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好,下午四点多已经黑得不像样,蒋生国际的总部大厦灯塔般矗立在枫丹路上,玻璃幕墙光影变幻。
    宥圆踩着高跟鞋追出电梯,嘚嘚嘚:“小舅舅,等等,顺我一程吧,快下雨了。”女孩子挡在侧前,单手撑腰呼哧带喘。
    “不顺路。”蒋孝期哔呦一声解锁r8。
    宥圆急了,话里带哭腔:“我有话跟你说还不行吗?明天就回美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机会认错——”声音越来越小,委屈巴巴。
    蒋孝期到底是男人,又是长辈,没再为难自己的外甥女,晃头示意她滚上来。
    白色r8驶入浓夜,后视镜上晃着一点熹微的光芒。
    宥圆一下下抠安全带,眼角瞟着蒋孝期的脸色,建设半天终于开口:“小舅舅,对不起,但我不是故意对你隐瞒的……我也是五一前后才知道小未哥生病的事情,他们说,说小未哥和小裴哥一起……我,我觉得你不会想听那些……那会儿我真以为小未哥已经恢复了,告诉你也于事无补,反倒……”
    “小舅舅,对不起——”
    “说完了?”蒋孝期偏头问。
    “嗯。”
    “让你马上回去,不是在罚你。”
    宥圆张大眼睛,她感觉到这些天蒋孝期在刻意疏远她,待她并不比宥廷和宥茵亲近,让她非常愧疚不安,又在述标前把她赶回美国。
    蒋孝期右手松松搭在方向盘上,车子一路向北:“回去帮我照顾我妈,我能信的人不多。”
    宥圆眼眶红了:“你信我?”
    “你的第一单设计是我指导着画的,你的第一篇论文是我帮忙改的,在外面两年多,也就咱们两个互相照顾下……”蒋孝期声音荡在密闭的车里,低沉却有种震彻的坦诚,“从前我的确不太容易相信别人,后来从一个人那里学到了凡事从善意的角度去揣测对方,不要轻易放弃战友。”
    “我后面想做的事情,没法凭一己之力完成,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我想你会愿意帮我。”
    “干姥姥挺喜欢你的,她说女孩子胖一点儿有福气,心肠也柔软,我信那个人,也信我妈,你回去了多陪陪她,也别耽误功课,我不白养助理的,尤其是饭量大的助理。”
    宥圆偷偷抹了下眼泪,又怕蹭花眼妆,用力眨呀眨:“小舅舅你活该没有女朋友诶,一点儿也不绅士!”
    “我是你舅,不是你男朋友,还得甜言蜜语讨好你不成?擦眼泪和补粉就大大方方的,你们这些小姑娘啊,外头黑成这样,打扮给谁看。”
    宥圆揉了揉鼻子:“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小未哥?”“就,看一眼,保证不拍照不录像,你就说我是你助理……我就想看看他好不好……”
    蒋孝期想了下:“原则上不可以,如果你会做松鼠鳜鱼或许能破个例。”
    他知道周未不想多接触过去生活里的人,但他玩得来的朋友都留在了过去,现在这种情况更无法指望他能主动结交新朋友。
    周未陷在时间的裂缝里,只有裴钦那么一两个真朋友拉着他,想让他重新走出来,用新的身份同周围的世界妥协,需要更多人向他伸出手。
    宥圆登时亢奋,倒出化妆包:“你不要低估一个吃货的追求!前面路口左转,我知道有家店里的鳜鱼最新鲜,当日空运哦。”
    舅甥二人拎着条活鱼站在公寓门前。
    蒋孝期向门内一指:“让不让你进去,他说了算。”
    宥圆摆摆手,略显紧张:“小未哥真的不认识我们了吗?我我我,等会儿该说什么,先迈哪条腿?”
    待周未来开门,宥圆看见他哇地一声哭出来,张手抱住周未:“小未哥,你还认得我吗?小未哥——”
    蒋孝期将人扯开,鱼塞她怀里,对周未说:“这是我找来做松鼠鱼的厨子,你看她行吗?”
    周未后退一步,上下打量宥圆,轻声问:“刚刚……究竟是她渣过我,还是我渣过她?”
    噗咳咳咳,蒋孝期忍笑忍得内伤。
    宥圆脸红:“小未哥,我真是来做鱼的,曾经你是完颜渣天下,我是绝对不会渣你的,不然你给我个机会试试?”
    “你可以去试试做鱼了,厨房在那边。”蒋孝期把人支走。
    宥圆将鱼收拾好,切了花刀涂上调料腌一小会儿;蒋孝期又做了道肉沫胡萝卜和茼蒿蛋花汤。
    宥圆趁蒋孝期进厨房时跟周未聊天,大眼睛眨呀眨:“我是肉圆儿啊,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人如其名?小时候你就是这样夸我的,夸得我哭到眼睛肿成金鱼。”
    “小未哥我明天就回美国了,好舍不得这里啊……洋大餐都不好吃还噌噌长肉!”
    周未目光转向厨房:“他也回去吗?”
    宥圆用力摇头:“不不,小舅舅明天要作为aoi的设计师去现场述标,他很厉害的,他是aoi最年轻有为的设计师,洋鬼子总监都特服气!”
    她像在给小孩子解释十万个为什么,非常耐心:“小舅舅去美国,是为了照顾干姥姥,干姥姥就是小舅的妈妈,是我外公的……哎呀好复杂,他这么努力都是为了能留——”
    “你的鱼腌好了,快去下油锅!”
    蒋孝期端汤出来,把宥圆和她没说完的话关进厨房。蒋家那些挟母令子的腌臜手段他不想让周未知道,也不想把那当作为自己开脱的借口。
    与周未这两年承受和失去的相比,一句“不得已”实在太敷衍。
    什么意思?周未微蹙起眉显出失落的茫然。
    宥圆是想说,蒋孝期在美国的设计公司打拼,努力站稳脚跟,是为了留在那里照顾蒋桢,蒋桢在美国,蒋孝期就仍然会回去。
    他这次回来不仅是为祖父母庆贺,怕是明天的那个什么投标更重要,现在不走也不是为他而留,是为了工作。
    所以,他明天不走,也许后天走;后天不走,总有一天会走。
    “又头疼了?”蒋孝期捏他耳垂。周未闪开:“没。”
    宥圆手艺实在,鱼的卖相虽然赶不上高级餐厅,味道却很过得去,酸甜酥嫩。
    她给周未盛鱼,仔细挑着没刺的蒜瓣细肉蘸上芡汁:“小舅舅你的菜里怎么都是胡萝卜,养兔子吗?小未哥要多吃鱼,对眼睛好,你画画很费眼睛哦。”
    “胡萝卜对眼睛更好。”蒋孝期推了推碟子,毛遂自荐。
    “我要吃鱼。”周未有点不高兴了,像个任性宝宝。
    宥圆母性大发,把自己颜性恋的神仙小哥哥当乖乖宠上天:“好的我们吃鱼,一口饭一口鱼好不好?小心烫——”
    蒋孝期吃味儿:“他是不记得你,不是不记得怎么吃饭,现在是幼稚园晚餐时间吗?”
    周未咬着鱼看向宥圆,动手拆台:“我记得你,一点点。”
    宥圆瞬间有种被特别对待的优越感,两眼放光,把脸凑过去:“真的吗小未哥,你记得哪一点?啊?”
    周未认真想了想:“减肥餐可以吃双份。”
    噗!蒋孝期的汤喷了。
    宥圆重面黑历史哗哗流泪:“小未哥我还是无法停止爱你——”
    蒋孝期盛了胡萝卜给她:“这个也可以吃双份。”
    晚上周未画画的时候,蒋孝期在他旁边用pad看ppt,是次日要述标的内容。
    期间蒋孝期接了通电话,放下pad到卧室接听,并不是想背着周未,他不带耳机根本听不见谈话内容,纯粹是不打扰他人的习惯使然。
    周未抱着手绘板,好半天也不知自己画的什么鬼,看蒋孝期的背影隐入门内,偷偷将耳机戴上。
    他讲英文,这难不倒周未,大概说的是明天没问题,等他好消息之类的废话,然后说了个丹旸的地址,周未猜那可能是开标的地点。
    明天投标结束后,洋鬼子就要来接走他了吗?一定是这样!
    周未用力扯下耳机攥在手心,为自己的偷窥羞耻。为什么?为什么人家耳朵正常的就是不小心听到,他这样就是偷听隐私!为什么蒋孝期骗他一次,又拉着蒋宥圆再骗他一次!
    蒋孝期挂断电话走出来,见周未正看向自己,眼神带着说不出的难过和愤懑。
    “你要跟我聊聊吗?”蒋孝期走近,蹲下,边说边打了手语:你、想、说、我……
    周未:“……”
    “抱歉,刚学了一点,用不好。”蒋孝期抽了张纸写字:还没学会,但一定能学会,到时就厉害了。你想跟我聊聊吗?
    周未给那几下乱比划戳到,心又软下来,抬手塞耳机。
    蒋孝期拉住他手腕,将耳机没收了,从知道他戴这个时间长了会头疼,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他就不怎么让周未用这个,学手语也是那时萌生的想法。
    既然周未听不见他的声音,那换一种方式向他传达意思也是可以的,他从来不介意走慢一点等着他。
    蒋孝期将笔和纸递给周未。
    周未:。。。
    蒋孝期:???
    周未舌尖舔腮:你说你是我男朋友,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写完这句,耳朵尖儿红透了,放下笔将纸揉成一团。
    蒋孝期打开皱巴巴的纸:很早,比你在马场救我更早,比你把我从山上背下来也要早一点。你记得这些吗?你对我特别好。
    周未心想,要点儿脸吗?以上提及的事件分别发生在第三面和第二面,说对我一见钟情是不是骗鬼呢?
    蒋孝期继续写:那时候我刚回蒋家,他们都在背后笑话我装逼又老土,还恶作剧作弄我。只有你愿意跟我做朋友,那天你还借了我房间的浴室洗澡,我把浴袍借给你穿,你洗过澡穿着我的浴袍坐在房间里跟我聊天,一直到有人来叫开席才依依不舍离开。
    周未看不下去了,掩面,起身,又被蒋孝期拽回来。两人挤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空隙里,肩挨肩,呼吸缠绕。
    蒋孝期:后来周伯伯把你交给我,因为那时候除了我,谁的话你都不听。所以别人都不清楚你乖乖听话的时候有多……嗯,特别好,特别乖!
    蒋孝期:我们住在这个房子里,一起上学,一起做功课,你喜欢吃我做的饭,喜欢枕在我腿上睡觉。你以前很怕黑,这里又经常停电,停电的时候你只有在我身边才能睡着,我走开一下你就抱着被子喊七哥七哥……
    周未抢他笔,皱巴巴的纸上已经写了大半篇言情小白文,颇有打算跟黄栀子抢兼职的架势。
    这个大骗子太会编了吧?愣是将一道简答题发挥成了跑题千里的论述,搬弄是非、指鹿为马,简直丧心病狂、无所不用其极!
    蒋孝期又秀他一半靠猜的手语:你、还想、问、什么?
    周未垂眼默了一会儿,写道:我们如果真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走呢?你走的时候,确定我会一直等你吗?我像现在这样忘了你怎么办?
    这次蒋孝期手语清晰熟练:对不起。
    周未情绪明显激动不安,他挣扎起身,不再想要任何答案。
    蒋孝期从背后抱住他,拿了他的耳机要帮他戴上,两人交叠在狭窄的过道里纠缠撕扯。
    “小未,对不起,你忘了也没关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周未挣扎,耳机始终无法戴好,跟着他抱头蹲在地上,捂住双耳,身体蜷成一团。
    蒋孝期不敢再逼他,只好在旁边轻轻顺他的背,塞了小字条过去。
    第一张:哪里不舒服?头疼吗?要不要看医生?周未摇头。
    第二张:我们就这样好不好,慢慢来,不要想了。周未起身去卫生间,哗哗的水声响了好久,蒋孝期倚在门外抽完一支烟。
    次日,水月长安的评标会现场。
    这个项目应标的单位很多,业内叫得出名的公司都来伸一脚,请的评标委员会成员也带上了院士头衔的专家,资质初筛合格的投标单位抽签进行述标,看阵仗全部流程没有一整天根本走不完。
    aoi抽到5号,宥廷看了眼正装端坐身旁的蒋孝期:“看小叔的了。”
    蒋孝期手机一震,他低头解锁,看见那群发来的消息:【蒋先生,少爷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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