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陆吾果然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这又是使得什么阴招。
    她倒是不怕,在这里她并没有察觉到丝毫杀气,只觉得沉重压抑,好像这地方埋了许久的心事都没来得及诉说。她转身走上楼梯,沿着二楼回廊走动,视线始终落在天井处最中间的台子上,那里垂着纱幔,被四周的风吹得晃动起来,“铮……”琴声起,紧接着有女子唱起来,腔调软糯,婉转,是昆山腔,杜泉并不熟悉这曲子,也不知这人唱得什么,只听出有几分哀愁。
    她寻了一处椅子坐下,胳膊支在栏杆上托腮坐着,她闭着眼听曲,忽然闻到一股香风接近,她连忙睁开眼,就发现一个女子从楼上走下去,她抱着琵琶,头上斜斜挽着发髻,发间插了许多钗子,长长短短,全是素色木钗,钗身镂空雕着花纹,精致却不名贵。中间唯有一只不同,正是她坠入染墨湖后水猴儿给的那只梅花簪,梅花型,镶了红宝石,在她乌黑的发中闪出一点红光。
    只这一点就让她如此不同,和身上的大红衣裙相得益彰。
    “十三钗!”有个声音从杜泉身后响起。
    那女子回首看来,眼波流转,眉眼带笑,杜泉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连忙摸向自己的脸,“她……和我……我们一样。”
    她看着那女子,顶着和她极为相似的面容,却和她完全不一样的风情,那女子笑得美极了,眼睛里盛着漫天星辰,直直得望向杜泉身后。
    杜泉僵着脖子回头,身后空无一物。
    她叫“十三钗”?
    被唤了一声十三钗的女子,复又回过身去,她步履轻盈的走上台面弹唱,声音清甜,情意绵绵,似乎要扎到人心坎里去。
    “呼……”风来了,将幻影吹散。
    转眼这里兵荒蛮乱,无数女子尖叫,鲜血顺着楼梯往下流,滴滴答答溅了一地血花。
    杜泉看到十三钗了,她腹部高高隆起,整个人丰腴了不少,她被人扔在地上,发间的梅花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忽然有一股力道向她袭来,红线如情丝密密地将她捆住,她被红线吊起来,狼狈不堪,已看不清俏丽的样子。
    她挣扎着想护住肚子,却动弹不得,她像是在乞求,却得不到丝毫怜悯。
    “砰”红线撤离,十三钗摔在地上,蜷缩成一天,吐出一口血,她紧紧抱着肚子,已经发不出声音。看着她,杜泉觉得自己身上也很疼,肚子里犹如刀绞,竟也瘫倒在地。
    她看到一个人的衣摆,银白色,像是把月光织在了绸缎上,他踩着一地血腥走到十三钗身边,缓缓蹲下身,他低头看着那个女人,抬手放到她脖子上,轻轻一捏就断了。
    杜泉眼睛瞪得极大,满眼泪水,却出不了声,也看不清凶手,眼睁睁看着十三钗被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星辰陨落,她依旧固执地看向这边,眼神期盼。
    “不,不要!”
    那个白衣人在干什么!
    他拿出刀划开了十三钗的肚子,取出一个孩子。
    他们……把孩子带走了,这里骤然着了火,被红雾包裹,瞬间坍塌,和银九烧毁成衣铺子时一模一样。杜泉就像是真的置身火中,被火灼得脸疼,被呛得咳嗽,她跌跌撞撞跑下楼梯,她想看看十三钗,她扑在地上,摔得生疼,缓过神才发现周围只是一堆废墟,哪有什么百花楼。
    而她手上抓着一只烧得焦黑的琵琶。
    “看到了?”
    杜泉扭头,就见陆吾走了过来,站到她身前,好像一个冰冷的看客。
    她缓缓站起身,看着一片断壁残垣,说:“十三钗是谁?”
    陆吾思索片刻,说:“可以说是,你母亲。”
    杜泉抱紧那琵琶,不可置信地说:“她……她,怎么可能,那是几百年前?我才十六岁。”
    “经历这么多,你不会以为,自己是个凡人吧。”
    “我是阿婆……”
    “那是我给你挑的人家,无夫无子,孤寡之人,才会全心全意,疼你宠你。”陆吾缓慢的说着,撕碎她所有信念。
    杜泉胡乱地指着周围,试图让他看看方才的景象,她说:“我被人……从她肚子里……拿出来,我没死么?那是什……么人?我父亲呢?他在……”
    “鬼帝那时已死。”
    “鬼……鬼帝?”
    她好似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她低头看看琵琶,又看看一脸淡然的陆吾,总觉得上天跟她开了玩笑,这跟鬼帝又扯上什么关系!那不成她这弱鸡样还是鬼帝的种?
    “你不会说,我还是鬼……帝的孩子……哈哈哈,你可真……”
    陆吾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否则,你如何能操作苍牙?”
    第六十二章
    鬼帝,听起来很厉害的身份,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她是不是还得大笑着接纳这位爹,让她陡然加了身价,似乎骨头都值钱了。
    杜泉古怪地笑了一声,紧紧盯着陆吾,他神情肃然,很像透露了真相的样子。
    这一刻,她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耳边传来村民窃窃私语的声音,封闭、自足的小岛寻常没什么大事发生,家长里短倒成了谈资。
    她最常听到的就是人们对她和阿婆的猜测,说她是不知身份的野种、是能和鬼魂说话的怪物,说阿婆命硬克死了全家。她痛恨这些话,诅咒胡言乱语的人,诅咒他们出海后沉船淹死。然后,愿望就实现了,他们真的回不来了……
    那时,她高兴坏了,觉得自己多了本事,瞪谁谁死,百试百灵。
    后来,她被阿婆打,不让她说那些恶毒的话,甚至丁点儿恶念都不能起,现在一想,阿婆当时定然也怕吧,守着她这么个诡胎坏种。不过倒是便宜了鬼族青萍,她的诡异竟成了宝藏,心心念念想将她夺舍,占了她的壳子。
    小时候,她最怕阿婆哭,所以阿婆一遍一遍地告诉她要要有善念,要对任何帮助自己的人心存感恩,她就真的记下了。
    而她终于接受自己是个低到尘埃里的普通人,盼望自己可以平凡一生,生老病死,经历一遭便能尘归尘土归土,安心的离去时……
    这个人跑来告诉她这些。
    这是迟来的恩赐吗?不,在她看来,这就是给她套上的枷锁,试图将她拉入某个漩涡。
    “我只是……阿婆的孙女,我……不想知道……我是谁了,我不问了……行吗?”她声音沙哑的说了一句。
    四周寂静,她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又极速地消散,寒风像是被她浑身的黑气惊了一跳,绕开她慌慌张张地吹向了别处,院子里的树枝剧烈摇晃,把仅剩的枯枝败叶全都抖搂干净了。
    天好似忽然就阴沉下来,黑云遮天蔽日,毫无道理地下起了雪,杜泉讨厌下雪,无声无息像阴谋一样。雪花落在她脸上,她淤积的戾气眼看要爆发。
    陆吾手上用力,很快地说了句:“那位碰巧也唤作‘青萍’的妇人魂魄我使了些手段,找回来了,并且亲自送入轮回,你不必担心,下辈子,她会投个好人家。”
    阿婆会投个好人家……
    杜泉身上那一层仿佛要溢出来的黑气,因为这句话,缓缓压制下去,一旁的陆吾抓着伞柄的手指动了动,竟松了一口气。
    她依旧抱着琵琶不放手,看了看天色,转身就往外走,她说:“我要回……去。”
    陆吾没有阻拦,走在她身边嘱咐道:“不要让银九知道你的身份,他的事你知道得太少,他在密谋什么你也不清楚。有些东西是改不了的,他的出身就注定了他的劣根难除,一旦你身份暴露,他会杀了你。”
    “他不会……”
    “他会。”
    “他不会!不会的!”
    陆吾紧紧盯着她,走到她身前,抚了抚她的额头说:“阿泉,我曾经也希望你像个凡人一样生活,可命运却偏偏不如人意。玲珑岛本是一方净土,我将你送去避难,谁曾想最后会沦为炼狱,而你……偏偏会到他身边去。”
    杜泉偏开头往外走,抱着那琴说:“十三钗,她……她为什么会被……杀死?”
    “叛离鲛族。”
    杜泉猛地住脚看向陆吾,锐利的视线刮过他的脸,落在斑驳的墙上,她盯着那裂开的石缝,说:“十三钗……和鬼帝,鲛……族和鬼族……联姻?”
    “联姻?厉鬼地诱惑,与索命何异!”
    杜泉绝望地看向陆吾,为什么在他嘴里任何事都变得这么残酷。
    还有这个见鬼的鲛族,孕育出泽秋、洛姬、泉客……这些人的族群,仿佛天生与她相克似的,她避之不及,却非得和这些人扯上关系!找个娘,也得是鲛族血脉。
    有一瞬她甚至想将自己捅几个窟窿,好将这血放干净。
    杜泉咬着唇角,又问:“银九说,鬼帝是姬……无命所杀。”
    她隐约觉得,这件事会有很多种说辞。
    果然,陆吾冷笑,对银九的说辞嗤之以鼻。他说:“银九当初也是鬼帝爱徒,他怎么不说是自己杀的!姬无命……一个跳梁小丑,她能杀得了鬼帝?他也就说出来,哄骗些无知的人。”
    杜泉晃了晃身子,感觉脚有千金重,她脑子里闪过姬无命的话,银九的话,又和陆吾的声音杂糅在一起,乱糟糟的一团。
    该信谁……
    她想相信银九,可刚刚她看到十三钗,不,应该是她的母亲,被红线缠着,那红线是银九惯用的手法。
    是他杀了母亲?
    杜泉摇摇头,或许刚才那只是陆吾造出来地假象呢?她还不怎么信任这个人。
    她戒备地看向陆吾,说:“你呢?你又是谁?”
    陆吾笑了笑:“我?我也是叛徒。”
    他没有再多说,杜泉张了张嘴,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她说:“你说我生……来就是死胎,是……你救了我吗?”
    “不是。”
    “那是……谁?”她问。
    “你会知道的。”陆吾神色不明,嘴角竟带着一丝讥诮。
    杜泉的心像是历经千刀万剐又被缝起来,虽合上了,却细细密密的疼。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不知该哭该笑,“所以,这身骨……头折不断碾……不碎,命硬得要死,原来是爹娘恩……赐。海纳百……川,还神鬼不忌,真……得谢谢他们。”
    她麻木的打开车门坐进去,回程时再没张嘴说话,她看了一路的风景,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指甲抠在琵琶上,随着车的颠簸在琵琶上划出一道道印子,沾了满手灰,像是小时候玩儿了泥巴后沾得满手污渍。
    这些消息给她的感觉很奇怪,不真实,却又有些道理。她看了看陆吾侧脸,想不通他为什么编故事,但如果是真的……他又为什么拖到现在告诉她。
    这苦逼的命,就像是被……安排了一样,安排得明明白白,环环相扣。
    到徐家门外后陆吾又要给她开车门,被她拦下了。
    她说:“我自己……走就好,陆大人回……去吧,谢……谢你带我……游玩,还告诉我这……些。”
    陆吾手指握在门把上停了停复又推开门出来,绅士地招呼她下车,脱下大衣给她披着。微微弯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多半也不会信,不过……不急。以后你就叫我陆哥哥吧,这世上,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杜泉没有回应,抱着琵琶转身进了徐府,她没听到身后脚步声,看来陆吾没跟来。她微微侧头,眼角向后扫去,看到他依旧站在车前,雪花飞舞,天地都换了银装,唯独他黑漆漆的一团,像是怎么也融不到那天地一色里。
    他让她唤“哥哥”,还说是“亲人”,但这两个词太陌生了,杜泉竟品不出半点亲近。
    “砰……”
    她猛地收回视线,身后的木门也恰好关闭,她被身前人撞得后退两步,又被扶住肩膀。
    抬眼就见银九正垂眼看着她,眼神锋利,神情清冷,视线在她脸上和那焦黑的琵琶上扫了一眼。像是又回到了初遇时,那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凭空升腾起来,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将琵琶抱紧,问:“九爷?您……您出去?”
    银九黑沉沉的眼睛依旧看着她,抬眼看向门外,沉声说:“你哭过。”
    杜泉刚摇了下头,下颌就被银九捏住,牢牢固定,他问:“陆吾跟你说了什么?”
    她手指紧紧蜷起,脑子里闪过无数年头,最后笑了一下说:“他带我去了秦淮河畔。”
    “我没问他带你去哪儿。”
    “没说什么,他只是说了些你的坏话,九爷,你要听吗?他说这次冥都被九爷算计在内,虽带回青萍,古卷却被你霸占,她也没什么用途。还说鬼帝并非姬无命所害,而是……你。”她胡乱扯了些话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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