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泉身上罩着银九的衣裳,披头散发,长衫拖在地上,四周都不挨身,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看起来十分滑稽。
    银九淡淡地瞥了一眼便转身离去,杜泉从冰窟里出来身上依旧寒气森森,咬着牙打颤,她手脚僵硬走得缓慢,前头银九似乎在故意等她,所以两人中间始终隔了三步距离。
    小巷口停着轿车,陈璜已经在一侧等着了。待他们走近,看到杜泉身上穿着银九的衣服,那双大眼睛差些脱了框蹦到地上。
    “你……你怎么穿九爷……”
    杜泉不自在的拽了拽袖子,抬头看了银九一眼,他打断陈璜的质问,说:“去车里拿件衣服。”
    “噢,是。”陈璜快速绕到车后从车厢里取出一个硬皮纸盒递给银九,银九拿着又返回洛姬那宅子里去,顺便把陈璜也带走了。
    杜泉赶紧钻到车里,将自己缩成一团。
    很快银九和陈璜便一前一后走出来,此时银九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天青色长衫,是雨后初晴的天空颜色,样式和这款红色一模一样,素净简单却被他穿得素雅出尘,他坐下后车子便启动了。
    陈璜的脸依旧黑如锅底,坐下后又瞪了她好几眼。
    杜泉往椅背后缩了缩,避开那锐利的视线。
    银九咳了一声,指节在玻璃上敲了两下,陈璜收回视线启动了车子。杜泉心有余悸地看了眼那处院子,凑到银九跟前低声问道:“九爷,人间有妖祟鬼怪,那么……真……真有冥界么?”
    “有。”
    “在哪儿?”
    银九瞥了她一眼,“你死后自然知道。”
    杜泉被噎了一句,又忍不住问:“那这些……诡异事,那边……的官差都不……管吗?为什么任由……这些邪物……害人?”
    “官差?”银九在车窗上支着手肘,风将他的头发吹乱,天青色长衫的袖口折射出冷艳的光泽。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勾起笑了几声,随后看向北方某个地方,说道:“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冥界官差又非万能,有时也会分身乏术。”
    “这倒……也是,九爷您……懂得真多。”她呵呵笑着夸了一句就听着陈璜骂了句:“马屁精!”
    杜泉揪了揪袖口,忽然又想起这衣服是银九的,连忙松开手仔细扒拉平整,憋了片刻又嗡嗡道:“洛姬说,她曾……是上古神族……很高贵,她……很厉害。”她说得很慢,尽量让自己的话更顺畅些。
    银九不屑的冷笑一声,“就凭她也配!”
    “那……她是鬼吗?”
    旁侧银九忽然收回支在玻璃上的手臂,扭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杜泉,你觉得鬼妖便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么?”
    狭小的空间内,银九的视线沉沉地压过来,杜泉艰难地吞哑了一下,低头看向袖口的花纹,她想起了面馆那两个恶霸,想起奸猾狡诈的店铺老板,甚至想起渔村那些想要烧死她的村民,于是摇摇头认真道:“人……有时候,也……挺可怕。”
    银九对这回答似乎比较满意,在她脸上巡视了一圈后说道:“洛姬被我重伤,短时间不会出来做乱,你不必太过惶恐。只要你守规矩,银公馆自会护你。”
    杜泉点点头,“谢九爷,我不会……”
    不等她说完银九便“嗯”了一声,随后闭眼靠在椅背上,杜泉见他气色比平时更差,急忙将玻璃摇上去。副驾驶座背面有备用的毯子,她轻轻取出来轻轻盖在银九腿上。
    看着银九单薄虚弱的样子,她心里很不舒服,也不只是恨自己无用,还是可怜他这个病秧子,心里沉沉的。
    此刻,她真希望自己长点脑子也多点本事,也就不用银九每次来搭救了。
    “怕我死?”
    “啊?”银九忽然出声,杜泉愣了一下向他看去。
    他眯着眼,有几根不听话的发丝搭在眼皮子上,他没有不耐烦,又说:“你刚刚的样子,似乎怕我死。”说完又笑了一声,手指在毯子上轻轻敲了几下,说:“怕我死后,你得跟着银公馆里的人给我陪葬?”
    他声音很淡,像卷进荒原的冷风,寂寥荒芜没有一丝人情味儿。杜泉垂眼看着他手背上的血管,摇了摇头说:“我不怕,死也……不可怕,我刚刚在想……九爷生病……肯定难受,可我……什么都不会,帮不了……你。”
    银九忽然睁开眼,神情莫测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顾好你自己便好。”
    杜泉点点头又乖乖的坐好,时不时看看外头的街景。她又想起洛姬的话,说她的价值远比自己认为的大,还说她是银九研制新药的一味药材。可银九说过不杀她,还会护她周全。
    究竟谁说的才是真话呢……
    回到公馆时是十六点一刻,外头阴云遮了过来,总算不那么闷热。银九休息了一路精神好了点,还破天荒地让杜泉回去早点休息。
    “是,九爷您也早点休息。”
    她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就高兴起来,耳朵里银九的话不挺回旋。
    他们三个走到小白楼侧墙时,忽然听到了说笑声,陈璜眉头一皱,说:“泽秋回来了。”
    泽秋……
    就是那日冯老七口中的那个女孩么?
    她快速看向银九,他没有太大的反应,背着手径直向前走去,杜泉心里莫名的松了口气,抿唇跟在他三步开外,颇有闲心地看着他细长的手指。
    “你们是不知道这次出去,多有意思,哈哈……”清脆的女子声音传来,杜泉从银九身后探出头看了一眼,就见楼月生、牡丹还有两个生面孔聚在竹林边说话。楼月生依旧吞云吐雾,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凳上,牡丹在他旁边,今日难得穿了件素色旗袍,看着很是淑女,手上撑着一把油纸伞,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伞柄,伞面上的牡丹花鲜艳夺目。
    其中一个面生的黝黑青年正在讲着什么,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而他身边坐着一位身材娇小的瓜子脸女孩,十分漂亮,杏眼樱唇,肤色白皙,穿着粉色的蕾丝洋装,头上戴着网纱的小礼帽,周围装饰着绢花好似真的一样,脚上是一双银白色绑带子的高跟鞋。她托着下巴坐在桌前,笑容甜美天真,整个人就好似蜜罐里开出的花骨朵。
    楼月生最先看向这边,指点着银九说了句什么。
    泽秋猛然转身看到银九后便像只小雀一样飞奔过来,或许也是知道银九不喜亲密,就停在旁侧抓住他的袖子,脆声道:“九哥哥,我回了!那味药材我可找到了,厉不厉害。”
    “嗯,不错。”银九淡声应了一句,嘴角微勾便算是笑过。
    那女子笑了笑,扭头看到杜泉和她身上的衣衫时顿时变了脸色,只是那冷冷的神情一闪而逝,她快步绕到杜泉跟前挂起甜甜的笑,问:“这是谁呀?难道她就是那位新来女仆吗?长得真好看,九哥哥你从哪里寻来的。”
    女仆?
    杜泉眉头皱了皱,可又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生气,于是笑了笑说:“我叫……杜泉。”
    她说完看了银九一眼,银九心情不错,指着泽秋和走到近前的男子介绍道:“泽秋和芒星,银公馆旧部。”
    旧部,也就是手下的意思吧。
    杜泉抿唇笑笑,上前向两人见了礼,那泽秋虽笑着,可她能感觉得到……这女孩子很不喜欢她,甚至是……很讨厌。
    看来,她是真的不讨人喜欢。
    正惆怅着,楼月生和牡丹也过来了,牡丹见她穿着银九的衣裳便掩唇笑起来,说道:“银九爷的赤衫穿在杜丫头身上……倒是别有一般风情,而且,杜丫头,我怎么觉得你出去了一趟……忽然就漂亮了。”
    楼月生也摸着下巴说:“我也觉得。”
    杜泉被骂惯了,忽然都夸她,便觉得浑身不自在,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尴尬的揪了揪袖子,对银九说:“我会好好清洗……”
    “不用,扔了就好。”
    “啊?哦,我……知道了。”杜泉脸火辣辣的,低下头应了一声。
    楼月生拍了拍她的头,笑道:“小尾巴,我们跟了九爷这么久还从未摸过他的一片衣角呢,这赤衫可是神奇物,你回头剪了做个被面,冬暖夏凉。”
    杜泉见他又在胡扯,抬头向他笑了笑没接话。
    银九最不喜楼月生打趣自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你和芒星跟我来,有正事。”随后便大步走上楼梯。
    “遵命老大!”楼月生点了根烟,便搭着芒星的肩跟了上去。
    杜泉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松了口气,扭头见泽秋正盯着她看,差点吓一跳。
    泽秋的脸变戏法似的立刻挂起笑容,夸赞道:“杜泉,你真漂亮,平日都是用什么牌子的雪花膏保养呢?还有,你快说说,你是怎么遇到九哥哥的?又是怎么说服他留在银公馆的,这里可不是随便一个凡人就能留下的?我好奇得很,你定然有厉害本事?让我试试……”
    说着就往杜泉胸口打了一掌,这一掌力道极大,杜泉跌在地上差点断了气,歪头吐了好几口血,也不知道哪儿被震坏了。
    眼看着泽秋还要打,牡丹拦在中间,冷声道:“够了吧泽秋,你既然知道她是个普通人,何必下狠手,难不成你还想杀人么?她可是银九亲自带回来的!”
    杜泉捂着胸口站起来,低声道:“我……我就是……来干活的,其他……都不知道。”
    泽秋脸上笑意不减,眉眼弯弯天真烂漫,她用手帕擦着手指,一根一根的擦,就像刚刚摸了什么脏东西。她倨傲地将杜泉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我只是在欢迎她而已,牡丹,你何时变得这么爱多管闲事了。”
    牡丹也笑着,伸手搀着杜泉将她罩在红伞底下,说道:“我一直这么八婆,你才知道?”说完,拍了拍杜泉的头顶,温声道:“走,去我那儿换了衣裳吧,我有好多旗袍,你拿去穿。”
    “嗯,谢牡丹姐。”她说完看了泽秋一眼就跟着牡丹离开小白楼,走了很远一截,她还能感觉到泽秋在盯着她背影。
    牡丹给她的衣服都很素净,还有几双绣花了的布鞋,她平时都能穿。
    杜泉怕给她添麻烦,坐了坐就急着要回去。
    牡丹给她吃了颗药丸,嘱咐道:“离那泽秋远一点,知道么?”
    杜泉抱着那些东西,小声问:“她是怪我……穿了九爷衣……服吧。”
    “看来,你也不傻,回去吧。”
    “谢谢。”
    “不用,或许哪一天,我还得求你帮忙呢。”牡丹说完就摆摆手让她回去。
    杜泉捂着胸口“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那些衣裳她都没穿,依旧穿上自己的短袄黑裤,粗糙的布料贴在身上她才觉得自在了。
    她去洗澡,出来后对着镜子梳发时吓了一跳,这里头的人还是她吗?
    干枯毛躁的头发变得顺滑,肌肤也从蜡黄变得粉嫩,眼睛轮廓依旧,瞳仁却更加清亮,就连唇色都比以前更红了,这难道跟她掉进那碧潭有关?
    那东西真能脱胎换骨?这也太神奇了吧。
    世间哪有女子不爱美,杜泉看向镜子,不可置信的揪了揪脸,又龇牙咧嘴的做鬼脸,震惊归震惊,可她打心底是高兴的。
    她又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银九的长衫还在椅子上扔着,于是接了一大盆水,准备清洗。
    这赤衫的料子可真好,垂坠、细滑、拿近了细看才能看到上面的枫叶纹。她不禁好奇,这银家为何这么爱枫树,难道是有什么含义么?
    银九让她扔掉,可是……她总有些舍不得,或许真可以按照楼月生说的那样,做成被面。
    然而,就在她正要将长衫放到盆子里时,她敏锐的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向她射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迅速起身向另一边躲开,刚站定她就看到一道银光甩在水盆之上,洒了满地的水,而她也看到立在门边的泽秋。
    没了银九镇场,这女孩毫不收敛,戾气极重,指尖银光闪动,也不知道藏了什么武器。
    她似乎想不到杜泉能躲开,讽刺刺道:“你倒是机灵。”
    不机灵她早就死了!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杜泉也生了气,冷声问:“你有事?”
    泽秋笑了笑,向她身边走过来,抬手就从她手上扯走银九的衣服,这一下将她拽得趔趄,手指都红了。
    第十七章
    杜泉站直身子,看着泽秋手中的赤衫,气道:“你凭什么……抢我的!”
    “就凭我是九哥哥最在意的人!这件赤衫乃是灵物岂是你这种脏水能碰的!”说完指了指这个院子,笑道:“这地方原先是九哥哥圈养歌女的地方,那些人全都是他为治我的病买回来的!听闻前不久有两个贱/人不但引诱九哥哥,还偷了银公馆的东西。最后被扔到墨河喂鱼……”
    “我和她们……不同,我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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