瞧不起我吗?」
    三田村笑着说:「你呀,只是稍微跌了一跤而已。你站起来时,我拉了你一把。所以,不要老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慢慢地走出去吧。」
    四月过后不久,和子从外面回来时,三田村说:
    「日下君来过了,留了话要给你。」
    「他说了些什么?」
    和子下定决心,即使被那孩子责备也要坦然接受,那孩子有责备她的资格。
    「他祈祷你能安全无恙地度过这一关,还有……」
    「还有?」
    「在为菅野洋子小姐守灵的那晚,谢谢你保护了姨妈,他是这么说的。」
    和子手搁在柜台上,默默地低下头,终于小声地说道:
    「那孩子原谅我了呢。」
    如何找寻爸爸?守尽想着这件事。
    在枚川一带的自然保护森林。从市内开车约一小时的距离,对于连一个标志都没有的地方,一个人找是不可能的了。如何让警察动起来?坐在堤防上,思索的时间加长了。
    当意外地收到原泽老人的信以后,他带着信爬上堤防。
    信的开头是那竟然稍感怀念的呼唤。
    「小弟弟,吓了一跳吧。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了。
    意志的力量真是了不起。我仍用自己的手写这封信。尽管使用了比与你相会时加倍的镇痛剂,但我仍活着。
    这封信,会比口供更晚转到你手中吧。我在遗言中如此指示的。当你在看这封信时,如果觉得已没必要,那么就撕掉扔了吧。
    小弟弟,你当时曾说,想干脆也把我杀掉算了,曾说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没杀死吉武。
    小弟弟,即使如此,我想,你和我还是有着能互相了解之处。我们两人虽然有不同的部份,但也有着共同拥有、集合体似的小部份交集。至少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所做、我想做的事。比此时那如垃圾场倒翻了似的喧闹媒体,以及任何有识者都更了解。
    我和你所选的手段不同。我不认为自己错了,而且你也是这么想的吧,你并不后悔没杀死吉武。
    你为何无法杀死吉武呢?只是因为无法杀人吗?
    我想,不是这样的。人,只要处于不得已的状况,都会杀人。甚至会做出更严重的事。
    你无法对吉武下手,是因为即使你本身并没有意识到,但你却察觉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用他自己的方法在爱着你和你的母亲。
    你了解吉武,了解,而且同情他。
    在临死之前,我有东西要送你。
    你打电话给我几天后,我又和吉武见了面。然后,一度解开他的催眠后,又下达了新的暗示和关键字,我把它写在信里。
    不过,不要忘记了,这是复数的关键字,说这句话的时候,要用右手和他握手。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
    这是我最后的工作。为了你而做的。
    还记得我送给桥本信彦的威士忌吧?我总是送给人最需要的东西。这个关键字,就像是对桥本面言的威士己兰般,并不至于毁灭你。
    如果同情吉武,就给他自首的机会。
    然后,别再拘泥过去了。因为,对今后的你面言,等候着你的是一个虽仍末开拓,但将是个有为的人生。
    再见,小弟弟。这次才是真的离别。当所有事情都结束了以后,要永远地忘记我喔。
    你住的镇上,樱花已经绽放了吧。最后,觉得遗憾的是,只是无法亲眼见到,并讴歌那春天的花而已。」
    信的最后,加写了简短的关键字。
    看了那关键字,守终于和老人相互理解——守心想,虽然晚了,但也许终能相互了解了。
    关键字很容易就记住了。
    樱花盛开了。边眺望着对岸颜色缤纷的花朵,守把信细细地撕碎,扔向运河,随风翻飞。
    晚上七点钟,守推开和吉武约好见面的「破风馆」的门。
    他坐在和上次一样的座位上。
    两人漫无边际地聊着,吉武一直在笑,高兴着能再和守见面。守也说了很多话,两人都没有碰触和原泽老人有关的话题。
    走出咖啡店,春天暖和的夜晚,街道上仿如水晶玻璃般的灿烂。
    两人举起手互相道别时,守唤住吉武:
    「有一个请求。」
    「什么啊?」
    守伸出右手说:
    「请握握手。」
    吉武瞬间犹豫了一下,但伸出很大的右手,紧紧握住了守的右手。那只手是冰凉的,但很结实。
    那时,仿佛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守靠近他,说了:
    「魔术师的幻想。」
    守尾随慢慢走着的吉武身后,在麻布警察署前面,吉武停住了。
    吉武抬头望着建筑物。然后,以很沉着的态度走进去。守目送了以后,也举步走了。
    当来到看得到「杏桃」(a1mond)粉红色霓虹灯闪烁的地方,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从地铁楼梯拾级而上,和守相遇。两人都是蓄长发的漂亮女孩,兴奋的眼睛闪亮着。两人的表情写着:夜晚现在才要开始。
    相守的视线相遇后,女孩们窃笑着。
    「嗨,」其中一人向守搭话:「多美的夜啊,你要去哪里?」
    「回家!」他回答。
    *关于破解金库的技术等,系参考杉山章象氏着作(破解金库)(同时代社出版)。谨致谢意。
    *文章中关于潜意识广告之记述,系分别引用集英社出版(情报·知识imidasu)、小说开头系引用创元推理文库。中村保男翻译(布朗神父的秘密)。
    *作品中的人名.团体全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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