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翔打电话过来,周未存好图稿摸起手机接听。
    “哥,你没在画画啊,我还以为这个时间找不到你。”陈展翔声音听起来很愉快,他每天都给周未发几条消息,不管对方回不回,如果打电话就是事情稍微重要一些,非语言表达不出心情。
    周未的确在画画,他以前画画关手机,如今只需要摘耳机,今天有点例外。“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挂掉电话发视频过来。”
    “行!”陈展翔乖乖挂断通话,他觉得这会儿他哥似乎也挺开心,有种急于找人分享喜悦的感觉,自从哥哥生病之后很少看见他这么自然地流露情绪,更别提倾诉和分享。
    陈展翔马上把视频请求发过来,周未接得也快,他的视角调成了后置摄像头,一个房间的天花板和墙壁上闪烁着大片大片金色星芒,几秒种后,璀璨的星光消失变成缱绻海浪,蔚蓝的水波纹之后是缤纷的卡通糖果……
    “啊哈哈哈哈,”陈展翔看得大笑,视频里周未用手拍了下那个白馒头模样的感应灯罩,循环投射的星光、大海、糖果瞬间消失。“这个我知道啊,投影灯对不对?谁送给你的?我们宿舍老大给他暗恋的学姐买了一个,没你这好,就一个图案还不会动。我知道的,表白神器嘛哈哈哈——”
    哔呦,图像一滞,周未掐断了视频通话。什么破小孩,满嘴跑火车!
    这小玩意是蒋孝期昨晚带过来的,帮他在手机上装了个什么程序,然后蓝牙自动连接,只要有电话或视频语音请求接入手机它就会满屋子投映星辰大海棒棒糖。
    就算周未不戴耳机听不到手机铃音,也很难忽略屋里这么大的阵仗,能第一时间知道有人打电话找他。
    蒋孝期给他讲,这个是可以设置来电提示范围的,比如,他首先把自己的号码输进去,像裴钦之流的骚扰电话就可以直接屏蔽。
    周未觉得挺好玩的,让蒋孝期陪他试了几次,熄灯时光流很美,也不会太眼花缭乱。
    星空、大海、糖果……好像都和他们有关。
    蒋孝期帮他录入一些重要号码,其实平时漏接几通来电没什么要紧,他担心的是周未没戴耳机时如果发生危险别人通知不到他,可能会让他身处险境而不自知,那太可怕了。
    陈展翔又把电话拨回来,讪讪地笑:“哥,我懂我懂,不乱问哈。我是想告诉你,这学期院里增加了实践学分,我们都要至少参加一个社团,我选了园艺社。真没想到!师哥师姐们太牛掰了,居然能种出各种各样的东西,小番茄超级好吃,有人用青蒿嫁接出菊花,叫什么‘远缘嫁接’……还有一丛玫瑰开得特别好,社员同志们都惦记偷花去表白呢!不过听说花的主人很凶,大家都只是想想,谁也不敢动手。”
    “就是……”陈展翔语调一转,愉悦中掺进点儿不快,咕咚咽下一大口脉动,沁爽的青柠味,“哎你知道吗哥?那个暴力狂居然也在园艺社!这种人就该去散打、橄榄球发泄能量,要么太极扇、广场舞修身养性也凑合,来祸害什么花花草草呢!”
    周未心说,也许你们惦记的免费表白神器就是这位“暴力狂”种出来的呢,但愿你能把持住自己,不要去动那些玫瑰花。
    丹大校园,相距不很遥远的另一栋宿舍楼里,周耒莫名其妙打了一串喷嚏,才刚过中秋,也不至于开开窗户就感冒了吧。
    绝对不是他体质的问题!周耒想了想,一定是刚刚去超市买水被那个“白菜包”染了晦气,那么多种饮料他不挑,偏偏跟他抢只剩一瓶的青柠味脉动。
    你正大光明凭手速抢也就算了,这厮非要舔着张小白脸跟水吧小妹卖惨,说自己对其他口味过敏,还正在低血糖头晕!太无耻了!
    周耒和陈展翔的梁子结得很是孽缘,本来当初两家人换孩子的那顿饭他俩都是壁花,没什么存在感,互相没仔细看过脸,出了门走大街上面碰面都未必认识。
    但是……偏巧俩人都给周未当了弟弟,还分别用各自独有的方式关心这位不让人省心的哥哥。
    周耒得知周未生病时,人已经不在国内了,裴钦带着他销声匿迹,直到过了农历春节才返回丹旸。
    人不在,消息还是传回来一些的,主要是通过裴钏和喻成都。裴钏那里都是喜报,喻成都那里则是噩耗。
    周耒先从喻成都那边听说他哥脑子里一个先天的小血管瘤爆了,这小东西周家人早就知道,微不足道的血管瘤是周未当年被绑架后彻底体检时发现的,先天形成,很多人都有,只是不查根本不会发现,而且医生评估也是没什么危险,发现不了的很可能一辈子活到老都不知道自己长着这个东西,好像休眠火山,没有一定程度的外界诱因是不会爆发的。
    这件事情周耒不敢让爷爷周琛知道,自从周未换成周回,爷爷的身体总是养不爽利,连牡丹城的许多事情都没精力顾及。
    周未在国外就医那段时间,周耒又从裴钏那边听说他哥身体恢复得不错,月余之后就没什么大碍了,裴钦想陪他在外面散散心多玩一阵。
    虽然心里惦念,周耒还是生气周未遇到这么大的事情都不找周家,不找自己,反而让一个外人带出去看病,好了也不联系他们报平安,居然还有心情到处玩!
    再然后,寒冬腊月天气渐冷,周耒又从喻成都那边听说,其实他们不是去玩,而是周未脑出血伤到了听神经,双耳失聪,裴钦在想办法帮他借助医疗设备恢复一部分听力,这个过程比较困难。
    接着裴钏那边,说周未用上了实验室级别的定制助听器,恢复程度已经不影响日常的生活,大概新年过后彻底完成调试就会返回丹旸。
    周耒没来得及把心放下,喻成都又说周未脑子坏了,刚醒来时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后面恢复一点,医生诊断是阶段性失忆,仅记得他生病前一年左右的事情,再往前就大多记不清了,或者有印象但像碎片一样混乱。
    那个新年,那个寒假,周耒一样也没过好。
    这些事情他不敢对爷爷说,没有习惯跟爸爸谈,姬卿和周回就更算了,他们巴不得周未死了干净。
    周耒从没有任何时候像这样想念他哥在家的日子,无论什么样的烦恼都有他哥认真听,挖空心思帮他出主意,不惜一切替他解决麻烦,哪怕是他悲春伤秋的小矫情。
    现在,他哥成了他的症结,那个人病成什么样他连一眼都看不到,更没可能为他纾解烦闷。
    如果周未在,周耒想,他要像他小时候照顾自己那样,照顾他,不管他病了还是傻了。
    三月开学,春天已至,周耒第一次见到了回国的周未。
    裴钦这次十分强势,像个护崽的母鸡一样不许任何人搞任何事情伤害到周未。
    他跟周耒说,如果你的目的是不顾他的痛苦非要让他伤病交加时再经历一遍身世的抉择,让他捂着流血的伤口安慰你蹭破的小油皮儿,那我一定现在就打断你的腿,庆幸他终于摆脱了你这个龟毛自私没断奶的坑哥货!
    周耒已经成年也经历一些事,不是当初一怒之下挥拳相向的莽撞少年,他也想周未好好的,忍住不去打扰他的新生活。
    那次是周耒好不容易辗转得知了周未回国之后的住处,很远,应该是之前就租住的房子。
    周耒偷偷躲在车里想看看他,知道他约了一个游戏公司的总监谈事情。
    周未提前出门,搭了始发站的公交车,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周耒一路开车跟着,看见他右耳的助听器隔着玻璃窗折射出刺目光线。
    约谈的地方离丹大不远,是家咖啡馆,对方先到,给周耒通消息:陈先生来了。
    周耒把车停在路对面,正好能看到靠窗的二人,他愤愤回消息:是周、周先生!
    这家游戏公司正是以前跟周未扯皮,拿了他原画稿反复挑毛病迟迟不肯付钱的那家,背后有个投资人名叫左列。
    后来被周耒查到这件事,找了左列问他是不是明知道原画师是周未,故意坑他。
    这事儿左列怎么敢承认!当即解释说他就是给朋友投了一笔钱,根本不参与经营,要知道自己兄弟被为难那还得了?!左列又当着周耒的面儿把负责人叫来劈头盖脸狠狠骂了一通,戏份做足。
    周耒这两年跟姬卿在牡丹城做事,把戏见得多了,不信也不拆穿。
    这公司能精准找到周未,八成是左列知道他画工没得挑价钱又好说,而且以当时周未的处境,就算吃了哑巴亏也不会跟外人纠缠,好欺负得很。
    周耒拿到把柄就够了,敲打对方目的达成,后面左列自然懂得如何做。
    如果左列不拿出诚意来,他把这些事情泄给宥莱和裴钦,左列以后彻底不用在他们圈子里混了,宥莱就会打死他。
    左列上道得很,装作一无所知,让公司负责人继续联系周未给他们做原画,价格也没高得离谱,尺度掌控十分精准。
    这次正是周未回来后第一次和他们的人接触,以前他哪里肯受这种委屈,现在不想依靠裴钦就必须出来接工作。
    里面的人谈得似乎很顺利,周未认真看他们的资料和文案,不时提出问题。那位总监耐心解释,笑容堪比三月春风。
    周耒远远看见周未忽然抬手,按了按耳机,有几息的时间对那位滔滔不绝的总监没有任何反应。然后他从外套口袋取出一个小本子,打开,写了一些字转过去让对方看。
    周耒莫名紧张起来,给对方发信息问情况。
    对方回复,周先生的助听器好像没电了,要用纸笔跟他交流。
    周耒蹙起眉看向窗内认真写字的那个人,回消息催促:差不多就行了,什么事情不能后续在电话里谈,非得这么为难他!
    总监好委屈,明明是周未想仔细聊聊工作细节,他也想快点结束好不好。
    一小时后,里面终于起身道别,对方提出送周未回去,周未拒绝了。
    周未出门没乘公交,沿路一直走,他都到这儿了,想顺路去看看小翔,把刚刚收到的定金转给对方。
    出国治病小半年,他很久没给家里钱了,小翔一直说不缺钱,周未想他要么在撒谎,要么是裴钦在接济他们。
    这两种可能他都不想接受,人不是还没死呢么,总得继续挣扎下去。
    周耒下了车,一路跟过去,看他进了丹大校园。
    时隔两年,周家那场风波已经逐渐被人淡忘,周未再次走进丹大校门也不会像注册那天遭遇舆论暴力。
    他从容地向前走着,周身仿佛有层看不见的薄膜,屏蔽掉所有人的目光,和声音,像一缕穿梭在人间的孤魂不被任何生气打扰。
    他偶尔会拿起手机,大概在看消息,然后简短地回复,继续向医学院的方向走过去。
    斜里突然蹿出一辆外卖摩托车,骑手逆着下课的学生流开上人行道,边仰头寻找楼号边嚷着让一让嘞让一让。
    周未走在前面,他旁边的人都或无奈或无所谓地躲开一条路,只有他还在不紧不慢继续向前走,摩托的前轮擦上小腿裤管,周未反应很快地向旁边躲闪,踉跄了一步。
    骑手口中不干不净地嘟囔:妈的喊了让让还跟这儿碰瓷儿!耳朵聋了还是脑子坏了,你看我干什么?我可没撞到你……
    一个白大褂飞跑过来,手长脚长的大蛾子一样,呼啦一下挡在周未面前。
    陈展翔没看到前因后果,检查周未没受伤,只是裤腿蹭了点儿灰痕,便对骑手摆摆手,没事你走吧,碰到的话不好意思——
    去他妈的不好意思!
    周耒见他哥冲那个废物点心白菜包子笑了笑,还抬手揉了下他的头发,然后,白菜包居然臭不要脸地一手搭了他哥的背带着人往前走了。
    周耒两步上前,扯着正在等人下楼取餐的外卖骑手,轰地一拳砸过去,人和摩托车登时翻倒,后箱的盒饭撒了满地,有胆小的女生惊呼出来。
    “你是不是眼瞎!这里是学校不是赛车场,你他妈撞了人还有理?!”“道歉!”
    周未对身后的混乱毫无所觉,陈展翔听见叫骂拉着周未转过身,三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周未依旧站在远处,看过来的视线古井无波。
    周耒心疼如绞、急怒攻心,你过来哄哄我消气不行吗?骂我做事冲动也行啊!怎么能,怎么能跟陌生人一样看我热闹?
    陈展翔引走周未的视线,用手语问他:饿不饿?我们去食堂吃饭吧。
    周未点点头,又转头看了周耒一眼,跟着陈展翔走了。
    周耒一沓钞票摔在汤汁四溢的盒饭堆里,拨开吃瓜群众气哼哼和他们走了同一个方向,经过陈展翔身边时狠狠撞了下他的肩膀,头也没回。
    神经病啊,这人一定是个暴力狂。陈展翔听说过周耒在英泰乐津拳打哥哥的混蛋事迹,那会儿没感觉,现在看来这么好的哥哥他都忍心动手,必然是个混蛋没跑了。暴力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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