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儿,66,6666,”宥圆晃着逗猫棒摇头摆尾,面前皮光毛顺的三花敷衍地举起右爪儿满脸淡定,偶尔配合地耙一爪子,完全是出于绅士风度反哄幼稚人类少女的节奏。
    “它刚来的时候多凶啊,瘦不拉几的逮谁挠谁,还把你连夜挠进医院过的对吧?小舅舅,你是怎么把它养这么乖的?中二街霸少年直接弯到佛系傲娇王子!才一年不到——”
    蒋孝期从笔电的屏幕上挪开视线,长臂舒展:“过来。”
    小六踱着猫步,毛绒绒的长尾巴高高竖起,优雅地走近蒋孝期,轻盈跃上他探低的手掌,顺着手臂爬上膝盖,伏身糊在他的大腿上,摊成一块心满意足的猫饼。
    一年,蒋孝期觉得每一天都很漫长,又觉得突然就过完了一年,快得许多事还来不及。
    蒋孝期继续在电脑上敲字,思考的间歇便用修长手指给猫挠痒,听它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呜噜声,然后噼噼啪啪敲键盘的单调声音继续,小六就在这种抚慰和噪音里被催眠,很快蜷成一团在蒋孝期怀里睡过去。
    宥圆无聊地抖着那根被扎成小鼠形状的逗猫棒:“真是个夜猫子!它晚上不睡,我白天不睡,你是白天晚上都不睡!小舅舅,快到中秋了,你今年回家吗?去年你没在,太公还问你来着。”
    “我……看看有没有时间,”蒋孝期合上笔电,手指捏了捏眉心。
    如果他回国,蒋桢很可能又要莫名其妙地病一场。只是回去看一眼呢,像上次那样看一眼就走,毕竟他签发的信用已经到期了,一年。
    蒋孝期把熟睡的猫咪抱在怀里,空出一手拎着笔电往地下室去。
    宥圆实在无法理解,蒋家租下这间别墅给他俩读书期间住,房间多得是,小舅舅非要选地下室那间。
    不对,他是把整个地下室都给霸占了,平时连佣人都不让随便进入,动他一张纸他能黑脸三天,只有小六可以胡作非为,刚送过来时无论撕书挠墙掏沙发还是随地大小便,被逮着了后果也只有一通耐心的口头教育。
    完全是养了个小情儿的节奏!
    蒋孝期抱着猫靠在天井下落地窗旁边的躺椅里,窗外做了一小片绿化,葱郁的草坪周围堆一圈雪白的石英卵石覆住排水渠。
    椭圆透光井的斜下方种了株元宝枫,树龄还小,枝干细伶伶直落落,眼下时节叶片还没变色,有种稚嫩的脆弱和向光而生的挺拔,很像一个人。
    他翻开手机拨了林木的电话,那边等了好一会儿才接听,仿佛信号横跨太平洋需要多一点时间。
    “林医生,我想回去一趟。”
    那边依然是坚硬冗长的沉默。
    “三十个小时,落地当天就返回。”蒋孝期用近来越发罕见的商量语气,“我只信您。”
    林木叹了口气:“不行。除非……”
    蒋孝期握着手机的指尖收紧,任何代价都可以考虑。
    “……除非你不管你母亲的死活。”
    任何代价,唯独不包括这个,那是为人子女的底线,他也不例外。
    林木声音压低显出长辈的语重心长:“我是医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一次伤口感染,一次药物副作用,一次不及时的抢救,随便什么小意外,都可能死人,而且不留痕迹,你懂吗?”
    “你信任我,但我不信任自己,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他们不想你做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碰。”
    “来日方长,rome was not built in a day!(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等你的罗马建成那天,再去想随心所欲的事情。”
    “现在,除了冒险地旁观,你还能做什么?”
    蒋孝期握着电话的手垂落下来,我还能养猫。他讨嫌地将食指探到小六下颌挠了挠,猫咪翻爪拍开他,换了个肚皮朝上的姿势续上觉。
    “你跟他一样,都喜欢傍晚睡觉,还要枕着我的腿。”
    “这么相信我吗?肯把肚皮露给我?万一我骗了你呢——”
    “可以,再等我一年吗?”
    “你有电话打进来?”左逻在电话那头问,“就这样,你先忙吧。”
    周未看了眼等候的来电,陈展盏。
    “不忙,骚扰电话,我还没说完,一个logo而已,不需要这么多钱,我就画了半个下午。”
    左逻的声音一本正经:“说好了委托你设计,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你一分钟画完也是这些钱,logo有多重要我比你了解……”
    周未想起zolo服饰被佐罗版权方和圣大保罗支配的恐惧,低头无声地笑出来。
    这次是左逻找他设计童装品牌的logo,当时没谈价钱就接了,周未当是友情帮忙没想着要钱,结果设计图一出,左逻打给他十八万五千,有零有整的。
    “你这样,我会觉得是在故意接济我。”周未坦诚得令台阶碎裂。
    左逻还是一成不变的商务腔调:“市场部议过价的,我们品牌价值摆在那儿,请谁设计都便宜不了。我要是接济你会凑个整,真就这么多,你要是嫌少,我再多批两千,不能再多了。”
    话说至此,再推却就矫情了,周未挂断电话乖乖收了钱。
    人情是肯定有的,左家的祖传吝啬也不假,周未很开心,最主要一点!是他画得好呗。
    养成了习惯,心情好或不好,都喜欢摸一颗糖来吃,周未顺手抓起桌上的小瓶子,晃一晃,还剩十几颗了,拧开来凑近鼻子嗅一嗅,好酸。
    不是他舍不得吃,这剩下的都是心酸柠檬了,他不爱吃,不、爱、吃!
    原来那么多瓶糖,他每天吃一颗,渐渐越来越少,他也越来越忙,有时候没空开心或者烦恼,就会忘记吃。
    最近更是容易忘记吃糖,从三天吃一颗,到五天才吃一颗,还是很快就要吃完了。
    又一个夏天,快要过去了啊啊啊——
    童书出版社的系列绘本马上要截稿了,有几页插画他还要改一改,不时冒出更好的想法,觉得给小朋友看的东西应该尽量做得完美。
    还有跟某家小游戏公司的原画稿撕逼,很烦,他画画改改很多遍,甲方的要求三月天一样说变就变,提不出像样意见还是不愿给钱……
    电话再响,还是陈展盏。
    周未酝酿了一会儿接起来,对面的声音换成小翔:“……给我吧,我来说。”隐约有陈展盏的抱怨声。
    “小翔,”周未胡撸一把小七的猫头,去厨房给它倒猫粮,“有事吗?”
    “哥,咱爸干活儿的时候从梯架上摔下来,现在医院了。”
    周未手一抖,猫粮倒多了。“哪家医院,我现在过去。”
    “别担心,脚踝崴了下,医生说轻微骨裂,大概要固定几天。”陈展翔顿了顿,“就是,还查出肺有点问题,让做个病理,先留院观察。”
    周未给猫加了水,起太猛感觉头晕:“地址发我,见了面再说。”
    人就在丹大二院,周未赶到时石膏已经打好了,刚转进病房。屋里阵容强大,陈家人一个不少,还多了个周回。
    “小金来给我补过生日的,”陈母拉着周回的手解释,像怕周未不高兴,“前几天正日子他出国了没赶上,想着今天……”
    周未目光只平常地一扫,将插曲略过去,但没错过陈母手腕上多的那根银镯子。他们一家人今晚有聚会,一个不少,可能多余的人是他。
    “听医生的吧,就先住院。上次查过没问题,应该不用担心。”
    之前周未帮忙联系了医院给陈父全面体检,费用也给了他们,检查结果没什么大问题。
    陈母脸色略显尴尬,陈展翔也扭过头显出愤懑。陈展盏扒开一根香蕉咬下去:“没查当然没问题——”
    周未:“???”
    “不是,”陈母陪着难看的笑,“我和你爸觉着身体好好的,也没哪里不舒坦,万把块拿去体检,有点儿……正好你老叔家里盖房,急着用钱……小未,这个没跟你商量,你爸确实不会有什么大事,你别担心……”
    周未听明白了,他们没去体检,钱被挪用走了人情。
    “没事,给你们的,你们说了算。”“医保卡给我用下,我去交住院押金。”
    陈母这回轻松不少,打心里高兴:“小金已经交过了——”真是贴心的好儿子!
    “你们能不能讨论点正事儿?”陈展盏丢了香蕉皮拍拍手,“晚上谁来照顾咱爸,先说好,我是闺女不方便,这个得指望你们儿子了。”
    陈母说:“不用你们,我来陪。”
    陈展盏拖长声:“妈,就你那腰间盘?我跟你说,爸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要是——”
    “少咒你爸我!”陈父打断她,咳了连声,“都回去睡吧,我晚上不挪动。”
    陈展翔给陈父倒水顺背:“今晚我留下,你们都早点回去休息。”
    “请个护工吧,”周未说。
    陈母立即摆手:“不用不用,我和宝宝一替一宿,咱不花那冤枉钱哈,一晚上要两百呢!就换地方睡一觉……”
    陈展盏:“又不用你出!是吧哥?不懂享受!”她似笑非笑看向周未,又看向周回。
    “你们爸爸要是能卖钱就好了!”陈父显然对周未的请护工提议很不满,这个亲生儿子不想照顾自己,没得感情,显而易见。
    “一个个少爷小姐当习惯了,钱不当钱,爹不当爹,端口水倒个尿也能累死你们!你们做得对,想得对,钱比我有用,还不给你们找麻烦……你爸老了没用了,净剩下拖累……”
    “有护工在,大家晚上都能好好休息。”家人比钱重要,所以才花钱买服务,这是周未的逻辑。
    陈母给了周未一个噤声的眼神。
    周回好整以暇地双手插袋,视线在病房里转了一圈:“要不转个有单人间的吧,这里晚上可能不止一个家属陪住……条件的确……”
    他看向周未,眼皮怠慢地撩起:“你要是不行,我来想想办法。”
    刷什么存在感?周未本来懒得理他,没想到自己被点名挑衅。
    他看回去:“你用周家想办法吗?还真是行。”重音落在话尾,整句还给他。
    周回脸色一愠,强压恼羞:“是你的爸妈,也是我的,你不管我当然得管。”
    他笃意要将周未的军,让他在至亲面前感觉屈辱,因为这个让周家人星星念念牵挂又霸占原本属于他的母爱的人,真的非常非常非常讨厌!
    “你不是刷了周家的卡交过押金吗?”周未转身面对他,出色的样貌给人某种无法抵御的压迫感,“我现在用我自己赚的钱照顾他们,跟借花献佛比不了。就像我在他们面前……说的话很少,但没有一句是假的。”
    “你!”周回像是给人刺到软肋,每根神经都气得发疼,又不得痛快发作。
    周未:“我,不想吵架,尤其和你。”
    周回捏白了指节。
    陈母拉着大家坐下,想捏造她想象中的和睦气氛:“好容易聚到的……对了,你妹妹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说是好久没见了。”
    陈展盏坐在床边晃腿:“哥,那个售楼处的工作太烦了,什么人都有,还有借着看房子想揩油的咸猪手!越到节假日越忙,我都没空跟朋友聚聚……”
    楼盘销售的工作是周未让宥莱帮忙介绍的,陈母总是暗示该给陈展盏找份正经工作,看来现在她不想干了。
    周未语气平常:“不想干了就辞掉。”
    “妈!”陈展盏刚一嗔声,周未看向想要开口的陈母:“照顾弟妹是情份不是义务,我能力有限,满足不了太高的期望。”
    周未手机响,他今天说的话、怼的人均已超出配额,心情不爽,碰巧还是拖欠款项那家游戏公司。
    周未走去门外:“好,我知道了,我没时间跟你们扯皮打官司,这钱你们不用付了。但是,把所有的原画稿都退给我,不能留备份,如果让我知道你们用了,等着破产吧!”
    他切断通话,面壁做了三次深呼吸,转身离开医院。
    一个月后,陈展翔顺利进入丹大医学院开始新生军训,手术切除半片肺叶的陈父也结束了第一期化疗出院回家休养。
    这期间周未去医院探视过,陈父不待见他去,他就识趣地看一眼就走,走之前缴足后面的押金。
    展翔开学前,周未塞给他两万块钱:“给你的生活费,不用交家里。医学生功课很紧,别出去兼职,浪费那个时间不值得。”
    “哥,不用,我用不了这么多,妈给我拿钱了。”这小孩大概是周陈两家唯一不与他心生隔阂、连掖带藏的亲人,“你不回来上课吗?之前不是说休学一年?”
    “等等再说,”周未点了支烟,“钱慢慢花,我记性不好,怕后头忘记给,你缺钱想着告诉我。”
    周未看着他眼睛补充:“是情份。”他有时后悔那句冲动脱口的话会误伤宝宝。
    “我知道,”展翔在阳光下笑起来,稚气尚未褪尽,“那你记得好好吃饭,要是你还住原来的地方就好了,我可以带你吃食堂。”
    周未也笑笑,抬手拨了下比自己还高的那颗脑袋,啊,怎么所有的弟弟都要高过自己呢?衰!
    没错,周未现在不住丹大附近的高干楼了,尽管房东仍是黄栀子。
    他以空间太大缺乏安全感打扫起来麻烦附近人多嘈杂为由,换了套远郊的两居室,小间卧房大间画室,反正不用早晚高峰,重点是租金便宜。
    新居毗邻郊野森林公园,周未现在只要穿过一条马路再走上几百米就能站在蒋孝期当初设计过的那间公厕前。
    石灰色的笋形建筑立体起来,掩映在枫树林中,入口处是用来区分性别的意向半侧脸石雕灯台,实现程度堪称完美,他也实现了以行动捧场的诺言。
    看,我言出必行!小叔你不要失约太久吧,我糖就快吃完了,吃完了就再不原谅你——
    军训生陈展翔趴在靶场的沙地上练习瞄准,压在身下口袋里的手机嗡震。
    他旁边一男生转过头冲他努嘴,微微弓起身体示意他偷偷接听没关系,有伟岸的身躯帮他遮掩。
    陈展翔小心翼翼摸出手机,上面滚着的来电提示是:陈末是我亲大哥
    “喂?哥。”
    “小翔,”周未半跪在地板上,一手抓着椅背的木梁,声音比对方还轻,微微发着颤,“你能过来一趟吗?我,不舒服——”
    陈展翔一跃而起,带起的沙子扑了旁边那位侠士满脸:“哥!”
    “我家出事了!”在教官和同学惊诧的目光里,他一骑绝尘地跑走了。
    周未想拉着椅背把自己撑起来,浑身没有半点力气,他有种陷入深海的幽茫感,视野模糊,耳畔只余汩汩水声,像被囚溺在水底。
    最后一丝理智消失前,他把求救电话打给了陈展翔。
    小翔没有钥匙,周未想,于是他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往大致是房门的方向爬过去,摸索到门栓松开。
    周未尽量往旁边挪动一点,这样不会给突然推开的门碾死,他真的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就这样吧……
    手机里的钱足够付医院的押金,如果不是太多,他的指纹可以解锁……还有呢?
    小七,小七会不会挨饿,它记得粮袋藏在什么地方,它很聪明……唔喵,松软的皮毛擦过手背,周未感觉到指节被凉凉地摩挲着。
    小七在舔他吗,好想再摸摸它的猫头。
    周未的意识逐渐涣散,我可能是低血糖了吧,最近好久都没吃糖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勉强盖住一个小瓶底的柠檬糖,紧紧攥在手心里。
    耳畔的水声漫过一切,沉下去了……七哥,这次你真的不来救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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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卷完,下一卷就会接楔子,为保证观感今天更了个长章,明天容小女子喘息一天,周一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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