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餐饭时间不长,两家人的牵绊虽深,但大概也只有这一顿饭的交集,之后仍然尘归尘、土归土。
    后半程周未吃了点东西,周耒一直照顾他吃喝,他自己也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因为低血糖晕过去那么丢脸,算是没有违背来填肚子的初衷。
    再神秘的谜底揭晓后,一切都平白简单起来。周未知道了陈家一共有三个子女,他是大哥,下面有一个妹妹陈展盏和一个弟弟陈展翔。妹妹跟他只差一岁半,技校毕业就在社会上混了,两年换了六七个工作;弟弟陈展翔读高中,还有整一年高考,据说成绩还不错。
    这才是他原本的家庭,一个靠出卖体力和健康养家的装修工父亲和一个不时打零工补贴家用的家庭主妇母亲,他的老家在橙溪县大梨树村,他的父母弟妹至今还是农村居民家庭户。
    哦,说不定很快,他也会成为一个农村居民了。
    养大周家的孩子不会白养的,周琛在席罢告别时表达了这层意思,并交待姬卿妥善安排好陈家人的生活,尽量满足他们的意愿。
    姬卿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给了陈母一个“恭喜你们中到大奖”的蔑讽笑容,可惜后者似乎并没看懂。
    周家的司机保镖开了三辆车过来接人,这种阵仗效果是明显的,可以理解为:我们家特别有钱有势,所以给多少拿多少,拿完就滚别贪心,酒桌的话别当真,大家不是朋友更不是亲戚,钱货两讫分道扬镳。
    周琛本意是要将周未一并带走,当爷爷的亲自送了亲孙上车,然后立在车前等周未过来。
    周未陪着一家陌生人出来送他们,不知是本该属于他的位置被另一个人取代了,还是那位瘦削的母亲立在门前的无声哭泣太消磨人。
    他冲祖父挥了挥手,最终作出了留下的决定,周耒呯地摔上了车门。
    周家豪车的尾烟还没散尽,陈父烦恼地责怪哭哭啼啼的陈母:“哭哭哭你个丧门星!小金是去享福的,你整天到晚哭天抹泪还没完了?!是不是人家要你你还得跟着去,陈家脸皮都让你丢光了……”
    大概注意到周未还在,陈父不满地收住抱怨:“回屋说去!别都杵在这儿丢脸!”
    五个人转身回到包间,桌上放冷的酒菜兀自旋转着,服务员过来询问是否要添茶,陈父摆手:“什么茶值得六百块一壶,白水免费的吗?”
    “菊花吧,”周未对服务员说,小姑娘尴尬的脸色瞬间松下来,连忙去准备了。
    陈父不满地瞥了周未一眼:“你在人家里花惯了,咱家穷,可没那么多闲钱糟践,委屈大少爷你了——”
    “我来付账,”周未淡淡答道,拆了盒餐厅特供的“和天下”,先递一支给陈父,想再给新弟弟时想起对方还是高中生,一脸稚气,又把烟收回来。
    搞装修的人,十个有九个都会吸烟,陈父讷讷地接了,用自己小超市赠送的塑料打火机点着。
    “来一根儿尝尝,”陈展盏嬉笑着冲周未勾手指,“千多一盒的烟什么味儿?活这么大还没抽过呢!”
    周未见陈母蹙了下眉头,但没人坚决反对,也就递了一支给她。
    “火儿!”陈展盏十分自来熟。
    周未又将满身logo的纪梵希打火机递给她。
    陈展盏两眼放光:“哇靠!你可以啊!纪梵希,一个火机比我一身行头都贵!”
    “没那么夸张,你喜欢拿去玩吧。”周未自问,这个跳脱的女孩儿真是我亲妹妹?基因很神奇嘛!不得不说,他俩长得有点像,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陈展盏晃着摇摇欲坠的丸子头兴奋喊了句:“谢谢哥!”特自然,算是陈家第一个承认他身份的人了。
    陈母还在抹眼泪,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坐到周未旁边,拉起他一只手。
    她的手很凉,触感粗糙,像某种变温爬行动物的皮肤。周未不由得一颤,但克制着没有把手抽出来。
    原来,母亲这个称呼,可以像姬卿那样怨毒,可以像魏乐融那样遥远,也可以像现在这样,陌生。
    周未将那两个字咬在齿间,他试着努力去发声,但叫不出口。
    “小金,我的小金……这么大了,让妈好好看看,都这么大了……”
    “哎呀妈!”陈展盏挑着盘子里的开背甜虾吃,烟灰直接掸进瓷碟里,“您这都什么年代的台词了!我这鸡皮疙瘩都喷一地了啧啧——”
    陈父抓起筷子敲了陈展盏夹烟的手,陈展盏哎呦一声躲开,转而去吃另一盘的海棠酥酪。陈父提杯,滋溜一声喝干杯中酒。
    周未有种不真实的错觉,仿佛自己突然穿越到了另一个人身体里,切换到一段完全不同以往的人生,连名字都换掉了。
    他感觉孤独、陌生、不自在,不由自主想逃离,他要拼命咬紧牙才能遏止夺门而逃的冲动。
    陈父喝了会儿酒,直到一瓶快见底,终于开口说:“周,小未是吧?咱们家里的情况你可能不了解,小金……就是展飞,他在联大读大二,叫管理学吧?”
    陈父看向小儿子求证,继续说:“你妹妹,小银,已经工作了……花的比挣的多。”
    陈展盏不服气地哼一声,嘀咕道:“那也是我拿钱给家里,我又没花着你们一分钱。”
    “没花我们一分钱你是喝风长这么大的?”陈父咽下一句粗话。陈展盏梗着脖子,用力嚼着点心,像是要嚼碎什么委屈一块儿咽进肚里。
    “宝宝,你弟,”陈父指了指旁边一直沉默的大男孩,男孩抬头,冲周未腼腆地笑了一下,露出一边的酒窝。“还念高中呢,明年就考大学了,咱家属他最出息,书念得好,年级不下前十名!”陈父终于露出掩不住的自豪。
    陈展盏浪声插话:“是啊是啊,你们老陈家的男孩一个个儿的都很出息,活该我是个丫头片子赔钱货就该给哥哥弟弟凑学费。啊!现在好了,终于可以少伺候一位爷了!是吧哥?”她冲周未挤眼。
    陈母抹着眼睛叹气:“吃你的吧,少说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都是你的亲兄弟,也没花给别人。”
    她那比年龄苍老许多的手掌在周未手背上拍了一下:“咱家里条件不好,委屈你啦,孩子。你爸这些年干活儿,身体也不太好,职业病。我也不会干什么……”
    周未抽出手:“别担心,以后钱的事情我想办法。你们,”他看了看陈母,再看陈父,“你们以后别那么辛苦了,我来解决吧——”
    “敞亮!”陈展盏冲他竖起大拇指,“哥,你是不特别有钱啊?网上说你开那辆跑车要三千多万!我的老天,那你住的房子还不得八个亿!”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陈展翔突然用胳膊肘撞了他姐一下:“你别胡说了!大哥……今天才刚回来。”
    经他这么一提醒,全家人似乎都醒悟过来,后知后觉地发现初次见面就这样赤/裸裸地谈论经济问题不大温馨,于是都住了嘴。
    “我先送你们回家吧,”周未站起身,问陈父要了电话和一个银行账户,“我手里的钱不多,先拿着用,后面有了再转过去。”
    他转了第一笔二十万过去,这钱还是黄栀子前不久拿到剧组的劳务费硬要还他的。
    周未没什么攒钱的习惯,之前有一大笔利打滚儿还了周耒想给他买车,后头每月发的零用又杂七碎八散得差不多了,回复他囊中羞涩的日常状态。
    见陈家人表情不大自然,周未安慰道:“别担心,爷爷……周家也会帮忙,但是,尽量不要麻烦他们了……”
    “这个道理我们懂!”陈父似有懊恼,脸色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醺红,“你以为你爹妈是什么人?!我老陈家不是卖儿子的!”
    周未送他们到住处,才知道原来他们住在距离丹大不远,蒋孝期曾经有次用单车载着他误入过的那条老街。
    老街有一部分搬空了,水泥墙半倾,上面画着大大的拆圈,剩下没有拆迁的那一半大多租住着外地打工的蚁族,租金便宜。
    陈展翔小声告诉周未,大哥陈展飞考到联大读书,然后父亲做油漆工久了,接触那些高污染的化合物导致这两年身体出了问题要来丹旸看病,所以全家都从橙溪县出来到丹旸租房,父亲打工的装修队正好也在这边接活儿。
    “让他别做了,钱的事情不用担心,”周未觉得这个弟弟蛮懂事的,虽然最后搭上话,却是他接触起来最放松的一个,“看病的话,不用担心费用,回头我找朋友帮忙联系医院先做个全面检查吧。”
    陈展翔眼睛一亮,漂亮的眸子期待地看向这个新哥哥,他和周未一样,有双眼尾拉长的杏目,笑的时候特别动人。
    周未走出那个简陋的陈家,直接去了丹大附近的房屋中介,得先给他们租一套像样的房子。
    同时,名叫陈展飞的周家大少,遗珠般被接回了周家大宅。
    他努力按捺住自己爆棚的激动和好奇,尽量显得不那么刘姥姥进大观园,余光扫过之处莫不惊叹,他本是天潢贵胄,这辈子真是错过太多了!
    破败晦暗的出租屋和斑驳油污的旧书桌,拮据粗鄙的父母和轻蔑冷漠的眼神,一样样在他面前化作碎片土崩瓦解,重构成眼里真实的模样。
    这才是他真正的家,是他被盗走了二十年的极乐人生。
    姬卿当着周琛的面儿,拖着手把新少爷给家里的厨娘、保镖、司机、佣人介绍一遍,想指个保镖给他。“那群呢?”
    厨娘说:“他一早就去跟少爷了,就是……”
    “算了,”姬卿随便派了一个,“其他人慢慢就认识了,不急。”
    周琛显出疲态,上楼时踉跄一步,被周恕之扶住了。
    他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陈展飞:“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不要拘束,需要什么跟你母亲讲。还有……既然回来了,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周回’吧。”
    “小耒,带着你哥到处看看。”姬卿讨喜地应和着,在周琛转过楼梯后脸色一凉也走开了。
    陈展飞,也就是现在的周回,跟在周耒身后穿过一道走廊向兄弟俩的卧室走过去。
    周耒扭头瞥见周回正透过半开的门缝向里窥看,他抬手呯地用力关上那道房门,冷声说:“你不住这儿,这是我哥的房间!”
    他始终无法肆无忌惮地怨恨那个曾经陪伴过他整个童年的人,但这一个,他完全可以,连半点理由都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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