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恕之一眼能辨真伪,可惜当时在长途巴士上的人并不是周恕之!
    魏乐融究竟遇到什么事,孤身赴险,放弃了向自己最亲近的人求助?
    周未依然挂着浅淡笑意,牙尖儿刺破舌上的溃疡,借助锐痛令自己冷静下来。
    他也无心再兜转,便对巫云殊说:“巫阿姨,警方最近可能得到了一点关于我养母下落的线索,具体情况他们也没有向我透露,只是我听到一些对妈妈不好的传言,所以想向您求证。虽然我不是她亲生的孩子,但也没法眼睁睁看着她的名誉遭到玷污而不能辩解。”
    “什么传言?”巫云殊关切地问,“乐乐她,是不是还活着?”
    周未摇摇头:“她的生死仍然没法确定,不过,警方近来找到了一份医疗记录,显示我妈妈曾经在读大三那年打掉过一个孩子,这件事您知道吗?您知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
    巫云殊眉头微蹙,短暂移开目光又转回来:“我既知道也不知道,那件事情应该是姬卿帮她解决的,你知道她们那种人家多少都认识口风紧的医生来处理这种事情。”
    “乐乐做了那个手术没有回家休养,仍然住在宿舍里,应该是不想家人知道吧。换了旁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们毕竟都是学医的,小月子根本瞒不住,可能她也没有刻意瞒着我,我假装不知道,她也假装不知道我知道。”
    原来确有其事!周未追问:“您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吗?”
    “当然是你爸爸的!我是说周恕之,”巫云殊叹了口气,“是乐乐那时候的小女孩心思,觉得没毕业出了这种意外很难堪,那个年代毕竟不像现在这么开放,大不了休学生完孩子再回来读书,那会儿未婚先孕可是违反校规要被开除的,更别说名声问题了。”
    “她前一个月跟周恕之自驾去云南,时间什么的都对得上,后来我俩也聊过一点儿,她有自己的小自尊,不想用孩子捆住男人,哪个女孩儿年轻的时候没向往过纯粹的爱情呢?她的牛角尖儿我也能理解……”
    周未心里忽然就落实了,像是爱车上的一道划痕其实只是条灰渍,轻轻一擦依然光亮如新。
    他并非有什么处女情结或者感情洁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希望那个人是林木。
    林木给他的感觉太过阴翳,就像一片巨大的黑影,大到遮天蔽日,甚至能挡住他心中的阳光。
    “所以,根本就不是随便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什么人对吗?”
    巫云殊一脸疑惑:“什么?谁签了她的同意书吗?我以为她们私下找的关系不需要有那种手续——”
    看来林木在那份文件上签名的事情,应该极少有人知情,或许姬卿是其中一个。
    周未情绪放松了不少,跟巫云殊闲聊,问:“妈妈读书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男生喜欢她?”
    “那当然了,”巫云殊故意做出酸柠檬表情,“我啊,成天装半书包的情信回宿舍,都成她的专职邮差了!倒是我俩从来不缺演草纸用,学累了还能翻到正面读几行酸文假醋娱乐一下。”她掩唇笑起来。
    “那您对一个叫林木的人,有没有什么特别印象?”
    “林木?”巫云殊摇摇头,“倒是有几个追她比较疯狂的,古早那些时新招数都用上了,这个名字我没什么印象。其实,我也只是她朋友圈子的一部分,还有和她家世相当的富二代圈子,比如姬卿她们。乐乐的朋友很多,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会喜欢她,她也尊重别人的想法替人着想,比如从来不会拖着我到有钱人的聚会里当壁花。”
    “那您和姬卿熟吗?她给我当了二十年的继母。”
    巫云殊表示自己知情:“她总来找乐乐玩,算熟吧,不过不算了解,知道她后来和周恕之走到一起还挺吃惊的。”
    “姬卿是那种……很聪明、懂得示弱,或者说她是比较擅长和人性格互补的那种人,我不知道这么说你听不听得懂……打个比方,乐乐这人有一点付出型人格,她很喜欢帮助别人,然后姬卿跟她一起的时候就会时不时找她帮个小忙。可能换个人会觉得麻烦朋友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做得比较自然吧,一来二去反而和乐乐的关系比其他人更亲近一些……”
    巫云殊摇摇手,有些不好意思:“哎,我这么说好像在背后说你继母的坏话,抱歉,你就当我在胡言乱语好了,别往心里去。”
    巫云殊说得没错,姬卿这人像是有许多张面具,面对不同的人就挑戴不同的脸,在爷爷面前拘谨讨好,在父亲面前体贴大度,在周耒面前殷切严厉,在自己面前……换脸太快让他无所适从。
    “我知道,您的感觉很贴切。”周未坦然附和,“不瞒您说,我怀疑妈妈的失踪和姬卿有关。为了能弄清妈妈的下落,也为了您的安全,请巫阿姨务必对警方之外的人保守秘密,连我们之间的见面也不要提及。”
    巫云殊从座椅上挺直脊背显出些许紧张,但还是义不容辞地点点头:“小未,如果你妈妈知道你为她做的事情,一定会感到非常欣慰!你跟乐乐真的很像,所以孩子,你也要保护好自己,不然她会担心的。”
    他俩之间的对话,已经默认建立在魏乐融仍然活着的基础之上,这也是藏于他们心底一致的隐秘期望,多年来像风中细烛残延不息。
    那一瞬,二人的目光都潮湿了。
    “鹿园的那块地父亲确定要给他了?”蒋孝腾陷在大班椅里翻看一份开发企划案,语气波澜不惊却隐隐带了股寒意,指尖掀动纸页发出锋利脆响。
    蒋孝朝显得十分轻松,穿一身相较他年龄略显轻浮的格子西装,正托着杯子从酒柜里挑酒:“对啊!下午股权转让协议和股东会决议一签,咱们这烫手山芋总算彻底扔出去咯!嘿嘿,其实我那份转股已经签完了,还剩父亲那份,百分之四十,总算解决掉了哈哈——”
    他和着口哨晃了晃身体,愉悦心情溢于言表。
    蒋孝腾抬眼看过来:“你觉得甩给老三就不是蒋家的麻烦了?”
    “要不然呢大哥!你还真当他是自己人?我呸!”蒋孝朝挑了一瓶romane conti 1997,干净利落地开瓶醒酒,微带酸涩的馥郁酒香渐渐漫溢出来,他享受地放在鼻端嗅了嗅,“这小王八蛋多少是有点本事的,水月长安那个项目帮他立了不少威,连老爷子都对他青眼有加,想把aoi给他,可惜他不识抬举啊!父亲早晚都要给他点儿好处犒赏一下,狼崽子哪有不吃肉的,那块鸡肋丢给他本来我也舍不得,不过总比他跑来分食你我碗里的东西要好吧,想开点儿啊大哥——”
    蒋孝朝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送到蒋孝腾面前:“就好比这瓶好酒吧,你收在柜子里不喝,它永远都只是摆设!及时行乐啊,不然你还打算留给谁?”
    蒋孝腾目光阴冷地盯着弟弟仰头喝尽半杯,这个不长脑子单会繁殖寄生虫的蠢货居然有脸嘲讽他!
    啪!那份企划案砸进了蒋孝朝的怀里,带翻了面前的酒杯。蒋孝腾沉声说:“仔细看看,你刚丢了多大一块西瓜,再为你捡到的芝麻高兴也不迟。”
    “什么?”蒋孝朝被砸得有点儿懵,捡起文案翻开来。
    他是草包,但好歹也在蒋生这条大河旁边浸润了几十年,很快看懂了里面的内容:“信息产业园北迁?新建g10?地铁改站?!这绝对是假消息!!!我前天还跟建委那些朋友聚过,怎么都没听说……大哥,这,老三是不是穷疯了?!编出这种理由来骗家里的钱……”
    蒋孝腾如山不动,通身散出的威压似乎已经证实了某种可靠的猜测:“你以为他这几年在建筑圈是白混的?aoi那边自然有人消息比你灵通千百倍!不用怀疑了,我当然有办法证实。你很好,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今后有什么也不用问过我。带上你的romane conti滚吧——”
    “不是!”蒋孝朝伏在大哥的办公桌上,西装袖口被红酒染湿,汗出如浆,脸上是到嘴肥肉被人扯走的狰狞,“大哥,我虽然签了协议,但股东会还没表决,股权也还没正式变更,我……”
    “你还有机会把自己拉出去的屎重新吃回来?”蒋孝腾面露讥笑,“别傻了,蒋生的总裁还是父亲,我说了也不算,你想玩下去就要听他的!”
    “别说是你的股权,就算是你的位置,父亲想给他,也就给了——”
    蒋孝朝面色涨红,粗重的鼻息里喷出愤意:“他妄想!我不会让他有机会来签字的!用白菜价从我手里买金子,这个杂碎!”
    “大哥,你以前就是太心慈手软了,不就是想抽他一点血和什么干细胞么?哪里非要养虎为患!”
    “找人废了他,让他插上管子往医院里躺个几十年乖乖当个人形血袋,你要什么没有?!”
    “别乱来,”蒋孝腾对上那双满是杀意的眼睛,目光依然平和,“小心,引火自焚。”
    他的重音落在“小心”上,像某种蛊惑和嘱托。
    蒋孝朝用力捶了下桌子,震得醒酒器里红波激荡,剑拔弩张的背影转身出了办公区大门。
    蒋孝腾拨了电话叫人进来,对便装模样的保镖说:“找人跟过去,用生面孔,必要时帮他们一把。只是帮忙,与我们无关,懂我的意思?”
    那人点头,随即退出去。
    要变天了,午后空中挂满铅云,像层层涂抹的厚重颜料掩得天光黯淡阴冷。
    周未手里提着超市的袋子,远远看见蒋孝期的白色r8沿路驶来,在路边临时车位停下,司机位坐的是那群。
    那群还算听话,这几天一直跟着蒋孝期。
    蒋孝期开门下车,简单跟那群聊了几句,那群点点头,跟着转过身去打电话。
    双方隔着十余米,正常音量的谈话彼此无法听见,但看唇语就不一样了。
    周未把他俩的对话重新想了一遍,又往刚刚车子驶来的方向看了看,原本在第一眼望见那辆车就不自觉浮上面颊的笑意有些凝固。
    “发什么呆呢?”蒋孝期走过来,拉下一只手套抚了抚周未的发顶,“买了好吃的?”
    周未重新笑起来,给他看购物袋里:“西红柿和牛腩,你回来这么早可以做饭吗?”
    蒋孝期穿着上次逛街时买的那身衣服,鸽灰的短羊呢大衣在他身上非常利落帅气,有种禁欲的诱惑,尤其对把他里外剥过很多遍风景看透的人来说。
    周未的那身同款却少有机会穿,他不怎么出门,大衣显得太正式了些。
    “今晚先不做,我是说饭,别的可以做。”蒋孝期故意逗他,喜欢看他强忍害羞的模样,“我回来接我的霸道总裁去开夫妻店。”
    “什么?”周未把食材拿进厨房一样样收进冰箱。
    蒋孝期只是换了拖鞋,大衣也没脱,周未看出他等下应该还要出门。
    蒋孝期从背后圈住周未,周未弯腰向保鲜格放东西时后身撅起顶在蒋孝期大腿上,蒋孝期也顶回来,拨弦似的低笑了一声。
    周未耳根霎时红了,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暧/昧,赶紧站起身,又被用力从后面顶了下,一个趔趄贴在冰箱门上,跟那只四爪张开的壁虎冰箱贴面面相觑、姿势相同。
    蒋孝期知道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笑着把他翻过来,低头亲了亲:“我的大股东,老公带你发财好不好?”
    “什么大股东?”周未现在素人一个,和霸总、股东哪有半毛钱关系,还夫妻店?
    他突然想起来,“哦哦,你是说那个,叫什么,鹿什么的公司?”
    离开周家时,爷爷给他的那份股权,当时签了字就把文件压箱底了,连名字都没太细看。
    “我的小未怎么这么土豪啊?”蒋孝期简直拿他没有办法,至少也是市值近亿的资产,在他那里连名字都不配拥有!
    “鹿港投资,”蒋孝期提醒他,“我要接收这家公司百分之四十的股权了,等下回去签几份法律文件,加上你手里的百分之二十,占总股比的六成,这还不能算夫妻店吗?”
    周未懵懂地眨眨眼:“你收它做什么?不是说那里位置不太好,谁收谁赔的吗?”
    “那是以前啊,现在可是黄金宝地,上风上水、紫气龙脉!其实是信息产业园要迁移,整个区域的规划都变了,那些行业的从业者购买力非常强悍,也许周家可以再开一座牡丹城分店。”
    “真的吗?”周未眼睛亮亮的,也跟着高兴起来,“我原来还想,如果周家想要回去,我就放手。既然你需要的话……那当然是先给你。”
    蒋孝期被他逗笑了,捏他脸:“我带着他们赚钱还不够?你放心吧,保证让周耒值回地价。”
    “签字也要我到场吗?”周未有些踌躇。
    “你是股东,原则上要,如果你实在不想去也可以签授权书给我。”蒋孝期心知他不喜欢参与这些事,和自己一道面对众人也有压力,“没关系,外面的事情我来处理,今晚周耒也会去,周总不偏不倚也给了他两成股权。”
    “他不会跟你作对的,你也不要为难他。”
    蒋孝期明白周未是指丝巾的事情:“好,我答应你,他不说的我不会问。”
    周未抬起头:“对了,等下我也要出去一趟,跟游戏公司那边谈几份原画稿,能不能用你车?你的车比那群那辆拉风多了!”
    蒋孝期没多想:“随你,让那群跟着你。”
    “好。”周未应下。
    周未签了授权文件给蒋孝期,换上和他同款的鸽灰色大衣,两人一同出门。
    那群的车停在地库,周未帮蒋孝期按了b1,自己则从一楼出去,在门前略一耽搁,坐进那群开过来的r8里。
    车子驶上公路,那群时不时瞟一眼后视镜,周未亦然。
    “你和他说的就是那辆车吗?”周未问,转头看了看后面不远不近坠着的一辆黑色jeep大切诺基,反光车膜下辨不清里面有几个人。
    那群面色一凛,某种不好的猜测被落实:“是,回去的路上就跟着了。”
    他突然变向右转道,那辆车也如影随形一般变道跟过来:“要不要甩掉他们?”
    “先不要,遛一遛再说。”
    周未打开手机上蒋孝期的定位,代表他位置的小红点仍在缓慢远离公寓沿环路驶向蒋生国际方向。他拨了蒋孝明的手机:“蒋队,调两个人去保护你家兄弟,务必让他今晚平安回家。”
    那群再次变道:“他们的车改装过,转向时偏角不对,应该是自重增加很多。”
    r8缓缓提速,在车流间穿梭。
    “撞车的话,我们会输的很惨,往鹿园方向开过去,再找机会甩掉他们。”周未紧张得手心出汗,他很久没摸车了,这一刻却很想将方向盘抓在自己手里,“你老板很爱这辆车的,尽量不要刮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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